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成為鐵路局大人物的趙興,當時還是個鐵路電務段中修隊的通信工。
那時中修隊的人員很雜亂,有接班的,有歷史問題接受改造的,還有臨時工。趙興不是上面的幾種情況,是大學畢業(yè)分配在中修隊里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的。趙興長得并不英俊,鼻子不大,稍朝天,嘴還有些拱,長得孱孱弱弱的,只是臉特白,不管風吹日曬,臉還是那樣白。為這很遭人嫉妒,當面有人都嘲笑他這輩子生不出個兒子來。這種斷言未免缺德了點,后來他確實沒兒子,現(xiàn)在想起來他還常常怨恨是這幫人咒罵的結果。
中修隊的任務就是換下認為報廢的通信電桿,再挖坑埋上新電桿,桿上桿下地竄,繃拉線,一干就是一夏,行程幾百里。住地往往選擇在一個大一點的城鎮(zhèn),隨著工程前移,再拔營去新的宿營地。這次中修隊的住地是選在靠近鐵路車站的地方臨時租借的房子,這是個尖頂?shù)拇髠}庫,兩面靠墻各釘上一溜的床板,二十多人的中修隊便承裝在這里。趙興與中修隊的人處不來,他的性格顯然不入流。那些人會經(jīng)常說些粗話開心,他卻文文靜靜的,有人就說趙興你這輩子怕是討不著老婆了,都不懂男女之間的事,當不成男人的。他就想是這樣,對女人的興趣總沒別人那么濃厚,一想這樣便萌生出自卑,就想有女人又怎么樣,沒有女人又怎么樣,他對人生就有了一種悲壯的感覺。
他師傅曹貴也曾是他討厭的對象,曹貴也是那些講粗話不入流中的一員,扯淡、開玩笑也無師徒之分,直至有一天他才對他的師傅好感起來。那是他有病的一次,那時是冬天,中修隊就要在電務段里整修,說俗了就是貓冬,趙興病得一塌糊涂,病因不過是傷風感冒,但身邊少個人照顧,不知怎的就越來越重。這時候看出師傅的好來。
曹貴到公寓,對趙興說:“小趙,到我家吧,讓師娘給你捂點汗?!壁w興看出師傅一臉的玩笑,心中顯然不痛快,他知道這是一句惡毒的玩笑,本來說了不去的,但看出師傅有種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架勢,就答應了。
師傅家里經(jīng)濟還是挺緊張的,在工地上吃飯花錢有些小氣。到他家一看才知道是個有兩孩子的家庭,老婆又是家庭婦女,全指望曹貴的工資,曹貴上班雖早,從沒趕上調(diào)資,工資才三十八元六角錢,和趙興拿一樣的工資,上中修隊的曹貴也就為了多得十八元的大灶火錢貼補家用。趙興和師傅坐在只有墻算家具的空曠的大炕上,在小桌上支上了一壺熱酒,師母破例炒了雞蛋、土豆絲之類,然后匆匆忙忙帶孩子回娘家住去了,過后他才思忖出師母回娘家的原因。那是他生平以來第一次喝酒,師傅說這叫處女酒。以至現(xiàn)在山珍海味之余也常常會想起,只是在回想起來時,對整個的過程淡漠了許多。
他在師傅的指引下鉆進了師母的被窩,炕特熱,烘得他幾次想爬出來,卻都在師傅那只捏剪子的手下又乖乖地縮了回去。聽著曹貴的粗話,嗅著師母的體香,冒出一身的熱汗,有個地方就有種躍躍欲試很有力的體會,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睡著了,好像做了一個與女人有關的夢,醒來已是大天亮了,他感到身下有種濕粘的感覺——遺精了。他也不敢起炕,本想趁師傅不注意收拾起被褥。而曹貴想的是把一晚上趙興汗溻濕的被褥灘在炕上烘一下,這樣自然就看到了趙興的一攤子杰作,趙興挺尷尬,曹貴不以為然淡淡地說:正常,很正常。
趙興的病就這么好的。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趙興都在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生怕師傅那張嘴打牙祭開玩笑時,把這點現(xiàn)眼事說出來,理由是所有的人開玩笑,都帶有揭短式的人身攻擊,而且也常常涉及到這種事,他師傅卻從沒提起這件事。這令趙興不解,因為這件事,趙興心里常常生出有個師傅真好的念頭。
那天中修隊收工回來,與每天沒有任何的不同,喝酒吃飯抽煙玩撲克扯閑淡。
趙興吃過飯,趁天沒黑下來時看了一會兒書,那時也沒有什么書好看,天一傍黑,他就躺在床上,耳畔響著那些借著蠟燭玩撲克的人吆三喝四,他望著黑乎乎的房梁想心事。他單薄的身體累上一天,每天只要這樣躺一躺,一會兒便能睡過去。而那天不知為什么,偏偏失眠了。直至吆喝聲變成了呼嚕聲,他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那天晚上還不是很悶熱,頭一天剛下過雨。也不是有什么鬧心事,他的腦海里最多也是一些小小不言的事,但是就是睡不著,他預感到肯定會什么事發(fā)生。
