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螢回雪
[圖書館里的暖寶]
周六,我裹著厚厚的衣服,縮著腿,沒精打采地坐在圖書館第三樓靠窗戶的座位上。往外看,是學(xué)校里最大的也是最荒涼的一片荷塘。枯荷沒有精神地垂著腦袋,而蘆葦卻又萬分抒情地隨風(fēng)晃著絮狀的枝條。我的手邊攤開的是一本英語書,但是眼睛卻落在了一本大仲馬的《三劍客》上。在冬天,我時常這樣,每次在圖書館學(xué)習(xí)著,就忍不住打開一本小說來看。
因為冬天把我的思路冰凍起來了,我很難進入狀態(tài)。唯有看一會兒故事情節(jié)豐富、人物性格鮮明的小說,我才不再像窒息的魚,才能獲得珍貴的氧氣。大仲馬最符合我的需求。《三劍客》和《基督山伯爵》已經(jīng)各看過三遍,對,都是在冬天。
有一個男孩子從我的旁邊走過,又坐到了我的對面。他拿出一本思想政治,就做起作業(yè)來。老實說,我有點煩。因為這個位置陽光明媚、安靜妥貼,如果是我一個人占著一張大桌子,就可以把所有的書都攤開,而現(xiàn)在他坐在那里,我只能把書攏到一起,還總是覺得對面有人在注意自己,這樣就局促多了。
他寫了一會兒作業(yè)。突然嘴巴一動一動,和我說起話來。
什么,他居然敢和我說話?這是圖書館吶。我沒有聽清,而且我真不想理他。
可是我還是把耳機摘下來了。
他重復(fù):“你把耳機的音量調(diào)小一點好嗎?有些影響到我了。”
我皺皺眉頭,把耳機調(diào)小一些,繼續(xù)看書了。
你看,這真是很煩。
從早上八點到十一點,我快要起身離開的時候,他又嘴巴一動一動和我說話了。
我把耳機摘下來,想看看他到底還要說什么。
他說:“你聽的歌是小紅莓的啊。我也愛聽。雖然聲音還是有點大,但我后來覺得還是挺喜歡的?!?/p>
第二天,我再來圖書館的時候,我的座位上,除了那張占座位的紙條“杜索年的座位”之外,還多了一個充好電的暖寶。
他在對面對我呲牙一笑。
那個時候,我居然覺得被他白白的牙齒晃花了眼。
[金駿眉的溫暖香氣]
我們開始在每個周六日分享圖書館靠窗戶的那個座位,他會給我一個暖寶,代價是他和我分享一個耳機,一起聽小紅莓。
每周的相遇,成為約定俗成的秘密。
我也忘了是從什么時候起,邱浩然突然成了我們班女生中的話題人物。好像是有一天在辦公室,他站在語文老師的桌子旁邊,聞到了老師的茶香,然后說了一句:“正山小種?!背商齑┲蒲b自詡為國學(xué)專業(yè)戶的語文老師大為驚訝,讓他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然后,他的第二句是:“這個檔次的正山小種,喝著太舒服了,一口氣沖到了鼻腔,又能繞回到咽喉?!鼻窈迫桓Z文老師講,他的零花錢都攢下來買茶葉了,他還喜歡鐵觀音,還有什么茉莉花,但是對生普洱和熟普洱著實沒什么感情。
正山小種是很昂貴的茶葉,對于學(xué)生來說,完全不屬于課外消費的范疇。而邱浩然告訴語文老師,他可以攢下一年的零花錢,只為買下一斤的正山小種。
這樣一個有著奇怪愛好的男生,是不可能不成為話題人物的。
某天,我們班的某個女生,第N次說起了邱浩然:“還是那個成天喝茶的男生比較斯文啦,不會和別的男生打打鬧鬧,人也很干凈喔。”
別人這樣接話:“對于女生來說,還真是蠻適合和他談朋友的喔,他肯定會特別聽女孩的話。以后結(jié)婚了,也是個妻管嚴(yán)喔?!?/p>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會吧,有次他還嫌我在圖書館的耳機聲太大呢!”
冬天越來越深了。圖書館的一樓居然開始賣起了各種暖和的食物。有奶茶,有開水沖泡面,甚至還有巧克力糖。我抱著暖寶,嘴巴里含著巧克力,旁邊放著一杯奶茶,一動不動地縮在座位上,準(zhǔn)備睡覺。是的,我連看《三劍客》的精神都沒有了。
于此同時,邱浩然仍然穿著他那身一成不變的羽絨服,戴著一成不變的帽子,一成不變地用功。
我迷迷糊糊地看著那個有著干凈模樣的男生,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坐起來了,就跟他說:“我瞎問一個問題哦,如果你的女朋友,學(xué)習(xí)很糟糕,以后工作很差,你會覺得別扭不?”
