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高
“整個夏天的夜晚都有音樂聲從鄰居家傳過來。在他蔚藍色的花園里,男男女女像飛蛾一般在笑語、香檳和繁星中間來來往往。”這樣的人來人往、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繁華場面,已經(jīng)成為我們時下影視劇和現(xiàn)實生活中常見不怪的時代特征。這里有人人都羨慕和向往的金錢財富,有上等人的豪華生活,有公子公主般的愛情夢想。這是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在他1925年出版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所描寫的場面。這就是上個世紀20年代世界上大肆宣揚和狂熱追捧的“美國夢”。那是一個夢想的時代,說什么只要誠實、忍耐、自立自強,人人機會均等,每個人都有可能從布衣平民變成百萬富翁。這也是一個“爵士時代”,爵士樂在藝術(shù)領(lǐng)域和現(xiàn)實生活中大行其道,人們都試圖從中尋找新的精神寄托,出現(xiàn)了很多有悖傳統(tǒng)道德和社會常規(guī)的生活方式。被歷史上稱之為“喧囂的20年代”和“迷惘的一代”。
僅僅活了44歲的菲茨杰拉德,在只有不到20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創(chuàng)作了四部長篇小說和160多篇短篇小說,被稱之為20世紀最杰出的美國小說家之一。作家巧妙地把在“美國夢”籠罩下令人眼花繚亂的“爵士時代”融匯到自己的作品中,用嚴峻的道德審視現(xiàn)實苦難,客觀而人性地描述了“迷惘的一代”對“美國夢”感到幻滅的悲哀。
《了不起的蓋茨比》故事很簡單。作家是用一個叫尼克的人的視角,來寫主人公蓋茨比和黛西的愛情故事的。蓋茨比喜歡的黛西出身高貴,美麗而富有。黛西也喜歡他的儀表堂堂,精力旺盛,充滿理想,充滿希望。但由于兩家財富、社會地位都有較大差距,他失去了她。五年之后,他擁有了巨大的財富回來時,她已嫁做人妻。他就選擇在與黛西家相鄰的海灣買了房子。正如開頭所寫的,大擺宴席,廣納賓客,樂隊、歌舞一片繁華。有一天,黛西被吸引走進了他家,兩人舊情復(fù)燃。不久,被她的丈夫發(fā)現(xiàn)了,開始談判,讓黛西在兩者之間選擇。她覺得蓋茨比是新貴,一夜暴富,可能是不擇手段,來歷不明,而丈夫則是世襲的富翁。所以她還是選擇了丈夫。丈夫很是寬宏大量,允許蓋茨比開車送黛西回家。在回家的路上,她丈夫的情人看到了這輛車,還以為是她丈夫開的車,便出來攔截黛西,就把丈夫的情人撞死了。因為蓋茨比很愛她,就代替承擔了責任。她丈夫的情人的丈夫也以為是他把自己的妻子撞死了,就拿槍到蓋茨比家中把他打死了。
黛西是當下時代我們司空見慣的“物質(zhì)女人”。正如小說中所寫,“她的聲音充滿了金錢”,“這正是她聲音抑揚起伏的無窮無盡的魅力的源泉,金錢叮當?shù)穆曇?,鐃鈸齊鳴的聲音?!鄙w茨比的悲劇就在于他喜歡這樣一個高貴漂亮且富有的女孩,找到她并擁有她,這是他的夢想。于是他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但是,這個女孩卻背叛了他。他卻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這個虛幻的、夢想化身的“物質(zhì)女人”。但是,蓋茨比的“了不起”也在于他真心喜歡這樣一個女人,而且即使在這個女人背叛了他的情況下,他都愿意為她犧牲。蓋茨比的“了不起”,還在于不管這個社會如何物欲橫流、金錢至上,在他的心目中永遠有一個夢想,而且為這個夢想鍥而不舍、孜孜不倦,相信夢想一定能實現(xiàn),堅守自己的執(zhí)著與愛。這不管是在上個世紀的20年代還是在當下時代中,都是一種稀缺而可貴的品格。
這部小說真實生動地詮釋了這樣的主題:“愛的追求與愛的背叛”,或者說“夢想的追求與夢想的幻滅”。有人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現(xiàn)在的一切在過去的歷史中都已有人經(jīng)歷過。所以,這部小說今天重讀的意義,就在于它能夠引起我們對于自己的人生、戀愛以及財富、夢想追求的反省與審視。
