章立凡
1989年4月1 5日,是我終生不能忘懷的日子!這一天的中午,我聽到消息說:“耀邦今天上午去世了!”北京時間晚七點整,耀邦的黑白照片出現(xiàn)在“新聞聯(lián)播”上,殘酷的消息被證實了。
吊客成了治喪人員
第二天一早,一些與胡家有交情的年輕朋友們,籌劃著聯(lián)名在耀邦靈前獻個花籃。大家按照分工,有的去訂花籃,有的去買緞帶,我的任務是在緞帶上寫字。中午時分,連飯也來不及吃,便匆匆來到中南海東墻外的會計司胡同25號胡家,約好的幾個人已先期到達。兩年來門庭冷落的胡家,此時大門洞開,吊唁的人群絡繹不絕。走進熟悉的庭院,馬上被一種肅穆的氣氛所感染。往日胡家會客的大客廳,現(xiàn)在已連夜改成家祭的靈堂。我們在哀樂聲中魚貫而入,到靈前肅立,行禮如儀后緩步退出。
出得靈堂,我提議去看看德平(胡耀邦長子)夫婦。好在胡家的幾位工作人員與我相熟。沒經(jīng)過什么阻攔便繞到西廂房。見到德平夫婦,同行的兩位女士馬上潸然淚下。眾人在小客廳坐下,半晌相對無言。還是德平先開口,緩緩述說父親臨終前的一些情況……德平談到,關于訃告,家屬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要求加上耀邦是“在出席中央政治局會議時,突發(fā)大面積急性心肌梗塞”;此外,他還談到,爸爸生前有一個愿望,就是中央對他的問題,能夠有一個結論,沒有也不強求。
當晚,我的鄰居張凱(張德生之子)向我轉達德平的意思,要我?guī)兔k些事:胡家希望保存一些悼念活動的資料作為紀念,但他們自己要輪班守靈,沒有精力,希望能有一位朋友主持其事。朋友們提名了好幾位,大約因為我是搞歷史研究的,同他家又比較熟,最后選中了我。
此任務于我,無論私情公誼,都是義不容辭。于是從17日上午起,我便每天到胡家“值班”,除負責攝影、錄像外,還兼作文字筆錄,記載每日的情況及一些吊唁者的談話,也幫助他們接待一些熟悉的朋友。
追悼大會前夕
4月20日上午,我在家稍事休息,下午仍去胡家。幾天來絡繹不絕的群眾吊唁,使悲痛中的家屬十分疲憊,故自今日起停止接待吊唁。胡家在胡同口立了一塊牌子說明原委,請大家諒解。但親近朋友的吊唁則不在此列。
耀邦的遺體將于今晚整容,然后由家屬護送到人民大會堂,殮入水晶棺,在那里安放一夜,待明日追悼大會結束,再送至八寶山火化。下午5時40分,我剛剛領到第二天會場使用的記者證,就有人喊我馬上出發(fā)去北京醫(yī)院。趕到胡家通中南海的側門,乘上一輛面包車,與耀邦次子劉湖、三子德華同往。小女李恒已在本日下午到醫(yī)院探視過遺體,此刻遺體正在太平間解凍,等候兒子前往為他穿衣。
車隊下午5時50分由中南海出發(fā),在蒼茫暮色中駛過長安街,轉入臺基廠,很快到了北京醫(yī)院后門。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一些身穿白衣的醫(yī)護人員已在院內守候,不少人眼眶內充滿淚水。趨入太平間,院長及著名的遺體整容師馬燕龍教授已在室內靜候。
走近靈床,心頭頓時一震,昏黃的燈光下,耀邦遺體安臥在米蘭、君子蘭圍成的鮮花叢中。他面色憔悴,嘴角有一層未剃去的胡須,神態(tài)安詳,像是在享受辛勤工作后的小憩。如果不是遺體上未融的冰星在閃爍,真不敢相信這位生命力如此旺盛的人已經(jīng)停止了思想……
默哀之后,白色的被單輕輕打開,劉湖、德華和馬教授開始為老人家清洗遺體。接下來是更衣,這次耀邦穿上了嶄新的白色圓領衫和兩件白襯衣,加套西裝背心和他喜愛的鐵灰色西服。一位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含淚將一條有棕藍兩色條紋的領帶為他系上,領帶下端有一個小小的圓圈,上面印著一個“N”字。下身是白色襯褲,用兩條藍色緞帶裹住褲腳,再加西裝褲。套在腳上的,是一雙中式黑布鞋。
穿衣完畢,馬燕龍教授細心地為耀邦修面整容,然后用白色絲綢被單裝裹。一具有機玻璃罩的白色靈柩抬了進來,遺體被小心地移入柩內,蓋上了中共黨旗。劉湖、德華率家人向遺體三鞠躬后,眾人退出太平間。