趙興總喜歡這么想問題,很多次他預測得都很準確。
他的雙眼從黑暗中穿過鼾聲,他觀賞到了淺白色的晨曦伴著此起彼伏的雞鳴逐漸透明的全過程。他極認真地吟誦了他老人家關于雞叫天白的不朽詞句,令他激動地想:他和他老人家不謀而合地想到了一起,他還想到了他的人生也許會很偉大,他會成為一個干大事業(yè)的人。有了這么個偉大的憧憬,他有些振奮地爬了起來,從那一時刻起,他就覺得庫房再無昔日那么高大,那樣一個空間無論如何也承裝不下一個偉大的野心。
他從房里走了出來,視野一瞬間開朗了許多,空氣中有種甜滋滋的味道,他的天地一下子寬大起來。那一時刻,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準確地說,趙興還沒有看到紅太陽。
他想自己如果真的偉大了,就應該看到太陽的東方紅。他進屋拿出了一雙腳扣,攀上了桿頂。太陽終于冒出頭來。明晃晃的刺眼,讓他分辨不出它的輪廓來。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失望,將頭顱扭向反面,哪成想讓他興奮的畫面赫然地躍入了他的眼中。
趙興站得高度已超越了尖頂房的高度,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從尖頂順過陽光的照射,落在前面幾座樓的墻垛上。正對著他視線的那座樓,墻垛最上方的那扇窗戶虛掩著的,窗簾呈粉紅色,隨風波動起彩色的條紋,在他的驚喜中,窗簾獵獵地拉開,他聽到了風哨的唿叫,接著一個俊俏的女人面孔顯現(xiàn)在趙興的目光中。
可以一眼得見這個女人是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女,直到現(xiàn)在趙興在心目中絕對能準確地勾畫出她的整個形象。
她先是看到了陽光,陽光立時在她的面容上鋪上了一臉的輝煌,她雙眼瞇縫起來,顯出懼怕陽光的模樣,然后將雙手插入發(fā)間,向上梳理,她晃動起頭時,如瀑的秀發(fā)在頭部的引導下飄然而舞,旋出一輪金色的光環(huán)。趙興驚呆了,他不自覺地怦然心動。
晨光執(zhí)著地照射在女孩的窗口世界,她或許絕不會想到有人在偷覷她的一切。因為她看不到趙興站著的那棵電桿,她的窗口是這個城鎮(zhèn)的制高點,再就是晨光的作用,她無法使視野舒展開來。
趙興看到女孩穿的是一件淺白色的睡袍,在她抖動時自然垂下,高聳的胸部顯得向上陡峭。趙興看到了自己渴望的東西,目光有些貪婪地流連在那個位置??膳⒑芸燹D過身去,后身大開襟很白嫩的肌膚上一閃,就在窗口的世界中消失了,余下的只有粉紅色的窗簾凌亂地抖動。他焦急地盼望了一段時間,女孩的倩影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他氣惱自己的雙腿,氣惱它不爭氣地抖個不停。時間有些久了,饑渴的目光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深情了一番,才不情愿地溜下桿來。
趙興一夜未眠卻全無困意,相反他還顯出從未有過的力量,精神抖擻,看看伙伴們?nèi)耘f沉湎于夢鄉(xiāng)之中,他很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自得了一會兒,他鄙視這些人都是肉眼凡胎,只能配干活出力氣??粗@些人還要有一段時間起床,趙興思想著這段時間應該干點什么。
他索性將院子的贓物清掃出院子外,又將水缸里的水灌滿了。時間仍然充裕,他把米洗了,生起火,米飯慢慢地有了香噴噴的味道。當然早上菜不需要做了,有咸菜和大醬。做完這一切,趙興才感到有點困了,又躺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去睡了。在這個住地后來的日子里,他基本每天都在完成這個偉大的程序。
趙興被分管伙食的臨時工吵醒時,人們都在咀嚼著香飯。管做飯的臨時工一直在說這件怪事,別人卻譏諷管做飯的臨時工犯了癔癥,誰也沒在意這里面的蹊蹺。
這時的趙興感到自己又偉大了一回。
“我發(fā)現(xiàn)你變了?!睅煾挡苜F對他說。
趙興笑笑,沒有言語。
曹貴說這話時,正在電桿上換橫擔。趙興不應聲,曹貴的話就變成了自言自語,他還在談這個話題。“你個龜兒子,你騙不了我,你打什么主意,我一眼便能看出來,我畢竟是過來的人,告訴我,是不是有心上人了?!?/p>
“哪呀,哪呀,哪能呢?!?/p>
“算了吧,說說吧,我又不會對別人說,你連你師傅還信不過嗎?”