世界上大多小說都可以稱之為關(guān)于人類命運、愛情和人生可能性的探尋史。所以,米蘭·昆德拉才說:“小說存在的理由,是把生活的世界放置于永久的光芒之下,以保護我們以對抗‘存在的被遺忘”?,F(xiàn)在,中國也進入到了一個對金錢與權(quán)力狂熱追求的時代。一種對金錢至上、權(quán)力崇拜瘋狂追求的“發(fā)展觀”,廣泛深入地存在于我們古老而新生的大地上,存在于無數(shù)的男男女女之中。錢理群說:“社會對人的評價就看他能不能賺錢,能賺錢就有一切,地位、美女、榮譽等等;不能賺錢,就什么也不是。”閻連科也說:“在中國這樣的國家里,權(quán)力高于一切,大于一切,權(quán)力就等于一切。在一個國家的體制里,當權(quán)力成為人的善惡的根本保障和殺傷器時,權(quán)力就成為人的善惡的陷阱和火坑?!庇谑?,我們在《非誠勿擾》等那么多的相親節(jié)目中,看到婚姻已經(jīng)變成了赤裸裸的交易,房子、車子和收入成了衡量一個人成功與否最重要的標志。無數(shù)的年輕女孩把身體商品化,都在選擇最好的商機把自己拋售出去。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數(shù)的青年男女都失去主體意識與做人的體面尊嚴,把自己的身體被用來消費、交換和享樂。在這樣的時下,我們重讀《了不起的蓋茨比》,也許會對我們的生活和選擇有所警惕、反思與觀照,引起我們已經(jīng)“存在的被遺忘”。
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之前,也有一部經(jīng)典的外國小說,這就是托馬斯·哈代的《苔絲》。托馬斯·哈代一生創(chuàng)作了14部長篇小說,4部短篇小說,4部詩集,3部史詩劇《列王》,被伍爾英稱之為“英國小說家中最偉大的悲劇大師”,被韋伯稱之為“英國小說中的莎士比亞”。他最享譽世界的杰作就是《苔絲》。苔絲是一個美麗、純潔、善良、勤勞的姑娘,在少女時期就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擔。她到地主園中做工之后,被地主少爺亞雷·德伯所玷污而懷有身孕,從此便拉開了她一生悲劇的序幕。以后,她獨自回家生下孩子,結(jié)果孩子死掉了。她又到了另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做了一個擠奶工,遇到了安璣·克萊,一見鐘情。在新婚之夜,他向她開誠布公,說在這之前和別的女人有過性關(guān)系。她寬宏大量地原諒了他。與此同時,她也對他講了她以前的不幸遭遇,但他卻無法接受,離開了苔絲,去了遙遠的巴西。苔絲是個已婚的女人,卻沒有一個家,生活又陷入困境。這時,亞雷·德伯又找到苔絲,決心痛改前非。在父親去世,饑餓困頓,連房子都被別人收回去的情況下,無奈只好與他同居。正在這個時候,安璣·克萊也幡然悔悟,又回來找她了。在這種羞辱難當、愧疚不堪的情況下,她拿起刀把亞雷捅死了。然后,又在火車站遇上了安璣·克萊,與他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幾天,給他留下了遺囑。最后被判處絞刑,像獻給神的犧牲一樣,“命運結(jié)束了對她的捉弄”。
苔絲為什么要殺亞雷·德伯呢?就是因為他不僅玷污了她的純潔,而且在他即將獲得愛情的時候,徹底毀掉了一個女人的尊嚴和體面。她保留了傳統(tǒng)社會中的一切美德:堅貞、純潔,結(jié)婚了就要對丈夫忠誠。但是她為了堅持這些信念,卻被一次次利用、剝削、玷污,所以最后只能這樣選擇憤怒殺人。這部小說感動我們之處,也正在于她的這種堅持自我、貞潔如初,也在于她的這種一如既往的不放棄和不改變。
如果要把苔絲的做法放在當下,肯定會有很多人會說她是“傻子”,甚至成為被人嘲笑和惡搞的對象?;蛟S現(xiàn)實生活中不這樣去選擇的庸俗的人很多,但做為人類精神和心靈生活的文學(xué)卻不能這樣做。蘇姍·桑塔格在《耶路撒冷文學(xué)獎的獲獎演講》中說:“小說是讓我們知道,不管身邊發(fā)生了什么事,另外一件事也正在進行。這另外一件事,可以跨越時空和國界,可以把我們的同情引伸給別人,別的地區(qū),別的夢境,或其他關(guān)照的領(lǐng)域?!奔词埂傲硗庖患虑椤笔侵柑摌?gòu)出來的??墒牵F(xiàn)在我們的那些現(xiàn)實主義的“底層故事”的小說中,所缺乏的正是我們不知道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了什么事”的同時,“另一件事情也總是在進行”。這也正是當下我們那么多寫進城打工者、礦工、市井平民、底層女性、大學(xué)生“蟻族”、城市漂泊者,以及失地農(nóng)民、留守老人、強拆強遷的受害者的“底層文學(xué)”,給人以同質(zhì)化和虛假化的原因。有的作家把“底層敘述”變成抽象化、概念化、寓言化的吸引讀者眼球的“殘酷敘述”和“仇恨敘述”。正是由于缺乏強大的“想象力”,從而成為思想性匱乏的狹窄的“就事寫事”,而失去了“當下”生活的豐富性和繁雜性。
