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爾
林野退伍后在京城當了一年保安。一年時間足以證明保安不是人干的。他只好脫下制服回了家。他的家在一個鎮(zhèn)上,算是準鄉(xiāng)村,那里處處流露出蹩腳的城市氣息。林野目睹很多情況,那些情況無非是凝滯時光中舊體制的表象而已,就連那個騎在摩托車上的美女也不脫窠臼——她戴著金項鏈和一個胖男人去流產,恰好被林野撞見。林野想進縣政府當通訊員,這簡直是一個夢想,這個夢想破滅后,他又轉而投奔“黑社會”,想給“黑社會”當一個通訊員,亦未果。這樣他就也干起了扛麻袋的活兒。他未能完全超越父親和舅舅們的命運,他只不過比父親和舅舅們進了一步,組建起了自己的裝卸隊,有了老婆、兒子、家用電器和摩托車。最終,他把改變家族命運的使命寄托到了襁褓中的兒子身上,同時他也仍在懷念那個騎在摩托上帶來滿街霞光的美人。
這就是《力拔山兮》的故事梗概。把一篇小說敘述成了一個故事梗概,一定不會合乎小說作者的原意,因為這只是以小說情節(jié)為原料的一次重新制作。但這樣的一個標本或輪廓,因為剝除了精美的毛皮和柔韌的肌膚,其架構、走向和規(guī)模才得以顯現出來,雖然這一顯現只是出于評論者的視野,但仍具有其客觀性。我們甚至可以沿著這具骨架發(fā)出一些追問,并且還可以對這些追問加以進一步的想象。
林野在北京城里那一年的保安生涯為何只一句就代過了,那中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使得林野輕易地就轉身從大都市回到鄉(xiāng)野之家?林野對石婉兒的追求為何沒能更進一步?那樣不是可以讓小說顯得性感些嗎?曾司令和石總管的“江湖道”為何恰在林野想要加盟其中時破產,而沒能茍延殘喘到給林野一次經歷“黑社會”的機會?莊縣長為何只被安排為昏暗燈光下的一具剪影,而沒有更好地表現其官場風姿?等等。所有這些問題都是可以得到解答的,因為小說并非純然天成,它只是作者的一種安排。我們有權利要求作者改變他的一些安排,服從或顧及我們的某些要求,因為他的小說難道不是為我們而寫的嗎?他當然可以為自己辯解,說這一切都是出于中篇小說這樣一種特殊體裁的有限結構,出于敘述者的有限的視野,而有限視野正是現代小說最重要的結構要素之一。而這種寫一個人物的經歷和成長的小說,要在有限的篇幅之內寫出這個人物的命運和內心的突變,情節(jié)最好是具有強烈的暗示性的,而無法或者不必要成為波瀾壯闊的全面展示。
那么,讓我們來看一看小說情節(jié)的暗示性是如何體現出來的。先看開頭的這個情節(jié):在北京街頭,一個撿垃圾的人拉著一輛幾乎頂住天空電線的垃圾車,他的肱二頭肌高高鼓起,顯示這個撿垃圾的是一個力大無窮的人。這一情景卻刺痛了林野,他哭著說:“力氣大有屁用!”這個情節(jié)預示了像撿垃圾的人一樣孔武有力的林野在北京的奮斗注定無望,同時也給整篇小說籠罩上了一層不祥的氛圍。一個掉落到現實地獄里的大力士只能是一個無用而簡化了的西緒福斯,他的驚人的膂力只會成為針對他本身的諷刺,成為一種懲罰和恥辱的標志。果然,林野回家后看到的第一個情景就是大舅、二舅、三舅和父親,正和其他很多人排成一隊,光著膀子扛麻袋。這是在北京混了幾年的林野曾極力要躲避的地獄景象。但他回來了就得看到這些。某種生活向他洞開了大門。他當然不愿意承認他已經站在了這個地獄的門口。然而隨后他所看到和發(fā)生的一切,的確都是黯淡無光的。那輛直抵天際的垃圾車造成的巨大陰影成為整篇小說的基調。