趙興心說那是秘密,最不愿別人破壞他這個美好的心境。
他每天早晨偷覷姑娘的一幕,只有他心里清楚,那是大家都還在夢中時,他才會悄悄地爬上電桿,別的時間他始終與大家在一起。趙興唯恐暴露了這個秘密,怕別人褻瀆了這種美好。想到這,他就將美好的目光投放到遼遠的曠野上,綠綠的草原,白白的云朵,藍藍的天空,被他的心境裝綴得光彩起來,賦予大自然以太多的詩意。
他突然感到被一團東西打了個正著,脖頸酸痛,他的心境頓時惡劣起來。他罵出一句極為惡毒的話來,平常他絕不忍心罵出口的,這句罵一出口,他感到十分的奇怪,這也是他日積月累的粗話中的一種自然流露。趙興聽到了師傅的笑聲。曹貴在桿頂上用保險繩攏住了后腰,身體與電桿呈三角狀,曹貴的頭低下正看著趙興,還不懷好意地竊笑。一條垂下的繩子頭上挽上一個大疙瘩,在趙興的面前搖來擺去。趙興明白肯定是這個繩疙瘩打在脖頸上的,這根繩是為了吊工具、材料什么的,趙興想自己肯定精神溜號了,每次師傅都用這損招提醒他。
“你想什么哪?我喊你吊瓷瓶都聽不見。”師傅果然這么說。
我想什么你管得著嗎,趙興心里說。
自那天以后,趙興像有什么東西召喚他,到早晨的那個時間一準醒來。
當他站在桿上,那扇窗扉還關著時,他就要情不自禁地眺望一下太陽。他應該感謝太陽為他帶來的美好。那扇窗也就在他回頭之間開啟,那張美麗姣好的面容準確無誤地出現(xiàn)在這扇窗口。
少女每天在窗口的內(nèi)容有所不同,每天的動作并非千篇一律地舒展臂腿之類,有時她會凝望半晌天空,或是對著太陽啟動著小嘴,他猜想她肯定是在吟唱一曲動人的歌,或是偉人的詩作什么的,雖然他并未聽到,但他可以想象得出。每天的內(nèi)容里必不可少的,是她出現(xiàn)在窗口時的將雙手插入發(fā)間,然后晃動起長長的秀發(fā),那種美妙的一瞬間令他終生難忘刻骨銘心。
她并不總是穿著那件淺白色的睡衣,常常改變自己的內(nèi)衣裝束。趙興總感到他們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心靈感應,有時他期盼著她的某種變化,她就會在第二天為他演繹出這種變化,有時陰天或下雨,他就設想那扇窗保準是關著的,就會在第二天應驗他的猜測。趙興常為自己聰明的設想激動不已。
當然他并未放棄他偉大的抱負,只是那種野心與他的這個美好的秘密同居一室,顯然也沖淡了一部分野心。每天晚上都懷著這種美好的秘密,咀嚼著甜絲絲的幸福酣入夢鄉(xiāng)。趙興的疲憊之態(tài),使幾個年輕的同伴對他施以戲弄,他都顯得滿不在乎,要是在過去,他肯定要大發(fā)雷霆,看到他怪異的發(fā)怒的表情,同伴們會感到十分的開心?,F(xiàn)在他卻不同了,這令常常取笑他的人非常失望。
直到有一天,那些不懷好意的同伴們半夜里惡作劇,把趙興連同他的被褥一起裹挾著抬出到當院,而那天晚上卻是他睡眠中最為理想的一次。
就在那個晚上他做了一個與窗口姑娘幽會在這個院子里的美夢,在夢中他笑得非常開心,當時被戲弄他的一伙中的一位聽到了,那位同伴嚇了一大跳。第二天他對他的同伙說趙興確實是個怪物,半夜里怪模怪樣地笑,像野貓子叫。他還說當時他正在小便,聽到了趙興的這種笑,半截子尿都剩余在了褲衩子里。所有的人聽了都開心地說:“你出息吧,你?!?/p>
更為奇怪的是趙興的師傅曹貴聽到了此說,開始也跟著哄笑了一下,突然臉便痙攣起來,他覺得巴掌似的東西舞在臉上,那種笑凝滯在他的臉上,他問:“你說的是誰?”
“是趙興?!蹦俏贿€在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得意著的小子不以為然地回答,并沒注意到曹貴的笑已戛然而止。
“是誰?”曹貴又問。
“趙興?!蹦俏挥行┎荒蜔┻@樣的刨根問底。
“是你們幾個把我徒弟抬出去的?”
“是……”這時那位才看到曹貴的臉色,他感到自己肯定說了句什么錯話。
“媽的,連我的徒弟你也敢耍!”他把巴掌舞給了那個小子,打得很重,完了就是一副在拉架人的懷里撕撕掙掙拼老命的架勢。
沒有人能猜到曹貴干嘛發(fā)這么大的火,因為他也常常這樣戲弄別人,為這次打架他付出了代價,都說他臉酸,不是東西。
中修隊隊長要曹貴在大會上公開檢討,賠禮道歉。曹貴說死說活也不道歉,大家很不滿。趙興卻站了起來,給在場的人鞠了一躬,過后曹貴罵過他奴顏婢膝,沒有骨氣。
趙興對在場的人說:“謝謝,真的,我說謝謝。這也是工人階級的再教育?!壁w興還說了許多的話,一臉的真誠。
中修隊隊長當眾表揚了趙興的大度,幾個作弄他的人也真的有些難為情,向趙興表示了歉意,并說為這還得罪了曹貴有些不值。曹貴卻氣哼哼地說:“我沒那么寬厚,少跟我來這套?!?/p>
誰也不知道,那個晚上的確令趙興很愉快,好像先是做了個夢,直到醒來一會兒,他的思想仍徘徊在夢中,他回味著夢中的景象,絕分不清是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中。他感到睡在床上,突然被一陣說不清的聲音驚醒,他睜開眼睛,看見黑乎乎的屋頂,這時他認真地聽著那個聲音,聲音是從外面發(fā)出來的,是風哨的聲音。
他思忖這一定是鴿子的風哨,他又想到這屋子的悶熱,20多人的熱量,還有討厭的鼻翕聲,外面一定比屋里更涼爽,想著,他收拾起行李走了出去,當院鋪好,躺在上面。滿天的星斗連成了一片,夜風徐徐襲來,便搖蕩起他心中的某種渴望,這時他想到倘若那個女孩在這里多好,一起看星斗,會有多少詩情畫意包容在心頭。一想到這里,趙興將頭扭向道路的方向,果然就見到女孩從那里走了過來。夜色朦朧,但他仍然可以看到她穿著他頭一次見到她的那件淺白色的睡袍,款款而來。
“剛才我還想你來著,你就來了?!壁w興說。
女孩抿嘴一笑,并不說話。趙興感到她笑得很動人。
“我每天都爬上電桿去看你,你知道嗎?”