在距《苔絲》很久以前,還有一部被馬克思列為以狄更斯為首的“出色一派”中的一員,夏洛蒂·勃朗特創(chuàng)作的《簡·愛》。這是一部反對世襲觀念的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它為19世紀的英國小說開辟了一片新天地。女主人公簡·愛出身貧寒之家,其貌不揚,卻經(jīng)歷了浪漫的愛情。正是平凡的女子同樣可以成為“白雪公主”,實現(xiàn)自己美麗夢想的主題,使這部小說贏得了世界文學(xué)殿堂上的顯赫地位。
簡·愛在羅徹斯特家當家庭教師時,她愛上了他,他也非常愛她??墒?,由于兩人財富、地位和習(xí)俗存在著巨大的差距,她當然不能被他娶而作妻,“我的心就更涼了,而一記起我同我自然而必然所愛之間,橫亙著財富、階層和習(xí)俗的遼闊海洋,我的心涼透了。”這時,羅徹斯特希望她不能做他的妻子,就做他的情婦。簡·愛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愛情表白:“你以為我是一架機器?一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能夠容忍別人把一口面包從我的嘴里搶走,把一滴生命之水從我杯子里潑掉?難道就因為我一貧如洗、默默無聞、長相平庸、個子瘦小,就沒有靈魂,沒有心腸了?——你不是想錯了嗎‘?——我的心靈跟你一樣豐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樣充實,要是上帝賜予我一點姿色和充足的財富,我會使你同我現(xiàn)在一樣難舍難分,我不是根據(jù)習(xí)俗、常規(guī),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軀同你說話,而是我的靈魂同你的靈魂在對話,就仿佛我們兩人穿越墳?zāi)?,站在上帝腳下,彼此平等——本來如此。”
在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艱苦努力與奮斗之后,兩人的處境顛倒過來了。桑菲爾德莊園在大火中化為灰燼,他已腿瘸眼瞎,孤獨一人住在芬丁莊園,而健康如初的她卻成了主人。這時簡·愛還有一段精彩的愛情表白:“當然——除非你反對,我愿意當你的鄰居,你的護士,你的管家。我發(fā)覺你很孤獨,我愿意陪伴你——讀書給你聽,同你一起散步,同你坐在一起,侍候你,成為你的眼睛和雙手。別再那么郁郁寡歡了,我親愛的主人,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不會孤寂了?!边@部小說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它不僅揭示了階級、財富、地位和習(xí)俗的巨大差距,更重要的是主人公勇于跨越財富的鴻溝,勇于克服社會地位的隔閡,破除世俗的偏見,勇于和現(xiàn)實生活作抗爭。更可貴的是作家寫出了主人公作為底層小人物一步步抗爭的豐富而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賦予她與上等貴族階層同樣的寬闊無邊的精神世界與同樣自尊和體面的人格追求。
盡管社會和時代是我們不可改變的,但做為一個作家,應(yīng)當通過自己的小說,說出這個時代所隱含的一切、隱忍的一切與隱藏的一切,寫出那些底層小人物在苦難和屈辱面前的生活倫理思考,寫出對他們的生命情感體驗,寫出對他們生命與精神的關(guān)懷和尊重。這樣,我們的文學(xué)才能成為一盞明燈,照亮幽暗的底層與人心,散發(fā)出溫暖而綿延的光亮,散發(fā)出人類善良、正直和生命堅韌不屈的光芒。這就是威廉·福克納在194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演講中所講的“人類的永垂不朽。”只有寫出這些,才能實現(xiàn)我們作為作家與詩人的職責與榮光。
責任編輯 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