車隊從東交民巷經(jīng)天安門廣場駛回胡家,已是晚間7時。晚8時05分,長子德平率全家子孫出發(fā)迎靈,先到人民大會堂臺灣廳稍事休息,然后到中央大廳與喬石、宋平、溫家寶等治喪辦公室成員會合,于8時30分離開人民大會堂,十三分鐘后,車隊駛入北京醫(yī)院,許多記者已在院內等候,家屬們趨入太平間,一見到玻璃罩下的遺體,頓時泣不成聲……行禮如儀后,開始起靈,靈柩被慢慢移入靈車。
8時50分,車隊駛離北京醫(yī)院,于9時整抵達人民大會堂西南門。由大門臺階到中央大廳,用大紅地毯鋪成了行進通道。解放軍儀仗隊肅立在通道兩側,隨著靈柩的緩緩行進,軍人們依次向耀邦行軍禮。中央大廳正面,懸掛著胡耀邦的巨幅彩色遺照。這是官方在這種規(guī)格的喪禮中首先使用彩色照片。這張照片是今年4月6日,即耀邦發(fā)病前兩天,由記者杜修賢拍攝的。當時杜要求耀邦笑一笑,他回答說:“我怎么笑得出來?!”照片上的耀邦。左邊的領角不經(jīng)意地微微翹起,顯示出逝者在衣飾上的隨便作風,我注意到照片上的領帶,與遺體上的一模一樣。
9時10分正式入殮,人們將遺體小心地安放在底座上,馬教授為遺體做最后的修飾,完畢之后請德平審視,他對遺容表示滿意。入殮完畢,眾人再度默哀行禮。胡啟立等與家屬握手告別,昏暗中,我注意到他眼鏡后面閃動著淚花。
追悼大會會場
22日一大早起床,趕到胡家;8時30分提前到達人民大會堂踏看會場,等待胡家親屬的到來。
根據(jù)預先安排的時間表,親屬們將于9時15分由家中出發(fā),進入大會堂北門,在臺灣廳休息。他們在9時25分抵達后,我?guī)ьI的攝制組即被允許進入臺灣廳拍攝。廳內除李昭夫人及兒孫們,尚有耀邦的長兄胡耀福一家,姻親安子文、王幼平家成員以及表弟楊勇的遺孀林彬女士等。
9時45分左右,李昭夫人率親屬前往中央大廳。起身時她大聲告誡子孫們:“念悼詞的時候,誰也不許哭!”這是一種自重和自律。
我隨親屬們步入中央大廳。他們在耀邦遺體的南側分排站立,并特別安排了兩位臨時護士攙扶照顧李昭夫人。9時55分,鄧小平、趙紫陽、楊尚昆等政要進入會場。
10時整,追悼大會開始。楊尚昆任大會司儀。接下來由趙紫陽致悼詞。我特別注意到,對胡耀邦仍沒有冠以“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這個最高頭銜,卻用了“作為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他的一生是光輝的”這樣一句;對于他在1987年下臺之事,則用“自己錯了,勇于自我批評”一句;末了,“化悲痛為力量”被念成了“化悲憤為力量”。
得益于位置便利,我有幸近距離觀察到,諸位重要人物大多面無表情,倒是黨外人士不大掩飾,周谷城不斷地摘下墨鏡拭淚。
這里面最值得記述的是鄧小平。今天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身著黑色中山服,皮膚黝黑,頭發(fā)似乎剛剛染過,沒有一絲白發(fā),顯得比平時年輕。
悼詞念完,默哀畢,鄧小平欠身致禮。開始奏《國際歌》時,鄧以一種輕快的步履邁出了第一步,用步距很小、頻率很快的“小碎步”向靈柩和親屬走去。
此刻,我已轉到親屬一側搶拍鏡頭。為爭搶到鄧小平與李昭握手的畫面,兩位記者發(fā)生了爭吵,這是以往同類場合從未發(fā)生過的,以致李昭不得不大聲喊道:“不要吵!不要吵!”當鄧夫人卓琳上前與李昭握手并請她保重身體時,李昭說:“小平同志也要多保重,人總是要死的,這是規(guī)律?!?/p>
黨政要人們漸漸走過去了。但志哀的人群依然川流不息。這時有人宣布:為避免家屬過于勞累,除特殊情況外,不再安排悼念者與家屬握手。李昭夫人隨即舉起雙手向大家致意,兩旁的護士幾次想讓李昭放下手,但她仍堅持著舉手不肯放下。
此刻我發(fā)現(xiàn)一位有特殊意義的人物——鄧力群,正向這邊走來。他走到水晶棺西側向躺在里面的政治宿敵欠了一下身,用一種猶豫的目光向親屬方向張望了一下,最終不好意思上前,走開了。我趕緊按動快門,連拍兩張。腦子里縈回起兩天前于光遠在座談會上的話:“我真懷疑有人和耀邦就那么一貫有友情!?對一個活著的人尚且不能侮辱,死者能侮辱嗎?”
