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風中的栗子
從張亮亮打算買新車開始,胡大芳每天早出晚歸,飯也不做屋也不掃,老馬只要問一句,胡大芳便劈頭蓋臉地罵過來:“若不是跟著你這個窮鬼,我還要四處借錢去?沒用的玩意兒!”老馬覺得自己真是窮,窮得連一點小事都解決不了,越覺得窮越矮了下去,越欠了胡大芳很多很多。
這天,老杜來了,拎了幾瓶啤酒,胡大芳只是拍了兩根黃瓜來招待他,老杜看出了老馬的尷尬,幾杯酒下肚后更想替老哥們兒找回點臉面?!袄像R的字寫的好!真他媽好!你知道老馬的字值多少錢?那得按平方尺算,我給他少算點,隨隨便便寫幾個字都是幾千塊??!”老杜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喝酒喝紅了眼,胡大芳沒有喝酒,但是聽完這話眼睛也是紅的,她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紅紅的眼睛看著老馬,羞怯地問是真的嗎?眼里全是愛意和敬意,當時她看著的根本不是老馬,而是眼前成捆的飄著墨汁味宣紙換來的鈔票。老馬沒有否認,他沒有說話,只是酒精刺激后僵硬地笑著,一般情況下不否認就被當作默認,這是人們的期許,也是害怕否認帶來的尷尬。老馬若不承認,首先駁了老杜的面子,繼而自己也丟了面子,最巧妙的方法就是一笑了之。
于是從那天開始,老馬又寫起字了,胡大芳等到百貨公司一開門就飛一般跑了出去,她問了店員哪種墨最便宜,哪種紙造價最低,然后拎著全套家伙什兒飛一般地回來,她要抓緊時間,她要讓老馬寫字,不,那不是寫字,那是在一張張宣紙上畫鈔票,不能浪費一分鐘一秒鐘,一分鐘里老馬這臺印鈔機就能印出幾千元錢,胡大芳快要飄起來了,她捧起老馬剛剛寫完的一幅字,貪婪地聞著未干的墨味,她沒有仔細看那是兩行什么字,更不懂什么字體,她只知道這是她的未來,當她發(fā)現(xiàn)老馬放下筆端詳著她手中的字時,她皺起了眉、扯開了嗓子:“你怎么不寫了?繼續(xù)呀!快寫呀!”發(fā)現(xiàn)老馬的表情有點失落了,她馬上自知必須調(diào)整態(tài)度,又笑瞇瞇地說“果然是好字!”老馬便又來了興致,打算寫《滿江紅》,胡大芳看著他運筆,也跟著筆鋒小心翼翼地呼吸,過了片刻,心中的算盤撥了幾下,又指示道:“你不要在一張紙上寫那么多字嘛!不劃算呀,你一張紙上寫一個字,這半天都寫了幾十張出來了,反正都是論尺算的,你就寫大點?!崩像R的腦袋里空了,雖然是廉價的紙墨,但他的心還是疼的,他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福”字。
家里一直被最便宜的臭墨味填充著,老馬一睜開眼就能聞到桌上厚厚的兩摞“福”字裹挾著剩菜和臭墨味向他撲來,還有胡大芳腋窩里散發(fā)出的人肉味,他每天刷牙時都必須用力地將牙刷探進喉嚨,直到干嘔,那些味道趁著他打鼾鉆進了他的身體,老馬發(fā)現(xiàn)自己痛恨寫字,他嘗試拒絕寫任何字,但是胡大芳只要稍大些聲音他就膽怯了,“寫兩個字能累死嗎?”老馬想想,是的,累不死,她是對的,于是又提起了筆;“你不是愛寫字嗎?”老馬想想,是的,自己愛好書法幾十年了,于是又寫個“福”。
終于有一天,胡大芳怒氣沖沖地掀翻了老馬的墨汁,更濃烈的臭氣爆炸一樣堵住了老馬的口鼻,胡大芳說老杜就是個傻逼,是個騙子,是個就會混吃混喝吹牛逼的狗臭屁,比墨還要臭還要黑。她說老馬也是個騙子,騙她一幅字值幾千塊,扯淡,老馬的字還不如早市地攤上的對聯(lián)!地攤上紅底金邊的“?!弊诌€能賣5塊錢,老馬宣紙上寫的那些“?!惫聿艜I,錯!鬼都不會買!全是傻逼!胡大芳宣泄完了,緊繃的臉一下塌陷了,她癱坐在地上嚶嚶地哭著,哭訴自己多么命苦,以為可以靠老馬過上好日子,結(jié)果呢?連個賣對聯(lián)的都不如……老馬活了幾十年,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百無一用的書生,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胡大芳,也不知道年過半百的自己還有什么辦法讓日子過得更好些,他這時恨起了老杜,恨老杜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莫非是要用那樣的話反證老馬的字是一文不值的嗎?那天老杜說的時候自己也沒有承認嘛,為什么能說老馬也是騙子呢?老馬摸起了電視柜上放著的降壓藥,他必須要吃,因為他已經(jīng)感覺到血壓在突突地跳著上升。
