洶涌澎湃 瓷上讀海

王德安

海在中國人的語境中是博大精深、洶涌澎湃的代詞。恭祝人長壽幸福稱之為“福如東?！?；比喻人前程遠大，叫做“海闊天空”；形容人胸懷寬闊，叫“海納百川”；佛菩薩的梵界稱之為“蓮池海會”；用各自的辦法渡過難關叫“八仙過?！?。

海已融入社會生活，瓷上讀海就讀出風俗人情、人文歷史、朝代盛衰乃至帝王意志。

明代初年朱元璋基于防范外敵即制定遏制中國人對外交往的海禁政策，“寸板不許下?！?。洪武三年（1370），明政府“罷太倉黃渡市舶司”。洪武七年（1374），明政府下令撤銷自唐朝以來就存在的，負責海外貿易的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廣東廣州三市舶司，中國對外貿易遂告斷絕。洪武十四年（1381），朱元璋“以倭寇仍不稍斂足跡，又下令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自此，連與明朝素好的東南亞各國也不能來華進行貿易和文化交流了。洪武三十年（1397），再次發(fā)布命令，禁止中國人下海通番。為防止沿海人民入海通商，明朝法律規(guī)定了嚴酷的處罰辦法：“若奸豪勢要及軍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前往番國買賣，潛通海賊，同謀結聚，及為向導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處斬，仍梟首示眾，全家發(fā)邊衛(wèi)充軍。其打造前項海船，賣與夷人圖利者，比照將應禁軍器下海者，因而走泄軍情律，為首者處斬，為從者發(fā)邊充軍?！?/p>

在這種嚴酷的海禁政策下，談海色變，在陶瓷上畫海的也極少見。朱元璋自命真龍?zhí)熳?，海是龍世界，繪龍總該繪海吧，官窯上允許繪龍，但也只是云龍，沒有海水龍。直到永樂年鄭和領命下西洋，朱元璋海禁政策才在陶瓷紋飾上解禁。永樂官窯瓷器紋飾上出現(xiàn)海水龍（圖1）。明代中期海水龍紋飾大量出現(xiàn)在瓷器上，有意思的是海水馬也出現(xiàn)了（圖2、圖3），與此同時出現(xiàn)的張騫乘槎都被認為畫的是鄭和下西洋。因為鄭和俗姓馬，飛馬過海，這是在暗喻鄭和下西洋。張騫乘槎畫面是“張騫”一個人坐在木船上或樹枝上，周邊是海水。張騫為漢代外交官，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奉漢武帝之命出使大月氏，相約共同夾擊匈奴。他越過蔥嶺、親歷大宛、康居、大夏、安息等地。元朔三年（公元前126）方歸漢，在外共13年。途中曾被匈奴扣留，前后達11年。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又奉命出使烏孫，并派副使出使大宛、大夏、康居等地。張騫出使的地區(qū)多為內陸，如大宛是中亞費爾干納盆地，大夏在現(xiàn)阿富汗以北，大月氏和烏孫均在當今中國的北疆地區(qū)。槎，為木筏、木船，跋涉在這些地區(qū)的工具應該是車馬，何須用槎？所以我們認為張騫乘槎實則表現(xiàn)的是鄭和乘槎。浮槎之海水就成了辨識的標志。

圖4是弘治年青花碗，碗心畫著飛馬過海，碗外畫著飛龍過海。畫面形象詮釋了鄭和“銜圣命出洋”。

道教題材中八仙是最常用的，八仙過海故事在八仙故事中最富傳奇色彩。圖5為嘉靖年八仙過海圖大罐。八仙要去蓬萊仙島赴宴賞牡丹，蓬萊仙島是在東海之中，八仙怎么過東海呢，呂洞賓乘酒興建議各人顯示自己的神通，從海面漂過去。于是各人拿出各人寶貝當作船，乘風破浪渡過大海，韓湘子用梅花笛、曹國舅用玉板、藍采和用花籃、漢鐘離用芭蕉扇、鐵拐李用葫蘆、呂洞賓用寶劍、何仙姑用蓮花、倒騎驢的張果老用的是漁鼓。圖6為大罐展開圖，可看出八位仙人各自用什么法器過海的。圖7為乾隆年青花穿帶瓶，畫面為海水中有一些法器，這是八仙過海的又一種表述方法，稱之為“暗八仙”。就是畫面上沒有八仙的人物形象，而是用八仙手中法器來表現(xiàn)八仙過海。“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已成為中國人戰(zhàn)勝艱難險阻的成語。不論是明八仙還是暗八仙，表現(xiàn)的都是這個主題。

佛教里的海水卻有另外含義。圖8為康熙年青花殘碗，畫一位出家人坐在樹上，樹上懸著一只葫蘆，下面是汪洋大海。葫蘆在古代也用來裝藥，走方郎中往往背著葫蘆走街串巷，稱之為“懸壺濟世”。此畫面的解讀是佛家人要以佛法醫(yī)世救民，普度眾生，畫面上的葫蘆代表佛法，大海就代表蕓蕓眾生，當然也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之意。

科舉上海的畫面最多。為表現(xiàn)獨占鰲頭和魚龍變化都用海水來襯托。圖9為康熙年青花梅瓶，畫一位狀元手舉桂花站在鰲頭上，周邊波濤翻滾烘托出蟾宮折桂和獨占鰲頭氣勢。圖10為道光年青花盤畫一人左手墨錠、右手毛筆準備點身邊的斗，大海中這一場景把狀元郎的魁星點斗、獨占鰲頭生動表現(xiàn)出來。圖11是雍正年青花殘盤，畫大海中龍和魚，魚跳過龍門就變成龍，寓意書生經過寒窗苦讀考中狀元。海，在這里就含有科舉海選脫穎而出的意味。