告別的人流走了一個多小時,追悼大會結束時,胡耀福走到水晶棺柩前,雙腿不由自主地跪下,向弟弟告別。孫兒霽光向慈愛的爺爺獻上了一條紅領巾,爺爺手中還握著孫女知鷙的一條小手帕……
時近正午,耀邦的遺體被從水晶棺中移出,置入有機玻璃靈柩內,在哀樂聲中起靈。在此瞬間,一直強忍著悲痛的李昭,淚水奪眶而出:“你是人民的兒子……”靈柩在禮兵的護送下,沿著長長的地毯通道抬出大會堂西南門。我看了一下表,時針指著12時04分。
送靈歸來
長蛇般的送靈車隊開出人民大會堂。沿長安街向西駛去……車隊進入松柏掩翠的八寶山革命公墓大門已是下午1時11分,這段平時只需二十多分鐘的車程,竟走了一個多小時。
遺體即將在此火化?;鸹皩⒔o遺體做兩份石膏面模,一份由國家檔案館保存,一份交家屬珍藏。李昭在子女攙扶下來到告別室。向耀邦作最后的訣別,她泣不成聲地說:“耀邦,你走完了人生最后一個里程?,F(xiàn)在我們?yōu)槟闼托?。你走過多少大好河山,為了你所忠誠的事業(yè),為了你為之奮斗的決心。你與祖國同在,你與青山共存……”訣別之后,李昭、胡耀福、小女李恒、長媳安黎等帶領胡家第三代的孩子們離開了八寶山,留下德平、劉湖、德華等以及耀邦身邊的工作人員和我們這幾位年輕朋友。
石膏模完成后,又為遺體作了最后一次整容。永別的時刻到了。孩子們依次走向遺體,親吻慈愛的父親,接下來是跟隨耀邦多年的老秘書、工作人員。我不停地按動快門,拍下這震撼人心的鏡頭。此刻,德平走到我面前,接過我手中的相機,輕輕說道:“去告?zhèn)€別吧!”我含淚走到遺體前,莊嚴鞠躬,輕吻他冰涼的額頭,默念:“耀邦叔叔,請您安息吧!”
白色的小車緩緩推向火化爐,沉重的爐門打開了,孩子們哽咽著為父親最后一次梳頭之后,白布被單遮住了逝者的面容。但誰也不忍心讓他馬上離去,對親人的強烈依戀令子女們重新打開被單,最后一次瞻仰遺容。德平用一種平靜而堅定的語氣說:“爸爸還是很安詳?shù)?。?/p>
小車徐徐推入巨大的火化爐,爐門關上之前,我最后一次拍攝了遺體。時針指向下午3時……大家到京西賓館用餐并稍事休息,然后再度出發(fā)迎接骨灰。
爐門再度打開,鋪有耐火材料的小車從爐內慢慢退出。不見了逝者的笑容和身影,映入眼簾的是一簇潔白炙熱的骨灰,這就是一位偉人的歸宿。人們的神經(jīng)繼續(xù)忍受著情感的沖擊,身旁一位小姑娘承受不了這樣的刺激,閉上眼喃喃地說:“太慘了!”