女孩微笑著點頭,令趙興又激動了一回。
“我想你肯定會看到我的,估計準了吧?!壁w興得意非凡。
“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趙興很長時間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困惑自己的問題,今天終于有了機會,他不失時機地問。
“我叫白蘭鴿?!彼f出的話宛如一股清風,柔柔地漫了過來,蕩氣回腸。
趙興笑了:“你叫白蘭哥?女孩子怎么還哥呀、妹呀的?!?/p>
她笑了,笑得很清純,趙興好像聽到了高山流水的聲音,叮咚成韻。
“不是哥妹的哥,是鴿子的鴿,知道嗎?鴿子!”她模仿了一個飛翔的動作,她白色的睡袍把滿天的星斗搖動得流光溢彩。
“白蘭鴿,唔——多美的名字。”趙興由衷贊美道。
白蘭鴿楚楚動人地站在那兒,面含微笑,領受著溢美之詞,表情上還頗有一番自得。趙興發(fā)現(xiàn)白蘭鴿長得很窈窕,亭亭玉立的,如同一枝常青藤,但怎么說還是瘦弱了一些,心中便升起了憐惜之情。
“站著多累,你也不邀請我坐下來?!卑滋m鴿一指趙興鋪好的褥子,令趙興難堪了一陣,他覺得褥子挺臟。
趙興正在猶豫間,白蘭鴿卻灑灑脫脫地坐下來,把目光投向悠遠的天際。
趙興想起自己也應該坐下來,便坐下來,可供坐下來的方圓并不大,兩人挨得挺近。趙興輕而易舉地嗅到了白蘭鴿的體香,是一種茉莉的芬芳,這種芬芳誘惑出他的膽量,他想他該摟一摟白蘭鴿單薄的肩胛,想著便將手情不自禁地摟在了白蘭鴿的肩胛上。白蘭鴿只有微小的靦腆和扭捏后,還將身體有意地向趙興靠了靠。輕風吹拂起白蘭鴿的秀發(fā),撩撥在趙興的臉上,絲絲縷縷的,有種癢癢的感覺。此刻,趙興聽到身體內(nèi)咯噔的一聲脆響,渾身有了很大的力量,從那以后他總能聽到自己體內(nèi)的那種聲音,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的聲音。
“哎——”趙興聽到白蘭鴿啟發(fā)性的聲音,就順著聲音轉過頭去。他第一次這么近看到白蘭鴿的容顏,她的皮膚細膩、白皙,眼睛并不大,卻很圓很亮,嘴唇燦若桃紅。
天地之間突然閃亮了一下,一顆流星劃過天空,將星空斬為兩段。
趙興感覺到白蘭鴿顫栗了一下,就問:“你冷嗎?”話一出口,趙興便后悔不迭,自己明顯說了句廢話,機智地找了另外一個話題,“你的身體嬌嫩的像棵草?!?/p>
白蘭鴿笑了笑,沒有言語。趙興確實想到了草木之類的東西。
“我……該走了,我是偷偷溜出來的。他們發(fā)現(xiàn)后會生氣的?!彼恢笜堑姆较颍瑒幼魅崛岬?。
“那……就走吧?!痹谝院蟮娜兆永?,趙興常常懷疑自己當時為什么連句挽留的話都沒有說,每次想起來都會怨恨自己。
白蘭鴿拿下趙興摟在肩頭的手,站了起來。趙興很想說些什么,白蘭鴿將手指放在唇間,吁了一聲:“什么也不要說,分手時要微笑?!?/p>
趙興心里充滿了悲傷,一種空落之感油然而生,無論如何也微笑不起來。
白蘭鴿說:“那說讓我來講個笑話吧。”
“一個男人在下班的路上,看見自己的妻子在前面,便走過去,從后面親了一口妻子,他本以為會得到妻子嬌嗔地回報,卻聽到了對方驚叫流氓。他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并不是自己的妻子,就解釋說認錯了妻子。女人聽罷,就說:‘我一個黃花姑娘不能讓你白讓你占了便宜,我得懲罰你。男人問:‘怎么懲罰?女人說:‘那我也親你一口。”
趙興終于笑了起來,就是那個同伴看到他笑的那一刻。
白蘭鴿微笑著轉過身,從來的地方消失了。趙興才想起忘記告訴白蘭鴿自己叫趙興了,他仰天長嘆。這時風哨又一次響起,在星空上掠過。
趙興想著應該進屋睡去了,不然會以為自己有問題了。他無可奈何地收拾起行李,到自己大床去睡了。他從沒懷疑過這段經(jīng)歷有什么不對,只是當曹貴打人,他才對與白蘭鴿幽會的經(jīng)歷認真地審查了一番,才感到其中的某種荒唐,但絲毫沒有破壞他的美好,所以他真心誠意地說謝謝,那些人當然猜不出趙興的內(nèi)在含意了。
