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俠
書記?。∧梢嫖覀冏鲋?/p>
這天早晨,不到上班的點兒,村委會的門口就聚集了一群村民,多為中年婦女,夾雜著三兩個小孩子,邊咳嗽邊哭,女人們嘶啞著嗓子吵吵。我開了門趕緊給書記打電話,順便接待來訪村民。倒水讓座,緩和氣氛。說也奇怪,這會兒都好好的,五分鐘后書記出現(xiàn),女人們立馬呈現(xiàn)出了不同于剛才的狀況,撕心裂肺地扯著嘶啞的嗓子哭,叫嚷著:“書記啊!您可得要替我們做主啊!沒法活了呀……”孩子也跟著開始哭。
這個陣勢著實把我嚇了一跳,一邊安撫激動的人們,一邊拿出紙筆開始記錄。書記點了根煙,落座以后,不緊不慢開始聽她們哭訴。
“隔壁家具廠,天天兒地上漆,完了一刮風,我們左鄰右舍都跟著遭殃,我們孩子咳嗽快一個多月了好不了。您聽聽我這說話,這不,也都這樣了。我們去醫(yī)院看,醫(yī)生說呼吸道感染,就這油漆味兒鬧的。我跟您說,這就是污染導致的,我們……這就沒法兒活了呀。”一邊說,一邊又開始哭,邊兒上孩子看見大人哭也跟著抽搐……然后所有人就都跟著開始哭訴,你一言我一語。許是受了這個氣氛的感染,我也有點動容,覺得老百姓苦,自家門前的空氣都做不了主,生了病花了錢也還得遭罪。都是老弱病殘的,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在這秋收季節(jié)放下自家的莊稼不管,有些上班兒的還耽誤工作,跑到這里來哭訴?
見書記不語,我就開始打抱不平了:“那個,您別著急,著急回頭病再嚴重了。你們找家具廠老板協(xié)商了嗎?他們什么態(tài)度?”
“哎,別提了,我們去找,態(tài)度倒是挺好,又跟我們認錯又是賠禮道歉的,也說了,說回頭不漆了??墒悄兀滋焖黄崴砩纤低得亟又岚?,我們這都能聞著啊,就在那院里頭。哎呦,您可不知道,這個味兒這叫一個嗆人呦!”
我想起來,家具廠就在我住的村委會的沿街對面,也就一條街的距離,到了晚上,是有那么一股味道。不過,想想京城的霧霾天兒,我們也都沒當回事兒,也都好好的。我在想,也許老百姓家在下風口的緣故,才導致這個污染的后果如此嚴重。
書記示意我不要亂說話,我記下事情的原委后,聽他調解。書記是這個村里老百姓投票選出來的,說話相對有分量一些。
“大家也別哭了,這樣,這個事兒呢我們也已經知道了,你們放心,反映到我這兒了,這事兒我肯定管。你們先回去,我去跟這家具廠的老板談去,談攏了呢,咱們該怎么辦他怎么辦,談不攏呢,我?guī)е銈儼?,咱們一塊堆兒的,上政府信訪告他去。好不好???大家先回去。”
“哎呦,您可得盡快給我們答復啊,這長年累月的實在受不了啊,大人忍忍就算了,您說孩子還這么小……”說著又開始哭。
書記好言相勸,總算暫時安撫了這群人,相繼回家等消息去了。
“太可惡了,為了掙錢就不顧老百姓死活了嗎?書記,我們直接去找他們,趕走他們,省得老在這兒禍害村民。不然,狠狠地罰,反正他們也不缺錢?!边@就是我這個所謂有知識的大學生,在情緒的驅使下做出的判決。老百姓嘛,弱者,自然是對的,家具廠老板,為了生產污染了環(huán)境,使百姓健康受損就是錯的。
“你啊,剛走入社會,你不懂。這里有些復雜的事兒,咱還沒搞明白,我自己也是老百姓,我太明白怎么回事兒了?!睍浺馕渡铋L地說。
“有什么復雜的呀,就是他不對,賠錢走人,多簡單個事兒?!?/p>
“行了,你甭管了,你就負責給我記錄,注意點兒,別亂說話,你知道什么呀你,瞎說八道的,小心訛上你。事情還不知道怎么樣呢?!?/p>
為什么還不依不饒
這之后的幾天,書記去找了家具廠的秦老板。我本來是跟著去的,結果門口養(yǎng)著兩條雄獅一樣的藏獒,虎視眈眈地看著進出的人,發(fā)出低沉的吼叫,那感覺像一口撲上來就能把人給吞了。我瞬間就慫了,走進去又退出來,最終還是沒敢跟著上去。也不知道談得怎么樣了,我在私下里想著,這家的老板肯定跟這藏獒一樣兇狠,可惡極了。
