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力
記不清第一次見他是在什么時候,反正一搬進這個院子,我就注意到他了。
他長年就坐在院里的那個石桌旁邊,眼里總是若有若無地看著地上的落葉,神情落寞。他是這院子的一位住戶,姓石,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在那院里住了好多年,竟不知他叫什么名,只知道這院子叫石家院子,也不知是不是他們家的。說是院子,其實只有半爿,加上我們單位的這幢木樓合圍一起,才形起一個完整的院落。
平時這院里不大來生人,除了長住的兩戶石姓人家和木樓里的幾個年輕人上下班的身影外,就只剩下樹上不知愁的雀鳥與坐在輪椅上的人。他一定很寂寞吧,每次路過他身旁的時候,他總是若有所思地低著頭——地上除了落葉,我看不出還有什么。那些鳥兒放肆地在石桌上跳躍,也不吸引他的目光。他就像一座雕像,當有腳步聲臨近時,才會驚醒似地抬起頭來看看從身邊走過的是何人。
從最開始和他的目光對視那一瞬間,我就認定那眼睛里有著想看穿任何人的心思,間或還有落寞與不易察出的渴望。走過他的輪椅旁時,一絲憐憫總讓我在想,他一定是想和我打招呼吧,心底里卻有些怯懦,于是囁嚅了半天,終沒有勇氣去率先打破這沉寂,反而因不敢直視那期望的目光而加快了從輪椅旁走過的腳步。
這種沉靜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打破的呢?想想應是搬來那院里一年后的一個下午。那時單位上的女孩子一窩蜂地學做女紅。其他的不行,這方面我自認還有那么一點天賦,成天就畫啊繡的,慢慢地就做了那幫小姑娘的老師和她們的幫工,工作之余的時間全埋汰在了那些桌布、床單、冰箱罩、電視機罩等物件的刺繡上。那個下午不上班,在院里正好碰見另一樓友,因繡件太多,就央求她幫我繡一塊冰箱罩的花邊(那玩藝最費事費時)。樓友正躊躇間,一個聲音不設防地飄了過來,很輕,“讓我試試,或許我可以?!蔽沂剂喜患?,或者說我還來不及驚訝,他就搖著輪椅過來了,兩眼布滿希冀。我遲疑地遞給他,嘴里本想說點什么的。他微笑著(第一次看到他的笑)接過繡布:“忙去吧,明天可以給你?!甭曇暨€是那樣輕,輕得掩蓋了言語的篤定。
第二天午后,他一如往常地將輪椅??吭谀菑埵琅?,只是沒有像平時那樣垂著眼瞼。這從我一走進院里就注意到了。在對視的那一瞬,我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還有一份自信。他從膝蓋上拿起了昨天的繡品給我。我驚訝地看到,花邊的針腳非常平熨整齊,波紋的起伏也很規(guī)則圓潤,難以想像這是出自于一個雙腿殘疾的男性之手。
“這真是你做的嗎?”問完這句我立刻后悔了。他似乎預料到這種驚訝,又垂下了雙眼,輕輕地說:“不要把我看作殘廢人!”我頗感尷尬,或許我當時應該向他道聲歉,但除了一句謝謝,我大腦里居然搜索不到合適的措詞,慌不迭地走了,更多的是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臉紅。
自那以后,鄰里關(guān)系不僅不再陌生,并且讓我得益匪淺——許多繡件的花邊、被挽成鵝蛋型的開絲米線、甚至衣服上的扭扣,都是他幫忙完成的。同時,我注意到,我們這群嘰嘰喳喳的小女人,讓這個沉默的人開始沒有時間去凝視地上的落葉了。上下班時相視一瞬后會有微笑的點頭。遺憾的是除了女紅這個話題,他似乎不愿涉及其他。
那時他應不到四十歲吧,頭發(fā)卻幾乎半白,黝黑的臉龐胡茬遍布,完全是不修邊幅,也很少將輪椅搖出院外:或許是這種囿于身體之困的無奈,磨鈍了靈魂的銳氣而總顯現(xiàn)出一種萎敗吧。他比實際年齡老許多,似乎一切在他面前都是死寂的,沒有生機的。
時光每天靜靜地流逝,院里的人們平和的生活照舊沖淡著一切。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有變化了,膝蓋上如沒有繡件或針織品時,那必定有一本厚厚的書。他居然還喜歡看書!我再一次驚訝他的世界不只是那樣單一。
“看的什么書?。俊蔽液闷娴貑査?。他輕輕將書遞與我,是史鐵生的一本散文集。他說:“我喜歡看他寫的文章。”望著他有點靦腆的神情,我無聲地笑了,把書還他,心情有些無端地沉重起來。
想起他母親曾經(jīng)告訴我:“他以前讀書時成績非常好,如不是當知青時被土墻垮下來軋廢了雙腿,也不至于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身體不好不說,連女人都沒一個。”這位憂愁的母親邊說邊默默地清掃著地上的落葉,并時不時地看一眼正埋頭看書的兒子。
我輕輕地嘆了一聲氣,暗想著他母親的話。當知青時候,那應該是和史鐵生一樣在最狂妄的年齡時,忽然間就殘廢了雙腿,關(guān)閉了自由的大門,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絕望。
平庸的日子總是不易讓人記住,這得感謝這院里沙沙作響的落葉,總是提醒我去注視棲息在它們周圍的落寞人。直到有一天,那石桌邊竟沒看見搖輪椅的人,我這才習慣性地四處張望。后來向樓友打聽,才知他生病住院了,問是什么病,竟無一人知道。心莫名地涼嗖起來,卻又啞然一笑:他雖說平時身體不怎么好,也沒見有什么大的毛病,或許就是個感冒吧。不覺又釋然了。
再后來因休假回了父母家,一周后才回到單位上。踏進大院,除了冷冷清清,和不時地飄落在我頭上的黃葉,仍是沒有以往常見到的輪椅人。驀然間,我的視線穿過了他家冷冷的堂屋——我與他長時間的四目相對,他再,沒有立即垂下雙眼。只是目光犀利,直視著他熟悉的大院。
我像個受到驚嚇的孩子呆立在原處,只覺得心底的一角變得虛空,不近不遠地看那綰在像框上紋絲不動的黑紗。
他母親看見我,走了出來,默默地遞給我一本書:“他命苦,走了。叫我把這本書給你,留做紀念?!蔽夷救坏亟舆^,是史鐵生的那本散文集。輕輕翻開,扉頁上,有他的題字,略微有些潦草,卻剛勁有力——“輪椅上的健全人”。
身邊又響起沙沙的聲音,那是他母親在清掃落葉,額前的一綹白發(fā)隨著手的動作而左右擺動,嘴里不知在呢喃什么。突然覺得,以前這落葉似乎沒有被掃得這樣勤過。
本欄目責任編輯:肖痕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