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愛情與垃圾》看布拉格精神

張洋

提到捷克作家，大多數(shù)讀者會首先想到米蘭·昆德拉。而小說《愛情與垃圾》的作者伊凡·克里瑪（1931— ），享有與昆德拉同樣高的國際聲譽，克里瑪、哈維爾、昆德拉并稱捷克文壇的三駕馬車?？死铿斣诿绹苄髮W做訪問學者，一年后謝絕朋友們的勸告，毅然返回祖國，此后一直生活在布拉格，是捷克人心中始終都不缺席的作家。由于是猶太人，克里瑪曾在“二戰(zhàn)”期間有三年時間的集中營經(jīng)歷。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他選擇用寫作來抵抗遺忘，記錄過往。

對于兒童時期集中營的經(jīng)歷，具體人物的肖像可能已經(jīng)模糊，但這并非死亡帶來的忘卻，而是另一種形式的記憶。通過回憶，使被焚燒的人們從灰燼中站起來，重新獲得生命，走向新的生活。那段經(jīng)歷沒有變成不堪重負的郁結(jié)，反而成為催促他寫作的動力。他要將那些已逝者的聲音傳達，在文字的流轉(zhuǎn)中留住歷史的記憶。在對世俗生活的認同中肯定活著的價值，戰(zhàn)勝恐怖投射在內(nèi)心深處的陰影。并在寫作過程中“讓死去的人活著，讓活著的人永生”。

《愛情與垃圾》是讀者喜愛程度較高，伊凡·克里瑪本人最喜歡的一部作品。小說以第一人稱自敘，圍繞主人公馬雷克的清潔工作、家庭以及情人達麗亞展開。馬雷克是一位作家，由于各種社會因素，不得不從事清潔工的工作。他的生活極為普通，清潔工的工作使他觸及最底層人的生活，感受普羅大眾的情感。他追求愛情和自由，也常常追問靈魂的真實。

在克里瑪?shù)淖髌分校瑤缀蹩床坏匠鸷?。克里瑪認為“記憶”并不僅僅通過對某一種特定經(jīng)驗的如實報道來體現(xiàn)，它是一種責任，這種責任產(chǎn)生于對過去曾經(jīng)降臨又離開的每一件事情延續(xù)性的認識，是對于如果我們不想在真空中消失便不能遺忘的那些東西的責任。他不著重敘述重大歷史事件給人們帶來的沖擊，而是用平靜的語調(diào)描寫自在、生動的世俗生活。

縱觀小說《愛情與垃圾》，可以感受到布格拉這座城市獨具一格的精神氣質(zhì)。首先，小說呈現(xiàn)出來的是人們對生活本身的熱愛，而非對生命意義的探索。小說主人公馬雷克從事打掃垃圾的工作，接觸社會普通人，過日常生活。這是一種沉默后的生活，雖有卑微之處，卻是實實在在的。與情人達麗亞約會，拷問真實的靈魂，享受愛情的滋養(yǎng)，追求普通大眾均希望獲得的踏實生活，得到情欲的滿足，從而使生活真正成為生命的運動形式，獲得自由的本質(zhì)。

捷克曾經(jīng)遭受的軍事占領(lǐng)和侵略并沒有使捷克人消解對生活的熱情。正如克里瑪在作品《愛情與垃圾》中所言：“后來我理解到，沒有比生活本身更神秘，更富于幻想的東西。誰想超越于生活之上，誰對業(yè)已經(jīng)歷的恐怖和激情就會感到不滿足，那么遲早將暴露出，他不過是一位虛假的潛水員，害怕潛入水底，寧可躲進設備良好的地下倉庫?！彼P下的人物并不回避、抱怨生活，相反，是在平靜的生活中詮釋生活的意義。

克里瑪沒有放大他在集中營的極端經(jīng)驗，并未抱怨極權(quán)制度的罪惡。他的朋友、親人大多死于集中營毒氣室，他沒有向讀者呈現(xiàn)這血淋淋的事實，而是謳歌愛情，描寫普通人的生活，將生命的極端體驗融入世俗生活，用樸素、平靜的敘述表達對生活、生命的感悟，是一種大徹大悟后的樸素與平實，又是劫后余生的體味與珍視。

其次，小說《愛情與垃圾》中處處彌漫著自由之思。人物不追名逐利，沒有表現(xiàn)出對身外之物的渴求。貫穿全篇的是對自由的渴望。“自由，不能與專橫、仇恨或暴力聯(lián)系在一起，同樣，也不能與個人的私利聯(lián)系在一起?！边@是克里瑪對自由的詮釋。馬雷克盡力避開一切不必要的事物、行動強加于他的束縛，對日益增多的頭腦“垃圾”繞道而行?！稅矍榕c垃圾》中馬雷克清掃的垃圾不僅指生活垃圾，也隱喻人們頭腦觀念中的“垃圾”。妨礙幸福、禁錮思想自由的“垃圾”通通都要清除。