師傅曹貴打人的第二天早晨,當趙興再次站在電桿上,趙興還在回味那個突兀的夢。他分析女孩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那個夜晚來到他的住地。一陣風哨聲響起來,他看見一群鴿子在太陽初起的晨光下盤旋,這令他迷惘,他說不清哪個是現(xiàn)實,哪個是夢幻。
在他重新端量那扇窗時,窗簾已經(jīng)洞開,那個被他稱作白蘭鴿的姑娘準確無誤地站在窗前,她對著這個方向啟動桃紅色的唇說著什么。趙興認為她一定是對他說什么話,他為自己的判斷笑了,而且笑得很深奧。
突然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白蘭鴿身上的睡袍脫落下來,少女的上半身坦然地暴露在那扇窗里,這是趙興始料不及的。潔白如玉的胴體向著趙興的方向翹立著,她再次搖起她的秀發(fā),一頭濃密的黑發(fā)飄揚起來,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幾縷秀發(fā)自然垂落在她的胸前,挺拔的小乳便成了似隱似現(xiàn)朦朧疊嶂的山巒,一幅美不可收的畫卷,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景。
趙興如乘云駕霧,他堅信那個夜晚一定幽會了這個叫白蘭鴿的姑娘。
曹貴對趙興極為不滿,為此曹貴還專門找過隊長,說他再也不要這樣一個沒有骨氣的徒弟。
隊長批評了曹貴,說:“不管怎么說,趙興是接受工人階級教育的對象?!?/p>
曹貴說:“我看他是虛情假意,沒有一點工人階級的本色,他老人家還說要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p>
隊長嚴肅道:“那是對敵人說的?!?/p>
曹貴說:“我知道是對誰說的,但這是說明工人階級的道理。”
隊長并沒有糾纏這個無聊的話題,對曹貴說:“那是你的徒弟,是工人階級的徒弟,這就需要你這個工人階級培養(yǎng),你可以做些事來激發(fā)他的熱情。”
曹貴理解隊長的意思,隊長還是有水平的,他沒有用刁難這個詞,而是轉彎抹角地點撥了曹貴。曹貴想自己還是要先禮后兵,趙興怎么說也是自己的徒弟。曹貴找到趙興,他想好好談一談。
“趙興?!?/p>
“嗯?!?/p>
“你有點太懦弱了,別人欺辱你,你適當?shù)貞嵟蚴沁€擊,就不會有人小瞧你了?!?/p>
“他們都是工人階級,我是知識分子,是接受教育的。”
“你是我的徒弟,是工人階級的徒弟,所以不該受欺辱?!?/p>
“嗨,師傅。人不都說撿小便宜吃大虧嗎?”
“那話可不能隨便說,那是黨內(nèi)最大的敵人說的。我說的才是人說的,就是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呢?!?/p>
“人不都說吃虧是福嗎。”
“算了,我說不過你這樣的知識分子,今后你好自為之。我是不會再幫你的忙。”
從那以后,曹貴果然不再搭理趙興。那些精力過剩的通信工們,常常戲弄別人來調(diào)解自己的業(yè)余生活。他們發(fā)現(xiàn)曹貴對趙興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改變,作弄趙興也就顯得肆無忌憚。曹貴心里還是很難過的,但為了激起趙興的憤怒,培養(yǎng)他的剛毅的性格,或說是工人階級的性格,他裝作視而不見,而趙興仍表現(xiàn)出難得的寬容。比如有人白天抓來一飯盒青蛙,晚上趁趙興睡覺放入他蓋的毛巾被里,青蛙歡蹦亂跳,他醒來時,拎起青蛙的后腿說:“大半夜的怎么還跑到我被窩來了,我這里又不是池塘?!?/p>
別人說:“那青蛙肯定是母的。”
趙興很認真地掰開青蛙的后腿,認真地查看了一番后,斷言是只公青蛙。
別人嘲笑道:“那你就是母的?!?/p>
他辯解道:“我怎么能是母的呢?”