大約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書記還是沒出來。我也沒再等,自己回到村委會。下午見到他的時候,已經給政府打過電話了,政府說,這個污染問題不歸他們管,歸環(huán)保局管,廢了老大勁找到環(huán)保局電話打過去,又說不歸他們管,說應該找環(huán)境監(jiān)察大隊……總之一下午,我們都在忙活著打電話給各個部門,都說不歸他們管。最后一個電話,對方說:“你們實在不行,直接把這家企業(yè)告上法庭,由法庭判決不就完了?!薄皬U話,要是上法院方便,我們還給你打電話干嘛?”書記有點惱火,撒錯了地方,直接沖對方嚷開了,然后就聽著電話開始出現(xiàn)忙音……得,人家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聽說是來了一些政府環(huán)保辦公室的人,用一個什么儀器測了半天,結論是:確實是超標了。找到家具廠秦老板,罰了些錢,走了。也就是說,政府出面,就是證實這個地方的空氣確實有污染,也給了企業(yè)一定的懲罰,警告不許再在這兒油漆,否則繼續(xù)罰款。至于給老百姓的補償,只字未提。
對于這個結果,村民自然無法接受。這次再來,可不單單是哭訴了,開始扯著嗓子罵,矛頭除了指向這個家具廠的秦老板,也包括政府和我們村委會。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聽到那些罵人的語言,簡直可以掀翻一座院。
我覺得有點委屈,想向大家解釋點什么,被書記和村委會其他干部制止了。也是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想到書上講過的一個詞叫做“群體暴力”。在這件事情里面,我們并沒有袖手旁觀,事實上,書記和村委會的成員一起在為村民的利益奔走相告,始終在爭取。但是村民看的是實實在在的利益,只要這個企業(yè)一天不停產,他們一天沒有拿到補償款,就不會罷休。村民說,書記收了秦老板的賄賂,跟他一個鼻孔出氣,還有人說,秦老板有后臺,政府的人也惹不起。所有這些傳言,被說得有鼻子有眼,添油加醋地傳開了,直接加劇了群眾的情緒。
又過了一個星期,家具廠被迫搬走了,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書記說,其實也就是停產了。大門上被貼了封條,里面所有員工,大約二十來個,都是外來務工的年輕小伙子們,也都相繼離開了,我在門口看見那些年齡不大的小伙子,抱著鋪蓋卷兒,開始了下一輪的流浪……
某天清晨,我在村口的早點攤買了一碗老豆腐,聽臨桌有人討論,說這個秦老板對待員工很好的,我循聲看去,端著那碗老豆腐坐在他的對面:
“我反正再找不到這樣的老板了,平時過節(jié)的,都給我們改善生活,住的地方也挺好,到了年底給錢回家,人真的挺好的,哎……這下好了,我們十幾個弟兄,一下子又各奔東西了,有兩個回老家了,其他人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反正想先在這邊再找找看……”
上班的時候,書記來了,悶悶不樂,說一些村民還在繼續(xù)鬧,天天去信訪門口告狀,甚至到政府門口攔截鎮(zhèn)長。我納悶兒,這家具廠也停產了,人也都走了,據說補償款也發(fā)下去了,為什么還是不依不饒?
“家具廠老秦,他媽得了癌癥,看病也花了不少錢,家具廠一倒閉,剩下的東西折了點現(xiàn)也給底下人發(fā)了不少。完了呢,給咱們村民,每家給了2萬,說給老百姓看病?!?/p>
“啊……”我聽到這里,腦子有點懵。
“之前怎么沒聽說給錢的事兒???也沒人說過他家還有個得癌癥的老媽啊,這……什么情況?2萬?!要說也不少了呀?!?/p>
“就臨近一些受到污染比較嚴重的村民,以及周邊這幾戶,差不多都給了,但是這個事兒不是怕被更多人知道以后,也來要錢嗎,就沒聲張。悄悄的,等于說是私底下就了了,結果呢,這不還是一屁股的爛攤子?!?/p>
“那些村民的病到底嚴不嚴重啊?2萬是不夠看病嗎?他們?yōu)槭裁催€在鬧?”