陶瓷上的海還有許多故事傳說。圖12是康熙年的斗彩菱口花盆，器身繪山海石樹云霧繚繞，海上涌現(xiàn)仙山樓閣，二位老人在岸邊說話，一老者手持一竹籌欲托仙鶴銜籌放置海屋，一位仙童捧著一瓶竹籌伺候。此圖名為“海屋添籌”，此語出自蘇軾《東坡志林》卷二，說是有三位老人相遇，問起各人年齡，一人說，我年齡記不清了，只記得小時候曾與開天辟地的盤古在一起玩；另一個人說，每一次滄海變成桑田，我都拿一根籌子放在屋里，現(xiàn)籌子已堆滿十間屋了。瓷畫上還有一種比這更為浪漫的表現(xiàn)手法，畫面繪海上華屋（瑤臺）繞祥云，有仙鶴銜籌向海屋飛去。因樓內有一“貯壽瓶”，相傳仙鶴銜一籌入瓶，可多活百年。后人祝壽多用“海屋添籌”為頌詞?！皷|海添籌增鶴算？南山獻壽享遐齡”就成為一副常用的祝壽楹聯(lián)。

圖13為正德年素三彩冼，畫著大海中有10多只三足蟾，這些海蟾蜍不是原產于南美洲的動物學意義上的海蟾蜍，而是傳說中與劉海有關的三只腳的癩蛤蟆。

劉海是道教傳說中的神仙，是八仙中呂洞賓的徒弟，他降妖除怪為民除害，收服了很多妖精，其中一個心腸不是太壞的妖精，被劉海打回原形，原來是一只三只腳的癩蛤蟆。這只癩蛤蟆在后來的日子，跟隨劉海，伏妖助人，而劉海喜愛布施金錢給一些貧苦人，所以三只腳的蟾蜍也有使人由窮轉富的能力。人們在屋里擺放三只腳的蟾蜍，把蟾蜍作為旺財?shù)纳瘾F。

這個正德年素三彩海蟾蜍紋洗，它不僅有裝飾作用，還有避邪、招財?shù)脑⒁?。素三彩上的海蟾蜍為金色，就是所謂的“金蟾”，古語講“家有金蟾，財源綿綿”，這只素三彩海蟾蜍紋洗應該是寓意吉祥的鎮(zhèn)宅之寶吧。

圖15萬歷年青花瓷片，就是劉海在海上戲金蟾情景。

瓷繪上的海多有吉祥寓意。圖1為康熙年豆青地青花紅彩旭日圖，畫面中大海波濤洶涌，天空祥云飄渺，一輪紅日依仙山冉冉升起。圖的下方有一個圓形物，那是什么意思呢，我以為那是表示落山的太陽。日出日落循環(huán)往復，象征著福壽綿延。

圖16為宣德青花海水江崖圖三足爐。器身和三足都畫著洶涌海水和高聳山崖，這正是明太祖時宰相劉基歌中的比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明清以后多有用海中仙山圖案來比喻多壽多福。所以這個圖案又叫“壽山福?！薄?/p>

陶瓷上表現(xiàn)最多的是龍與海，傳說大海中有龍宮，大海是龍的世界，云龍鬧海就是龍在大海中嬉戲表示吉祥的含義。從宋代到清代陶瓷上都有云龍鬧海的紋飾。瓷友張文獻說他近日淘到一只宋代湖田窯影青瓷盤（圖17），上有云龍鬧海紋飾，兩朵浪花簡練而生動地把海的博大表現(xiàn)出來；圖18為元青花海水白花龍紋八棱帶蓋梅瓶，器身用進口青料滿繪海水、火焰、鳳鳥、云頭、花卉等。腹部用留白手法繪四條四爪龍嬉戲于海水云氣間，波翻浪涌，氣勢恢弘；圖19為明萬歷年紅地黃彩云龍鬧海紋罐，罐上繪海水云氣，兩條龍翻騰出一片吉祥喜氣；圖20為雍正年青花釉里紅天球瓶，藍色的海水，紅色的巨龍，精心的構圖，生動的筆觸充分體現(xiàn)龍世界的熱鬧與喜慶；圖21為嘉靖年五彩龍鳳紋尊。繪著一龍一鳳在大海上追逐，在傳統(tǒng)文化中龍表示雄性，鳳代表雌性，這只天球瓶表達的意思就是大海襯托出龍鳳呈祥的氛圍，陰陽和合、天長地久。

圖22為元青花海水蝦紋軍持，軍持腹部畫著海水和兩只大海蝦，為什么畫海蝦，因蝦頭似龍，龍有龍鱗，蝦有甲胄，生有巨鉗，可攻可守，可退可進，有辟邪保平安之作用。蝦即水中之龍，畫著兩只大海蝦的吉祥含義為“彎彎順”，寓意事情雖有周折，但終能圓滿順利。加上下半部畫的富貴牡丹，海水烘托的吉祥內涵躍然瓷上。

陶瓷上的繪畫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是人們的宣示、祈愿、祝福、贊譽等等，它既傳達時代風尚，又展示社會審美。瓷上讀海，洶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