他還有意地提起內(nèi)褲展示,天真地說:“這里面有個小東西?!贝蠹姨湫苑?,開心極了。
一段時間里,戲耍趙興成了中修隊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為了激怒趙興,很多時候,曹貴還下意識慫恿別人惡作劇。趙興睡覺后,他對別人說趙興的那個小東西是白的,大家就在燭光下脫去熟睡中趙興的褲頭,將那個小東西赤裸在外面,呈堅強之狀。曹貴說:“東西還不算差?!?/p>
有人就用繩做了個活套,套在小東西的底部,另一端拴在頂房梁的柱子上。這么一搞,他的東西果真一聳一聳的,可是趙興睡得依然香甜。大家在開心的惡作劇后,滿意地睡覺去了。
那個晚上趙興睡得很死,好像做了一個與女人有關的夢,醒來時正是醞釀他那個秘密的時間。他先是感到身下有種濕粘的感覺,他本想掉過身來看個究竟,他的那個東西被什么東西拽了一下,他看到一條繩索惡意地套在了那個小東西的根部。趙興對這一切沒有表示出絲毫的憤慨,還感到了可笑,便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他表情淡淡地收拾起被褥,扔向一個角落,然后拎著腳扣走向他每日鐘情的那棵電桿。
曹貴因為作弄了趙興,與這些工友們達成了一致,大家也都原諒了曹貴那次動手打人的作為,中修隊一時間還顯出了空前團結。
最終揭開趙興每天早晨為中修隊做好事這個謎底的是趙興的隊長。
那個管伙食的臨時工,說了幾次有人早晨偷著做飯,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管伙食的是臨時從農(nóng)村雇來做飯的,年齡很大,還有些迷信,常說村里鬧鬼鬧狐仙之類的事。為了搞清這個秘密,有幾次他特意起了大早,提心吊膽地偷覷著窗外,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的異常,可走出去一看,飯還是做好了。他百思不解。終于有一天,他實在憋不住心中的疑惑,找到隊長,悄悄地說了鬧鬼的事。
隊長眼睛一瞪,訓斥道:“你要再宣傳封建迷信那一套,我專政了你?!?/p>
管伙食的臨時工還在辯解,說這絕對是真的。隊長發(fā)誓一定要將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隊長幾乎一宿沒睡,守在窗前,睜著一雙眼,他的心里忐忑不安,內(nèi)心充滿著恐懼。一直到了天亮,除了幾個小便出去又返回來的人外,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問題。天剛放亮,隊長就看見趙興悄悄地爬了起來,穿好了衣服,然后拿起腳扣走了出去。隊長本應也尾隨出去看個究竟,但當時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就放起懶來,不愿動,堅持了一夜,就在關鍵的時刻睡著了。不過,他又在關鍵的時刻醒來,是趙興放下腳扣的聲音驚擾了他的好夢。翻身一看,趙興正脫下衣服鉆入自己的鋪位去睡了。隊長馬上確認了這么一個事實,這是趙興趁大伙睡覺時,偷偷為大家做好事。隊長非常激動,過去他對趙興也沒有什么好感,通過這件事他開始重新認識了趙興,想到了趙興的很多的優(yōu)點,包括趙興容人之量,干活時的認真態(tài)度,業(yè)務上好像也比先前有了很大的進步??磥碲w興不但做好事,還起早技術練兵,他拿的腳扣就是最好的佐證。
當天隊長在工地找到了趙興談話,問起偷著為工友做好事的事。
趙興羞赧了一陣,以為隊長窺測到了他的秘密,就矢口否認。但在隊長一再鼓勵引導下,他才醒悟,隊長說的并不是他內(nèi)心的秘密,而是在表揚他為同志們做好事。在趙興的心目中,自己絕不是隊長夸耀的那種形象,他根本沒有一點是為別人做什么好事的概念,只是那段空閑時間無法填補,那些好事都是無意識去做的,經(jīng)隊長這么一上升到理論高度去認識,他才感到自己似乎又偉大了。
在全隊的大會上,隊長表揚趙興時還用了老人家的話,說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要求全隊都向他學習。
曹貴很不以為然,他對著工友們表情豐富地說:“操,這小子,真能整?!?/p>
不管曹貴怎么反感趙興的這種作法,隊長卻對趙興出奇地關注熱心,隊長在中修隊里極有權威。趙興在極短的時間里很快便入了黨。由此他的事跡還登了報,成為了分局的學雷鋒積極分子,又紅又專五好工人,等等等等。反正那時最時興這個,因為這個提升上去的至今大有人在,而趙興就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如果沒有那時的這么個機會,等到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以后再解決入黨提干問題的話,恐怕他不會有今天這個顯赫的職位。
那個會后的晚上,趙興壓抑不住激動,想把這個是由那個窗口引起的一切告訴白蘭鴿。他擺脫了同伴們的糾纏,溜了出去,連他自己也奇怪為什么過去的日子里,竟沒有去尋找她的打算呢。這樣想來使他高興得難以自制。他很艱難地找到了那圈高墻的進口,高墻圈起來的方圓很大。