回家在繼續(xù)。這個剛剛退伍歸來的前武警戰(zhàn)士和京城里的前保安,放下行李后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立刻操起工具鏟除自家門口的那堆垃圾(又是垃圾!北京的垃圾和故鄉(xiāng)的垃圾?。驗樗屗睦锊煌纯?。垃圾當然是無法清除干凈的,因為它已經成為了生活本身,讓人不痛快的事還多著呢。林野去看望垂死的姥爺。姥爺曾是1958年一直到1978年的威風凜凜的前生產隊長、“模范共產黨員”、“勞動模范”和“學習毛主席標兵”,現在則成了發(fā)出臭味的幾乎不會動彈的“一堆東西”,無異于另一種垃圾。這個垃圾被死亡清理掉的那天,“一群群的蒼蠅在人群中亂飛”——姥爺的身邊總是有蒼蠅,最后也由成群的蒼蠅來為他送行。蒼蠅是不祥之兆,是厄運的追隨者和死亡的歡呼者。在蒼蠅的伴奏聲中,林野哭得很大聲也很傷心,但這種傷心是說不清楚的。姥爺是前一個光榮年代里的光榮人物,他死在了眼下這個時代,可謂死得其所,不得不死。而跪在姥爺靈前的那一群舅舅,個個都“虎背熊腰,彪悍異?!?,但他們卻只是一支裝卸工隊伍,他們整個家族都是裝卸工。這個家族放在前一個時代,放在姥爺的光榮年代,或許會顯得非常壯觀而有實力,如今卻只能被鎮(zhèn)上“黑社會”的“名門望族”壓迫得跪在地上。林野在那個情景里的傷心大哭,簡直就有了命運詠嘆調的味道。
這樣,死亡和葬禮成為對主人公具有啟示性的景象,使他認識到時代變遷的力量,他看到時代為他鋪設了怎樣的一條道路。他一定要走時代為他鋪設的那條路,而絕不能重蹈姥爺和舅舅們的覆轍。主人公認識到他已經置身于又一種叢林之中?;⒈承苎皇巧弦粋€時代榮耀的符號。那是一個紅色的時代?,F在則是黑白交織的灰色時代?;疑甏锏幕⒈承苎?,成了可笑的累贅,恥辱的形象,低賤出身和始終失敗的隨身證物,刺滿全身的種姓標志?;⒈承苎緛硐笳髦祟惻c大地的豐饒慷慨的一種美好而又公平的交換關系,但現在的情況卻是,權力和資本已經將大地及其產出,包括虎背熊腰這種大地力量的顯現,預先就全部購買了,因此這種交換關系已經不復存在了。這就是林野的尷尬所在。與其說他傷心地哭了,不如說他因尷尬而哭。
林野的愛情,在石婉兒面前也根本派不上用場。他當著眾人的面,瀟灑而大膽地叫停石婉兒的摩托車,他邀請石婉兒跟他一起去看五臺山國際旅游節(jié)開幕式,他自信地認為他的邀請不會被拒絕。他浪漫的心思可以把月亮變成一頭小山羊,讓河里的水草跳起了探戈,但他卻沒能約來石婉兒。這場徒勞的等待最后等到的是他的一個朋友提刀尋仇,他也跟了去。林野看見他朋友的匹夫之勇在黑社會“江湖道”面前怎樣“迅速地矮了下去”。而他喜歡的石婉兒正是“江湖道”總管的女兒。他投奔縣政府不成,反過來要投奔“江湖道”,恰逢“江湖道”被警方掃蕩。白道黑道都不成,林野這個小人物就只好走黑白之間的那條狹窄的老路了,那也是他的父輩們永恒而乏味的人生。
敘述至此,小說中氛圍壓抑到了極點,小說的觀點也已確立完成。像小說開頭的那堆垃圾一樣巨大而高聳的東西擋住了我們的主人公所有的出路。他最初表現出的對撿垃圾者的同情心,一直到這時,也未能為他支撐起任何東西——道德心比垃圾都不如;黑道白道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都與他無關,而黑道人物的旋生旋滅更使他不敢越雷池一步;愛情當然也是從來沒有過的東西,石婉兒帶來的霞光和白云都是虛幻的。
縱使力拔山兮,一切皆為枉然。
小說用含蓄和暗示的筆法,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年輕人失敗的故事。這篇小說留給我們的問題是,人將如何從失敗的泥淖中汲取到解放的熱情?否則,人之失敗就是不可理解和不可接受的。文學又將怎樣從普遍敗落的苦悶之中找回敘述的動力?因為如果沒有產自內部的動力,文學只會虛弱不真,徒具形狀。然后,寫實主義是否真的可以突入到荒誕主義的現實的內部?我們的和林野們的現實已經是如此荒誕,就連怯懦和犬儒的角落都被荒誕之光照得通亮。這是一種無可逃避,亦無可遮蔽的全然開敞的境遇,仿佛莎士比亞的舞臺一般透明而又暴烈。在這個境遇里和這座舞臺上,小說乃至文學的自我意識將被暴風雨公然地凌辱般地抽打,從而使它完全剝離偽飾,露出其最為粗壯的根部。我們的寫作為何每一次都如此艱難?因為每一次寫作都是一次恥辱的鞭打,還因為,我們已經開始逐步接近所有力量和羞恥的本源,但我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責任編輯: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