以為自己吐得干凈的貓,根本不用去瞧貓豹子的眼睛,只聽著它鼻孔噴出的氣,就又乖乖地回到水邊繼續(xù)洗滌內(nèi)臟。老馬就這樣,悶著頭活在胡大芳的鼻息之中,他除了起床吃飯睡覺外什么都不做,不是他懶惰,而是怕自己做錯任何一件事,他只要像個木樁般杵在家里就夠了,越是這樣呆在家里越不愿出門,在另一種程度上講他還沒發(fā)覺自己其實已被軟禁,胡大芳盯著他的腳步、他的動作,只有她的鼾聲均勻地響起,老馬才獲得片刻自由。
終于有一天,張亮亮開著新車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有個小區(qū)在找收停車費的,這是千載難逢的肥差,要不是原來那個收費的老頭病倒,這位置騰不出來。胡大芳的喘氣聲又變得平和溫柔了,她又依偎在老馬這個主心骨身上:“反正你也沒啥事,你去唄?!?/p>
“你以為那么簡單呢?多少人搶呢!不過我認識負責人,找找關(guān)系應(yīng)該能安排上?!睆埩亮烈幌蚴巧裢◤V大的,上到給市長開車的司機,下到路邊擺攤的小販,只要你用得著他就能找得到。
“當然去了!你趕緊找找人!讓你馬叔去!”胡大芳斬釘截鐵地做出了決定。
找關(guān)系當然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完成的事,真金白銀砸到別人身上若沒砸痛都是沒用的,胡大芳孤兒寡婦一人闖蕩,不知托過多少人辦過多少事,這方面她是老馬的老師,她教導(dǎo)老馬:“趕緊拿錢來!”
老馬沒有錢了,他已經(jīng)被胡大芳緊緊攥在手心里,繼續(xù)咬牙跺腳使勁也攥不出一滴水了,他沒有應(yīng)聲,胡大芳踢了踢他的腿,“唉,聽見沒?趕緊找錢去?兩萬!”
“你讓我去哪找?沒錢了!”
“沒錢?我信嗎?”生活讓胡大芳精明,“咋了?你不愿意去?你想啊,收停車費多賺錢呀?我知道苦了你了,兩年,咱們最多干兩年,攢點錢能養(yǎng)老了咱們就不干了行嗎?我還不是想讓你以后過得好點么?我為了誰呀?我圖個什么呀?我的這份苦心你了解嗎?”說著說著胡大芳就被自己感動得紅了眼圈。
老馬怕她接下來又扯著嗓子嚎叫,趕緊勸慰她:“我不是不想去,我是真沒錢了?!?/p>
“馬叔,那真是個好工作,又輕省又賺錢,你想去,錢的事甭操心了!”張亮亮把胸脯拍的啪啪響。
錢的解決方式是胡大芳帶回了一張欠條,只需老馬在上面簽上名字,那筆始終沒有見到碰到過的兩萬元就被張亮亮送了禮,很快,老馬就得到了馬上上班的通知。
上班的前一天晚上,胡大芳特意請張亮亮一家來吃了頓大餐答謝,整晚老馬都附和著她,那些褒獎的詞語已經(jīng)不用經(jīng)過大腦,完全成為了條件反射,端起酒杯就說“亮亮辛苦了。”放下酒杯就說“亮亮真有本事?!闭f著說著,老馬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真的不怎么使用大腦了,胡大芳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他的大腦。
高檔小區(qū),花園洋房,名車美女,這一切突然都圍繞在老馬身邊,但和老馬沒有絲毫關(guān)系,唯一能牽扯到一起的是,如果有車停在了小區(qū)外街道邊畫好線的車位上,老馬就必須一路小跑過去,計時收費。一定要小跑過去,必須當著車主的面跟他確認好停放時間,以防有的人不認賬,別看他們是有錢人,最愛計較這三元兩元的停車費。如果有人不問你要發(fā)票,那你就可以把這個錢裝自己兜里了,但是你得注意點,別太貪了,要是上交的停車費太少了,老板會懷疑,然后你就跟上一個老頭一樣,滾蛋。這是老馬上班第一天跟他換班的老劉交待的,老劉伸著攔腰,啐掉嘴里的煙屁股,“終于來了個能換班的,這破工作招不上個人,每天讓我多干4小時,我真不愿意掙這破錢了,大冷天的,在家躺著多舒服。”
老馬以他的儒雅客氣著,“您是前輩,多指教?!?/p>
老劉頭樂了,“這有啥可指教的,別算錯錢就是了唄!”然后狐疑地打量著老馬,“看你不像是干這的。”
老馬的再就業(yè)開始了,他要認真努力地記好每輛車的停放時間,生怕錯漏,如果少收一筆,還清欠條上的錢又會遲一點,他總在惦記那張砸到頭上的欠條,借給胡大芳錢時很糾結(jié),借了他們的錢更糾結(jié)。