進口處很奇特,鐵門是鋼板做成的,還有門崗,都是穿綠軍裝的,荷槍實彈,他膽怯地沒敢走過去。那些穿綠軍裝的出入顯得很可疑,趙興說不清這些人是什么兵種,那時穿綠軍裝的人太多了,區(qū)分處只有帽徽的不同。
他的膽怯使他只得悻悻而回。
好景不長。臨時宿營地馬上就要遷移到下一個區(qū)段。
雖然他每天早晨仍舊興趣盎然地爬上電桿,眺望他自己獨有的風景,但他也終感到潛在的危機向他走來。
在搬遷的那天早晨,他上桿時顯得萬分的沉重。當他舉目眺望時,他心中的白蘭鴿破例先出現(xiàn)在窗口,并沒有像以往做出一個舒展的動作,趙興看到了白蘭鴿哀傷的表情,趙興內(nèi)心有股酸水,從里朝外涌出來,他的眼睛澀澀地久久地凝望。白蘭鴿頭一次這么久的守在窗前,直到有個伙伴從庫房中走出來看到了趙興,還呼喊了趙興一聲,驚了趙興,也驚擾了白蘭鴿。
只見她俯下身去,待她站立起來時,趙興看到她手里有一件白色的東西,然后揚手奮力向趙興站立的電桿方向拋了過來,在窗口留下一圈白色的弧線,與此同時,趙興也聽到了風哨的唿哨聲,隨即白蘭鴿消失在那個窗口。趙興追隨著那個飛行物,半晌才辨別出那是個紙疊的飛機。
紙飛機優(yōu)雅地劃過晨空,悠閑地翱翔。趙興的目光追隨著紙飛機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直至從他站立的電桿橫腰穿過,最后落在了喊他的同伴的腳下。他很驚恐,他認為這個珍貴的東西肯定會落在同伴的手中,還可能產(chǎn)生悲慘的結果。出乎意料的是同伴卻視而不見,從紙飛機旁走了過去。趙興看到同伴帶起來的風,使紙飛機顫然地抖動了一下。
趙興的擔心顯然是多余的。趙興匆忙地從桿上溜了下來,以至于來不及脫下腳扣,他還被腳扣卡了一下,他有些踉蹌地跑過去拾起紙飛機。他又聞到了那股茉莉香味,拆開所有的破折,他希望會留下幾行的字據(jù)。結果他失望了,上面什么也沒有。他有點氣惱,埋怨她缺少情感,他琢磨著在出發(fā)前一定要見到白蘭鴿一面,想要說個清楚。
他發(fā)瘋地跑去那個陰森森的大門,他已顧不上膽怯害怕了,直接走向那個衛(wèi)兵,到近處才看清衛(wèi)兵頭上戴的是國徽。
衛(wèi)兵也用驚異的目光,警惕地盯著越走越近的趙興。
“哎,同志?!壁w興用討好的口吻對衛(wèi)兵說。
趙興的語氣絲毫沒有使衛(wèi)兵友好起來,他仍舊用那種敵視的目光注視著趙興。
“同志,我想打聽個人?!?/p>
“嗯。”衛(wèi)兵是用鼻出的聲音。
“白蘭鴿,知道嗎?”
“嗯?”衛(wèi)兵下意識地望著天空尋找答案,失望后才又莫名其妙地瞅著趙興。
“我說的是人,知道嗎?”
“嗯。”衛(wèi)兵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她住在你們這個院子里幾幢樓的中間那幢,最頂上那層,最上邊那戶。
衛(wèi)兵又開始了他的迷惑。
“對了,只有那幢樓的垛墻上有窗。”
衛(wèi)兵搖了搖頭。
白蘭鴿就是有窗的那家。
不知怎的令衛(wèi)兵好笑起來,他臉上露出了笑意來。
“白蘭鴿,是這么高個的一個20來歲的女孩?!壁w興比劃著身高。
衛(wèi)兵將頭扭向了一邊,向很遠的一個目標,投去一束深情的目光。
“當然了,也可能不叫白蘭鴿,或叫其他的什么名字?!?/p>
衛(wèi)兵回過頭來,表情黯然地瞧了趙興一眼。
趙興非常不滿意,他實在沒有閑時間泡在這里。他肝火一點一點地往上拱,拱到他再也忍耐不住火氣了,他吼道:“真是個精神病,我說了這么多的話,你怎么連個動靜也沒有!”
衛(wèi)兵終于說話了,準確地說是在咆哮:“你才是精神病呢!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嗎?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白蘭鴿,也沒有什么女孩,甚至沒有你說的那樓,更沒有你說的什么窗了!精神病吧,你。”
趙興本來想認真討論一下到底誰是精神病,但一想這是個無聊的話題,他的主要目的是要找到白蘭鴿,這個衛(wèi)兵是絕對得罪不起的。在趙興離開那扇大門時,聽到那個衛(wèi)兵對走過來的另一個衛(wèi)兵說:“我還以為是個正常人呢,原來是個精神病。”
另一個衛(wèi)兵說:“看樣子一點也不像?!?/p>
這個衛(wèi)兵說:“我也這么想,可偏偏他就是精神病,一個瘋子?!?/p>
趙興心里說:你們才是精神病,你們才瘋了呢。
趙興回到了住地時,大家都為沒人做早飯而大放怨聲。那個做飯的臨時工,因為趙興每天早晨起來做飯,使他偷起懶來了,早上他根本就不必起來做飯,他沒有估計到今天會有意外,他本以為他會遭到大家的埋怨,而大家卻在齊聲聲討趙興,似乎大家已接受了趙興該做早飯的這個事實。
在亂哄哄中,趙興走了進來,所有人的攻擊目標依然是鋒芒畢露。趙興卻視若罔聞,發(fā)瘋般地沖入房內(nèi),拿出腳扣,在大家驚異的注目下,他異常迅速地爬上了電桿,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在場的人無一不佩服趙興的身手,其熟練程度,都令隊里最老的師傅咋舌,說誰也達不到趙興的水平。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家把趙興的這個舉動視為示威性的。