傾聽靈魂的聲音，追求靈魂的真實，是對自己的忠實。“人如果不善于傾聽靈魂的聲音，用自己的行動使靈魂受煎熬，發(fā)生窒息，靈魂也會出現(xiàn)痙攣的?！瘪R雷克沉醉于達麗亞的愛，無法對心靈的召喚說“不”。情欲是克里瑪筆下常出現(xiàn)的主題。情欲是感情的宣泄口，是真實生活和生活意義的具體體現(xiàn)，也是調(diào)劑品。仿佛愛情才能讓人緊緊抓住生活，感受到存在的意義。如何讓生活更富有意義，人類怎樣才能幸福，正是克里瑪創(chuàng)作的主題。也許正是由于作者有深刻的被剝奪的經(jīng)歷，對幸福的體驗才更深刻。但對“愛”的取舍，也面臨自由與忠誠的兩難抉擇?！稅矍榕c垃圾》中，馬雷克與妻子莉達的生活平淡無奇，與情人達麗亞的愛情總是充滿激情，使其難以割舍。達麗亞要他離開妻子，與之出國，馬雷克陷入兩難境地。他一方面希望留住達麗亞的愛，一方面又深感愛情的虛無縹緲。他同樣無法割舍善良的妻子、穩(wěn)定的家庭，在自由與忠誠間猶疑徘徊。馬雷克最初希望用精神放逐的方式逃脫倦怠，奔向自由，內(nèi)心卻深感愧疚。背叛本身就是尋找生活意義的方式，是忠誠于生活的另一種表述形式?？死铿敵＝柚挥凶杂商刭|(zhì)的人來表達對無限自由的渴望。

小說中多次提到馬雷克的父親。父親原是一位工程師，現(xiàn)病入膏肓，住在醫(yī)院。對他來說，生活就是求知。父親滿是數(shù)字、方程式的手稿使馬雷克聯(lián)想到父親無數(shù)次與生活搏斗，并堅強地存活下來。馬雷克從父親那里受到的少有的家訓就是“男子漢永遠不哭”。布拉格不喜歡將傷口展露無遺。它用堅韌抵抗沖擊。具備在一切打擊和不平中都能忍讓和堅韌地活下去的能力。默默無言背后強大的忍耐是不夸飾的一種體現(xiàn)。對一個承受他自己命運的人和承受它自己歷史的民族來說，忍耐是必須的。

馬雷克，一位作家，由于社會各種因素的作用，不得不靠清掃垃圾維持生計。面對生活的無意義，捷克人選擇暫時忍讓、順從。這是一種消極而又深刻的理性。面對太過強大的不公平和打擊，迎難而上只會玉石俱焚，而一種講究策略和方式的適當忍讓和退縮，付出了一定的代價，卻保存了有生力量，而有生力量就是希望。由于布拉格被一次次卷入大國之間的霸權(quán)爭奪，又融合了波西米亞、德國、猶太文化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在長期的兼容并包中學會了妥協(xié)和適應。捷克是歐洲宗教信仰程度最低的國家之一。比起宗教，捷克人更傾向于信仰理性。在理性指導下，明智地選擇忍耐，以蓄積力量。放棄用雞蛋碰石頭，不逞一時之能。

《愛情與垃圾》中，人物為長時間的忍耐尋找釋放的途徑，除情欲這個宣泄口外，還形成了獨具一格的幽默特質(zhì)。小說中多處提到神奇又可笑的“杰爾克斯基語”，一種十四名不會講話的白癡學會的僅有二百二十五個字的語言，在南極應用于人和非洲猿猴之間的溝通。不會講話，智力低下的白癡能夠?qū)W會一門語言？在荒無人煙的南極，人和非洲猿猴用這種語言對話？可以發(fā)現(xiàn)此處的幽默不是使讀者捧腹大笑的喜劇，而是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無奈與反諷，是面對荒誕世界的苦笑與自嘲，類似于黑色幽默。在小說紊亂的情愛故事中同樣可以讀出現(xiàn)實的辛酸與背后的荒誕?？死铿敵幸u前輩哈謝克確立的幽默、諷刺傳統(tǒng)，有將任何悲劇化為幽默的天賦。他用平淡的口吻敘述并不平常，甚至讓人憤怒的事件，并且不表露主觀態(tài)度，沒有過多評論，只是用喜劇的方式表現(xiàn)悲劇，取得比悲劇更深厚的意蘊。

捷克生活并不追求夸張賣弄、讓人眼花繚亂的社會性狂歡或大型軍事游行。布拉格也沒有很多公共紀念館。布拉格并不試圖展示那些傷口。你不會在布拉格市中心發(fā)現(xiàn)一幢高層建筑或凱旋門，那兒有許多宮殿，盡管里面富麗堂皇，卻有著不引人注目的外表。捷克社會存在一種對精英崇拜的厭惡，在很大程度上認為所有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復雜苦澀的民族命運使他們更重視現(xiàn)世生活，追求樸素的本真，不喜夸張，不事張揚。

《愛情與垃圾》手法簡樸，敘事從容，語調(diào)平靜，結(jié)構(gòu)松散，節(jié)奏緩慢，講述的是一些小人物的小故事，表面上平淡無奇，實則韻味無窮。伊凡·克里瑪時刻觀照民族和人民的命運，承擔作家應有的職責，將歷史事件、政局變化巧妙地暗藏在作品中，與人物的日常生活、命運融合在一起。從作者平淡又不乏深度的敘述中，不難讀出他對捷克這個國家和這一民族的感情，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伊凡·克里瑪在捷克受到讀者歡迎，被稱為“永不缺席的作家”。從他的行文中，可以感受到布拉格這座城本真、不夸飾的精神特質(zhì)，也能體會到捷克人民的執(zhí)著與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