接下來須將骨灰殮入紅綢制成的骨灰袋,德平和弟弟們在骨灰中尋找著什么,原來是想找到耀邦在長征途中于婁山關之役所中的彈片?;蛟S是因為年代久遠或爐溫過高,彈片已不復存在;唯一尚能辨識的物品,是兩支已在高溫下變了形的鉛筆芯,耀邦有隨身攜帶鉛筆批注文件的習慣。這是一位工作人員昨天特地放在老首長西裝口袋里的。
骨灰袋被裝入一只有梅、龍圖案的骨灰盒,在告別廳舉行簡單的儀式之后,德平手捧骨灰盒,在宋平、溫家寶及親屬、工作人員的護送下步出大廳。自4月8日在政治局會議上發(fā)病住院迄今,離家十四天的耀邦即將回家。
車隊駛近胡家宅院時,警衛(wèi)戰(zhàn)士已在道路兩旁列隊迎接前任總書記的骨灰,胡夫人李昭站在宅門臺階上守望,等候老伴歸來。骨灰移入靈堂后,被安放在鮮花叢中。李昭肅立靈前,率子孫舉行家祭。她向共同生活了四十年的耀邦傾訴心聲:
耀邦,你和我們永別了,盡管我覺得你還和往日一樣,同我在一起一個東邊一個西邊地看書,你卻走完了自己革命的歷程,到了你應該去的地方。前幾天,孩子們在我面前不敢哭,我對他們說,你們找個地方放聲哭吧,哭了,可以抒發(fā)胸中的郁悶,哭了,心里就可以平靜些了。
耀邦,你光明磊落,無私無愧,你是一個無愧的共產黨員。你活著想著人民,你死了人民想念你,人民同你一起喜怒哀樂。人民這幾天都在悼念你,送你的靈車時你看見了吧,人流似水三十里,天涯何處不招魂!人民同你的心是相通的,我看到了人民對你的懷念,我很受感動,我感到安慰。假如你有靈的話,我想你也會含笑九泉……
你得到了多少人民的眼淚呀!靈車到處肝腸斷,無限哀思悼忠魂。人民事業(yè)人民愛,革命自有后來人(失聲痛哭)。你死了不能復生,這是自然規(guī)律,但是,人民會永遠懷念你的……
有人說,你是火炬,有人說,你是紅燭。我說,紅燭伴隨紅淚盡,留得余輝照人間,你人死了,精神不死,你的理想一定能為人民群眾接受。人生自古誰無死,忠魂丹心慰后人,你的忠魂丹心路人皆知,你的余輝和宏偉遺愿同照人間。人民對你的無限悲痛,人民對你的真誠哀思,將化為巨大的力量。他們會記著你的音容笑貌,記著你的忠實理想和你從事的宏偉事業(yè),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好好勞動,為我們的國家、民族振興出力!
耀邦,你是農民的兒子,還應該回到祖國母親大地的懷抱。黨中央已經(jīng)同意我給你的安排了,你會高興的。我們將把你送到江西共青城墾殖場。那里木已成林,人已成材,荒灘已逐漸成為現(xiàn)代化的小城鎮(zhèn)。古代將領出征時常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尸還。我們也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都進八寶山呢?讓你同那里的青山、紅梅和堅強的共青人一起存在。
你的理想同你種的樹和草一樣,都在茁壯成長,都會結出豐滿的人民需要的果實,你會在青山綠樹叢中長存,我們一家感到安慰,你也會含笑九泉……你的靈魂會保佑我們的事業(yè)興旺發(fā)達的。
耀邦,我對孩子們說,黨的事業(yè),你爸爸的榜樣,讓你媽媽懂得了自立、自重、自愛、自強。你常說,革命伴侶豈需朝朝暮暮,年輕夫妻為理想比賽、共勉;對家庭的感情淡淡的——來日方長,對黨的感情濃濃的——人生有限。你的少年壯志,終生力行,對我教育至深。我沒有辜負你,我是你無愧的妻子。我教育我們的孩子,你們要無愧地工作,勤奮地學習,健康地前進,不準走歪一步,要無愧于這個家庭,無愧于做耀邦的子孫。
悲痛四月送君去,家庭五月新長征。新長征是你在科學院提出的。五月一日以后就得工作了,我們的孩子都要記住,努力工作就是對你最好的悼念。
耀邦,獨秀紅梅隨冬去,落絮細雨泣無聲,人生自古誰無死,忠魂丹心慰后人。耀邦,人民理解你,你安息吧!
摘自《炎黃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