這時的太陽早已升上了頭頂,陽光再也沒有了往日晨光中的那種溫柔。趙興產(chǎn)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趙興站在電桿上,向樓的方向望去,在那個方向中有高墻,高墻后煙氣氤氳,什么高層建筑也沒有。他被如此的事實驚悸萬分,慌恐萬分?;袒笾啵曀涣叩厍星衅鄳K地大放悲聲。趙興絕望了。
趙興的一舉一動,令他師傅曹貴激動不已,他終于看到了趙興的憤怒,他感到這是自己的功勞,他感到這才更像工人階級。
曹貴從桿上把趙興接應下來,趙興一頭便扎進屋里。曹貴又開始罵娘了:“你們這些人太欺負人了,天天為你們做飯,差一頓,你們就他媽的埋怨?!卑ち肆R的人,都很愧疚,這時才感到做了件錯事,才想起還有個做飯的臨時工,全都掉過頭來責罵做飯的臨時工。
臨時工犯了眾怒,隊長一氣之下辭退了他,無論臨時工怎樣哀求,隊長終也沒有發(fā)善心。要知道,那時的臨時工作很難找到。
趙興屬實糊涂了,他搞不懂如衛(wèi)兵所言自己是否真的是精神上有了毛病。他怎么也不會把每天的舉動當成精神錯亂,到底是真是假是夢幻是經(jīng)歷,他真的有點難以分辨,但是有一點絕對是真實的,趙興珍藏著那個透出淡淡的茉莉香的紙飛機,已拆開平夾在一本他最喜歡的書里,唯一能夠聊以自慰的是它能說明白蘭鴿確實存在過的實據(jù)。
那架紙飛機追隨了他的大半生活,變化也無非是從書里移到一個精制的皮夾里的過程,這個皮夾始終隱藏在一個密不可宣的地方。
在趙興后來的日子里,他一帆風順,剛到第二個宿營地,便讓他到段團委書記的崗位上報到,然后是分局團委,升至鐵路局團委書記,成為最年輕的處級干部。
當他站在敞篷的卡車上離開那個小城鎮(zhèn),他的淚眼模糊以至淚如泉涌。他的師傅曹貴還以為是那陣子受了委屈一直難過,所以曹貴嘴里也一直喋喋不休地叫罵著。在汽車開出那個城鎮(zhèn)邊緣時,趙興突然聽到了風哨的嘯叫,他將淚眼轉向了天空,只見一只淺白色的鴿子在藍天上盤旋,風哨鳴出一聲聲凄惻的哀鳴。
現(xiàn)在的鐵路局的大人物趙興,不久前到這個先前的工作過的單位檢查工作,他突然萌發(fā)了看看昔日宿營地的念頭,追憶夢魂縈繞的青春往事。一路上,他乘坐的轎車一直沒有使趙興舒服起來,隨行的秘書不知此行的目的,只能不失時機地說幾句充滿討好意味的話來。
那個宿營地的小城鎮(zhèn),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早已在國內(nèi)聞名。現(xiàn)在到處是高樓聳立,記憶中的建筑已是面目全非了,昔日的景象蕩然無存。只有那座寒酸的車站一成不變的陋俗地聳立在原來的位置上。
依靠車站的坐標,判斷出宿營的庫房所在地。
趙興所看到的是這個林林總總的高樓里唯一的一塊開闊地,是一個挺不錯的街心公園。趙興讓司機環(huán)繞著街心公園走一圈,趙興知道這里不會再有他站立的那棵電桿了,現(xiàn)在的通信線路早已是埋在地下的同軸電纜了。
轎車壓碎了他的時光流逝的記憶。
臨到來這里之前,他專門還去拜訪過他的師傅曹貴,這是一種領導的姿態(tài)。曹貴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干癟的腮蠕動著與徒弟說話,還不識時務地說起了那天他的遺精和那次在他蓄意下的惡作劇。趙興顯得十分尷尬,這是在那些隨同他一起來的下屬面前說的,他已經(jīng)沒有那時的寬容了,但他還是裝出大度地笑起來,別人也配合他笑著——訕訕的竊笑。
站在寬闊的草坪上的那一瞬間,他似乎又一次想起了他那個叫曹貴的師傅和沒有一個能叫出名來的中修隊的伙伴。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他更多想起的是那個叫白蘭鴿的姑娘。
他從特意帶在身邊的皮夾里,小心翼翼地把那個拆開的紙飛機取出來。
趙興將依然芬芳無比的那張紙放在唇邊,輕嘬了一下,然后按照折痕認真地疊成原有的一架精美的紙飛機,而后又放在唇上輕嘬了一下,用單臂劃出一個優(yōu)美的投擲動作,那架白色的飛機,悠揚地沖天而起,在藍天上恣意地游弋。
趙興又聽到了悠揚的風哨嘯叫,在嘯叫中紙飛機消失在趙興的目光中。
趙興絕望地眺望紙飛機在視野中消失,表現(xiàn)出一副失魂落魄之態(tài)。
秘書看著趙興舞舞扎扎的動作很小兒科。他看到自己的領導趙興比劃了半天,還做了一個瀟灑漂亮的上拋動作,而秘書看到趙興手里根本就沒有任何東西。
作者介紹
力歌,本名張力,曾用筆名力哥,男,1962年生于遼寧錦州。當過工人、輔導員、助理實驗師、講師、高級講師、副教授。曾在錦州市公安局刑事警察支隊掛職體驗生活,還在北京任過企業(yè)雜志的執(zhí)行總編,現(xiàn)任職于遼寧鐵道職業(yè)技術學院。1988年開始寫作,已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當代》《十月》等報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400萬字,《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報刊曾選載中、短篇小說數(shù)篇,獲國內(nèi)各種文學獎勵十余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