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濂庵隨想

黃爾越

大約剛下了雨罷，空氣有些潮濕，遠(yuǎn)山氤氳著朦朧的霧氣，偶爾幾聲鳥啼似乎也柔軟了聲調(diào)。腳下的小道有些泥濘，隨著我和母親的腳步有規(guī)律地發(fā)出清脆的濺水聲。一片靜謐，浸滿了莊重和安然。

不知怎么便興起了來這里的念頭，似乎很多年前將一件重要物什遺落在了這兒，然后恍然想起來便再也止不住尋覓的步伐。我瞥見了母親緊抿的嘴唇，似乎沉浸于意識海。母親找的是什么呢？而我，又來這尋覓何物？

又拐過了一個彎，一段斑駁的矮墻便突兀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龜裂的墻上到處是陳舊而剝落的石灰，就如走到時光盡頭，眺望繾綣夕陽的老人，卻又盡顯閱盡世事的滄桑和淡然。墻上開了小門，沒有寫任何匾額或是題字，讓人不禁懷疑記憶中反復(fù)咀嚼的名字是否真實(shí)存在。母親到了此處，反而放慢了步伐，生怕驚擾了歇息在晨光中的庵堂。

“這里便是水濂庵呢”。母親感嘆著。然后她拉著我跨過了庵堂的門檻，這一腳，我踏進(jìn)了時光之河。

灑掃得一塵不染的中庭，兩三間江南風(fēng)格的白墻黛瓦屋子，遠(yuǎn)處隱約傳來水簾飛濺的清靈樂章，還有幾把放在晨光下的竹椅，這一切都和記憶中的模樣重合，讓人覺得這里的時光獨(dú)立于紅塵。

它們都沒有變，我卻長大了。有些欽羨這庵堂近乎執(zhí)念的守舊，仿佛一個時光的守護(hù)者。

幾聲咳嗽伴隨著拖沓的腳步向這里挪動，原來是守庵堂的老婦來了。她端了一個木質(zhì)的水盆，手臂攬著幾把青菜，見了我和母親，友善地笑了起來，露出沒有牙齒的牙床。母親幫忙接過木盆，老婦慌忙而不好意思，她連道：“坐……”一口吳儂軟語，夾雜著幾聲短促的喘息。

我這才想起來水濂庵里的儒軟方言，不正是記憶中唱童謠的聲音嗎？我再次凝神觀察著老婦，是了，是那個婆婆，就像以前一樣穿著雙排扣的斜襟藍(lán)衣，卻不復(fù)以往的精神矍鑠。那時她的牙齒都在，一雙眼睛澄明得不像老人，也像今天這般坐在竹椅上洗著菜，然后小聲哼唱著童謠。

“沿板橋，沿板橋，倒了下去沒人撈！”

十年了。她還在，守護(hù)著庵堂，就像守護(hù)著時光。她也曾有俗世的羈絆，某一朝安身于水濂庵，從此和衣斑駁。

這便是水濂庵……嗎？

母親懷念地從包里拿出兩塊可以拼合成圓形的石頭，這石頭中心是黑色的，就像糖饅頭一樣。老婦接過看了兩眼，笑著問母親是否是這山上撿來的石饅頭。母親便道是30年前在水濂庵上學(xué)時撿來收藏的，一直沒舍得扔。

我摸了摸褲袋里那個10年前撿的石饅頭，我的，是肉饅頭呢。

老婦又講起石饅頭的傳說，她的聲音有些渾濁，聽不太清，大約是哪個神仙恩賜的遺物罷。

“可惜這幾年很多人來撿，現(xiàn)在，再也找不到成色這么好的了呢?！崩蠇D惋惜地?fù)崮χ^，臉上無奈的神情一閃而過。

離開的時候，老婦為我們相送。我看著她的眼睛與她道別，歲月編織的皺紋便也一同入眼，盈得滿滿的，險些從眼中溢出來。我遇見了那年蹦著跳著跨進(jìn)這里的自己，望見了在我身后流轉(zhuǎn)的五色年華，然后我轉(zhuǎn)身離去，走回喧囂，向前，向前。

身后又傳來吳儂軟語唱和著的歌謠。

“沿板橋，沿板橋，倒了下去沒人撈……”

我和母親找的，只是水濂庵罷。

（指導(dǎo)老師：何文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