“什么病不病的?我問你,你也天天在這兒呢,你覺得怎么著了嗎?狗屁呼吸道感染,是,油漆是有點味兒,是有點損傷,可能一開始,對油漆過敏的人來說,是會有中毒的危險,可是都過去這么些日子了,錢也給了,讓看病去,還怎么著?。客览锉迫藚??”
我想了想,確實對于這個油漆的污染沒什么感受,味兒肯定是有過,不過一般待在屋里,也沒有什么的反應。這么說來,某些村民這個過激的情緒,就不單純是因為污染問題了。
“不就是要錢嗎?好家伙,一次性給了我2萬,這來錢比打工可是快呀。你不看這些人么,天天兒的也不上班了,專職告狀,這下好了,人也走了,走了那也不成,他還說,留下后遺癥了,說終身不能勞動了……這你有什么辦法啊,總不能讓人家具廠老板養(yǎng)你一輩子吧。在這件事上,我覺得人老秦,做的挺地道了已經,換了那幫不是玩意兒的老板,拍屁股走人,你跟誰要去???見好就收就得了,你看看這人,有了還想要更多……”
我想起來不久前看過一個叫做白一彤的村官的采訪,她說過一句話:“村里有的人不好管,你給他的錢最多的,利益最大的,也是最后最反對你的,鬧得最兇的?!碑敵鯖]太明白,現(xiàn)在似乎懂了。
無意道出的秘密
后來依然有村民不依不饒上訪告狀,鎮(zhèn)里的領導常常接到訴苦的電話,甚至是威脅。這一天,一個姓張的女人又來到村委會,找書記,書記沒轍躲開了。她帶著4歲的兒子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等,小孩子坐不住,要跟我玩兒,我?guī)皆鹤永铮檬砥o他吃,玩熟了以后,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媽媽在家的時候她咳嗽嗎?”
“不咳?!?/p>
“那你呢?你平時咳嗽嗎?”
“也不咳,但是我媽媽說,到這里來就得咳?!?/p>
“那,媽媽還跟你說什么呢?”
“媽媽說,看見她哭就要跟著哭……”
“你沒有問媽媽,說為什么要哭???”
“媽媽說,是要錢,說壞人欠了我們錢,我們不哭就不能有錢,沒錢就不能給我買變形金剛了!”
“媽媽哭的時候,你害怕嗎?”
“怕……”小孩說著躲在我懷里哭,我抱起他向我住的小屋走去……
我突然想跟那個始終沒有見過面的秦老板說聲抱歉,也真切地盼望他的媽媽少受癌癥折磨,能夠康復,他的家具廠能夠在合適的地方,重新開張,重新接納那些來自各地的務工人員,給予他們優(yōu)厚的待遇也給予他們出門在外溫暖的情感依托,我相信他能夠做到。我也希望,那個不斷折騰的媽媽能夠看到孩子的恐懼,用正當合理的手段維護自己的權益,然后安分守己過生活,好好兒地工作和保護孩子。
當然,需要反思的也包括我自己。在這件事情里面,沒有絕對的對和錯,好人和壞人。柴靜在多年的采訪中總結過一句話,他說:“真實的人性有無窮無盡的可能”。只是這許多年我腦海中有一種思維模式: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就一定是弱者,是弱者就是被傷害的一方,有錢人就是強大的??墒墙裉?,我腦海當中這個高墻一樣的概念,被松動了一下,是這個小孩無意中道出的“秘密”以及他恐懼的眼神,讓我覺得有點不安……我記錄下這個我看到的真實,當然也不見得就是全部,我也不想再評論對錯,只是覺得呈現(xiàn)和還原事件本身,能讓我獲得一種心靈的自由。
此時正值秋收的季節(jié),送走來往的村民,我獨自騎車穿過村里一條寬敞的路,農人忙活了一年呈現(xiàn)出秋收的喜悅,他們在路邊將收獲的玉米進行脫粒、晾曬。百十米的道路鋪滿金黃……經過的時候,忙活的村民會停下手邊的活跟你打招呼,目送你穿過……看到那些真摯笑容的時候,我在車上想:“大多數(shù)人是善良的,他們堅守自己的本分和勤奮,沉浸在勞動的喜悅里?!蔽蚁胧沁@樣的吧。摁響自行車的鈴鐺算作回應,涼風習習白衣飄飄自在地駛過……h(huán)ey,青年,不解和困惑都會過去,選擇相信善良,你就是個好村官。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