“我養(yǎng)她嘍?!彼J真地說,然后笑起來。
“她脾氣很不好喔?!蔽艺f。
“那我會聽她的話啊。”他說。
“你今天帶的什么茶?”我又問。
“金駿眉啊?!?/p>
“好香,我要喝。”
邱浩然沒有遲疑,就把水杯遞給我。我咕嘟咕嘟喝了起來。我沒管金駿眉到底有多貴,沒管是他攢了多長時間的零花錢買下來的茶葉。但是我知道,邱浩然果真以后會是個妻管嚴(yán),和我們班女生說的一樣,哈哈哈。
[最后一次的晚安]
一般來說,學(xué)校的這座圖書館是給教職員工用的,一些住宿生自習(xí)也會用,我沒怎么見過走讀的學(xué)生。
而且,過來自習(xí)的住宿生也比較少,基本上都是更高一點的年級。很多學(xué)長和學(xué)姐課程緊張,為了增多一些學(xué)習(xí)時間,就把走讀改成了住宿。
我為什么來這兒?還不是因為這里有大仲馬。
邱浩然為什么來這兒?因為他是我們年級唯一一名住宿生。
自從我跟同學(xué)說起了“耳機事件”之后,參加談話的一個女孩居然來泡圖書館了。那天,我還是坐在邱浩然邊上睡覺,突然的,就有一只冰冰涼涼的手,捧在了我的臉上:“杜索年哦,你居然在這里睡覺!”
我不大好意思,就坐起來了。這張桌子能夠供四個人用,而唐格格加入了過來,和我們共用一張大桌子。我想了想,把耳機拔下來了。
“喂!我要聽啊?!鼻窈迫挥么秸Z抗議。
“是熟人,不好意思哦!”我用唇語和眼神回復(fù)。
唐格格一直低著頭,奮筆疾書,沒有感覺到自己加入進來是多么的不方便。
但是我知道唐格格為什么來,那天談到邱浩然,她的眼神亮亮的。
“過一會兒,我和你們吃晚飯吧?!碧聘窀裥÷曊f。
“哎,不行……”邱浩然居然嘟噥起來,“我和一個學(xué)長約好了哦。”
“不要!去和學(xué)長說一下!我們一起和唐格格吃飯!”我?guī)缀跻獜淖簧咸饋砹恕?/p>
我知道,沒有什么“學(xué)長”,邱浩然就是覺得別扭。而我呢,可能是幫唐格格一個忙,避開我和邱浩然坐在一塊兒自習(xí)的“不良嫌疑”;也可能是我覺得唐格格本身還挺可愛的,和邱浩然成為朋友也無所謂,反正,到了晚上六點半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一起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的食堂了。
我們?nèi)齻€人一起氣氛怪怪地吃飯。我沒怎么說話,都是他倆說。再后來,我一句話都不吭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
再再后來,他們兩個走在前面,我遠遠走在后面,分開了。
抬起頭,看到天空下起雪來了。冰冰涼涼的碎屑,滲著橘黃色的路燈光,洋洋灑灑地落到我心里來了。我輕輕皺起眉頭,又輕輕緩開。伸出一只手,看雪花落到手心里,又慢慢融化,那過程,我覺得,像一段故事被遺忘。
我明白,我不再會和邱浩然和唐格格坐在一塊兒了。他的暖寶,會被我永遠留在座位上。但是我覺得,沒什么不好。邱浩然只是我的朋友,我們是沒有芥蒂的,沒有牽掛和牽扯的,這樣的關(guān)系,是最舒服的一種。
然而,好朋友和好的事物一樣,都是可以被分享的。當(dāng)感覺到“好朋友”這個身份不再方便時,我退開,也是對好朋友最好的一種方式。
我記得我以前和邱浩然分別時,每次都要說一次“晚安”,乃至演變成一種習(xí)慣。在這個雪天,在我和他們倆分別的時候,說了整個高一年級最后一次的“晚安”。
[免疫了的冬日病]
在高考后的暑假一天,有人突然在qq上跟我提起了邱浩然的名字。我覺得,這個名字好耳熟?。∪缓?,那人說,邱浩然和我們班的唐格格去了同一所學(xué)校,他倆一直很努力地要在一起。
曾經(jīng)我認為,一段往事,忘了就忘了??墒俏椰F(xiàn)在才知道,有些往事,在某種情緒的作用下,就能夠像重新生長的藤蔓,爬上了我的整個身體來。我有些想皺嘴,但是卻笑了起來。我經(jīng)常是這樣的,每當(dāng)想做什么表情,可是臨到終了,大腦的反應(yīng)卻逼迫我做最真實的那種。
那個也聽小紅莓的邱浩然,那個喝正山小種的邱浩然,那個給我一個暖寶的邱浩然。我們之間雖然沒有什么更多的交集,但是我知道,他也肯定知道,那段在圖書館里默契地念書和吵架的時光,是彼此一段非常重要的記憶。
這蟬鳴著的夏天,我坐在圖書館里,看向外面開得正好的荷花海。有新的人坐在了當(dāng)年我坐過的座位上了。在那個人身上,可能會發(fā)生新的故事,而當(dāng)那人畢業(yè)之后,這段故事就隨他而去,直到迎來更新的人。
我抽出書架上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三劍客》,翻來翻去,突然從里面掉落一張草稿紙。上面還有我?guī)啄昵昂鷣y涂鴉的數(shù)學(xué)題目。再翻開來看,反面,是另一個人的字跡:
“她在冬天里冬眠,而我也愿在青春里沉睡不醒?!?/p>
有一滴眼淚掉了下來,我明白,在以后的冬天,所有的冬天,我再也不會有冬日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