幾天過去后,老馬總結(jié)出來長得好看的脾氣未必好,美女罵起人來不比老爺們?nèi)崛?開好車的未必是好人,會有車在他向某輛車收費的時候,逮空逃走,老馬請教他的前輩老劉,老劉嘆了口氣,“好多收停車費的被撞死了,為啥?較勁唄,咱們畢竟是弱勢群體,遇上這些人就別較勁了,你就跟他笑笑,等他開車走遠了你再扯開嗓子罵他?!笨臻e的時候老馬想坐下歇歇腳,但是坐下了風就從四面八方往他脖子里灌,兩個膝蓋活動時聽得到凍在一起又要撕扯開的咯噠聲,老馬的腳冷得發(fā)疼逐漸就失去了知覺,數(shù)錢的手指不會打彎,他有時想一走了之,想到兩萬元的紙條,放棄了。
家,在這個時候變得無比溫暖,只要有個密不透風的屋子就會溫暖,何況還有胡大芳的笑臉和熱騰騰的面條,胃里暖了,躺在沙發(fā)上,胡大芳抱著他腫脹的腳,老馬很滿足,他忘了為啥要跑出去受罪,只想到自己是幸福的、胡大芳是可愛的。
按照慣例,老馬跑向了一輛剛停穩(wěn)的轎車,那車一看就造價不菲,老馬覺得這車的樣子很熟悉,是和他有過什么關(guān)系似的熟悉,能有啥關(guān)系呀,老馬的念頭很快閃過,跑到車前,老馬喘著粗氣抽出一張紙條,看了看表:“九點二十?!避嚧皳u了下來,里面居然露出了熟悉的面孔,那涂抹得又紅又亮的嘴巴張成O型,“老馬?你咋在這?”
開車的是老馬的舊情人黑牡丹。老馬的臉一下子熱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黑牡丹這個簡單的問題,于是他也提了個簡單的問題:“你上這兒干啥來了?”
“我來看個朋友??茨銉龅?,快上來暖和暖和?!?/p>
“不用不用,這身工作服太臟,別把車弄臟?!?/p>
“你咋跟我還見外呢?快,趕緊上來。”
車里吹出的暖風引誘了老馬,他坐在黑牡丹高級小車的真皮座椅上,身體卻并沒有舒適的感覺,他很不自在,他明白黑牡丹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
“你跟我說說,你咋了?家里出啥事了?有困難了?我都聯(lián)系不上你,以為你消失了。”
“沒有!我就是退休了沒事干,閑的?!?/p>
黑牡丹信了他,他以前不會騙人,也不必騙人,“嗨,我還以為你咋了呢,那你也找個舒服點的工作呀,好歹以前也是個領(lǐng)導(dǎo)哇!”
“我就是體驗體驗生活?!崩像R虛偽地笑著,“你別瞎擔心了,我要是有啥事了還能不跟你說?你趕緊上去哇,人家等你呢?!?/p>
黑牡丹臨走的時候仍有些疑慮,走出很遠后,她又回過身沖老馬喊:“老馬,有啥事你就說話!別自己扛著!”
“沒事!你的停車費我不收了,一會兒直接走哇!”老馬招了招手,看著黑牡丹淺灰色的羊絨大衣消失在小區(qū)里,“操,今天真背,又少收了好幾塊。”
進家門之前老馬仔細聞了聞自己的雙手,確認沒有沾上黑牡丹身上濃重的香水味,這才踏實了,他不能讓一切破壞他享受家庭溫暖的可能出現(xiàn),尤其是黑牡丹這個曾經(jīng)引爆過的危險品,如果胡大芳知道他身邊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對己對黑牡丹無疑都是一場破壞性極強的地震。
“馬濤今天打電話來?!?/p>
老馬的手機早就充公了,他出門是不允許帶手機的,胡大芳的意思是你下了班就回家,帶個手機干啥?萬一路上被人搶了呢?搶手機是小事,萬一搶手機的給你捅兩刀咋辦?老馬聽到帶著手機出門原來如此危險,順從地把手機交給胡大芳保管。
“她有啥事?”
“沒事,我跟她說了你挺好的,你先別給她回電話,估計是要管你要錢。我跟你說,姑娘跟兒子可不一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找你準沒好事。你看咱們亮亮就不一樣,啥事都想著咱們……”
胡大芳越說越起勁,好像她不曾是別人家的女兒,或者她確確實實是一盆潑得一干二凈的水,老馬在她的念叨中沉沉地閉上了眼睛,他做了個夢,夢中的老馬端著一盆水,他一直在找地方倒掉,卻總也沒有合適的時機,找啊找啊,突然手一酸,那盆水全潑在了自己下身,那是一盆熱水,暖暖地包裹著他……
“你要死呀!”胡大芳一聲尖叫打破了老馬的夢。
老馬怔怔地看著胡大芳變形的臉,逐漸感覺到自己的下身開始發(fā)涼,伸手一摸,褲襠里一片潮濕。
“你個老不要臉的,多大的人學(xué)會尿炕了!”
老馬懵了,怎么可能尿床呢?或許是因為不好意思在路邊的樹坑里解決憋了一天導(dǎo)致的,一定是這樣,老馬給出了最合理的答案。明天千萬少喝點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