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曉珍
一
我們的親戚從農村進城很突兀,事先連個風聲都沒有,先是舅舅家的表姐二英兩口子不聲不響地到來,過了幾年,她的哥哥生子一家、大姨家的表弟三子一家也滴里嘟嚕來了,三子還帶來了他以后叱咤風云的老婆山杏。
山杏從農村進城晚,二英表姐一家先把我大姨家的三子帶進了城,山杏嫁給了三子,也從農村向城市遷徙了。山杏后來蛻變得比城里人還城里人,住上了大房子,還率先開上了小汽車,我們這些真正的城里人在她的光彩下,顯得灰頭土臉的。
二英姐和姐夫大柱會點醫(yī)術。大柱的父親是個懶漢,在鄉(xiāng)村里這種人是很吃虧的,不能在田里下死力地干農活兒,當然要有自己獨特的謀生之道,表姐夫的父親就當起了游醫(yī),仗著自己那點東游西逛躉來的皮毛醫(yī)學知識,走街串巷給人治個病扎個針,小打小鬧地治個頭痛腦熱的,大病他是不看的,他知道自己那三腳貓醫(yī)術的成色,看出了人命可不是鬧著玩的。
輪到大柱長大了,雖然這時農村土地已經都承包了,能吃上飽飯了,可柱子表姐夫早就看出來了,土里能混個肚兒圓,卻永遠也刨不出金疙瘩。光能吃得飽,充其量是一頭豬的理想。他要過“好日子”,屬于人的高級好日子。一個年輕的農民,走哪條路才能通向致富呢?他打小就耳濡目染了父親的醫(yī)道,肩上背個藥箱比起扛把鋤頭來說畢竟輕松得多,還受鄉(xiāng)親們的待見,到哪里都有人給端茶倒水敬煙搬凳子,奉若上賓,享受著村干部的待遇,這是個不孬的活法。
在鄉(xiāng)村折騰了一陣子,大柱子就帶著老婆二英進了城,來到了我們這個城市,開了一家夫妻診所。表姐夫是主治醫(yī),負責看病,表姐就擔負起了抓藥、打針、輸液、理療、針灸和打掃衛(wèi)生等一應雜活兒,護士兼勤雜工。夫妻分工明確。醫(yī)師資格證、護士資格證,干這個行當需要的一切手續(xù)都沒有。我們家所在地只是個小縣城,那時候這方面的事也還抓得不嚴,不似現(xiàn)在非法行醫(yī)的人在城市里像過街老鼠,無處生存。至于表姐他們暗里使用了哪些小聰明小伎倆,才得以安然地在城市里生存下來,只有他們知道。
診所開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來這里的主要是城市里的低收入者,下崗的失業(yè)的、無固定收入的,以及進城農民工。大柱姐夫和他爸一樣,雖然人懶腦子可不懶。他爸在鄉(xiāng)間游走了一輩子,從來未出現(xiàn)過一次哪怕是藥物過敏類的醫(yī)療事故,凡事求穩(wěn)妥;表姐夫夫婦開始也是依葫蘆畫瓢,他們只給輸液、打針,收入少些,可穩(wěn)妥、保險。
父親當了一輩子的政工干部,就是退下來這些年,也還是每天要戴了老花鏡,看《人民日報》《求是》。父親不止一次憂心忡忡地講:現(xiàn)在世道真是亂了。病是啥人都能看的嗎?醫(yī)院是啥人都能開的嗎?一個農村游醫(yī)哪天出了事,可是人命關天哪……受父親的影響,我們一家人也成天擔驚受怕的,生怕哪天電話丁零一響,傳來的是表姐診所的壞消息。
舅舅每次來電話,幾乎無一例外地都要叮囑,多幫幫他的女兒和女婿,他們在城市里生存不易。我們家一接到舅舅的電話,都無一例外地加重不安,父親每次放下電話都要皺著眉頭說一句:說得輕巧,這樣的事誰幫得上忙?
舅舅不止一次地夸獎過他女婿的高明醫(yī)術,舅舅是個實誠人,為了表達他的一片無私親情,還頗認真地告誡我們家人,得病就到表姐的診所去看,自家親戚,只收成本,不會多要的。
舅舅畢竟是個農民,不曉得城里的事,父親原來是個領導,可退下來已經近十年了,當年在官場上累積的人脈早已隨著他退出政治舞臺煙消云散了,不然我們家就不會妹妹妹夫雙雙下崗不能二次就業(yè)了??蓱z舅舅對我們家的記憶還保持在十多年前父親在位時,每次一家老小回老家,必定是坐父親的專車,有專職司機,我們帶著大包小包,穿著體面,每次省親都轟動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老劉家當官的親戚衣錦還鄉(xiāng)了。
姥姥姥爺早夭,我們一家回老家就是回舅舅家或大姨家,舅舅那時最計較我們一家回去是先到他家還是先到大姨家。要是先到大姨家,舅舅會氣沖沖地跑到大姨家,當著一屋子人就會不管不顧地和父親理論,埋怨父親沒把老娘舅放在頭里。
論理說我們先到大姨家也沒什么錯,母親兄妹三人中,大姨行大,舅舅行二,先到老大家誰也不應該挑出哪里有不對的地方,可舅舅搬出了他的老娘舅身份。每當舅舅計較到這種程度,父親只有舉手投降的份兒。一個忘恩負義的形象誰也承受不起,何況父親當年還是個領導,是有身份的人。
好在大姨是個寬厚之人,她倒不計較先后次序,只要我們回去看她,她老人家就會高興,捯著一雙小腳忙不迭地把家里儲存了大半年的腌豬肉、風干羊腿、炸油糕、漬酸菜都拿出來,忙著給我們做上一大桌好吃的,看著我們吃得嘴角冒油,臉上堆著微笑,她便心滿意足。后來就形成了慣例,我們一家回去省親,先到舅舅家,后到大姨家。
舅舅對父親的記憶止于父親的輝煌時刻。父親退下來后再沒回過老家,舅舅也沒再來過我們家,退休后的父親到底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狀態(tài)在舅舅腦海里是一片空白,所以到現(xiàn)在竟然還提什么請求。父親自退下來后,曾經還為了妹妹妹夫下崗的事厚著臉皮求了幾次過去的老部下、老同事,這些人現(xiàn)在還是當權者,還在“臺上”風光得意著,父親遭遇了幾次不陰不陽的官腔后就一蹶不振,不再愿意出去了。在母親看著無所事事的小女兒再次請父親“發(fā)揮余熱”出去求人時,父親冷著臉一陣長吁短嘆,從此家里就再也沒人敢提讓老革命出去“發(fā)揮余熱”的話了。
父親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閑居在家。每天早晨吃過早飯就看著電視節(jié)目打盹,等著中飯。中飯后睡一個雷打不動的午覺,醒來后再對著電視打盹,等著晚飯到來。晚飯后還是和電視機兩兩相望,然后等哈欠像煙癮一樣到來時進入睡眠。這樣一天天打發(fā)漫長無聊的日子,沒有電視,真難想象父親的一天會多么空虛,多么難熬。
也許是老天看父親實在閑得難受,適時地賜給了他疾病,他中風了兩回。父親的生病讓他的閑暇時間飽滿充實起來,他開始不停地出入醫(yī)院,求醫(yī)問藥。這樣,他無須再操心別人的事了。
二
表姐一家很忙,為了生計。
就是再忙,每年的八月十五和正月初一是照例要到我家看望姑姑的。我們一家?guī)缀跏庆话驳氐却@兩個節(jié)日的來臨??粗斫銉煽谧犹崃撕岬亩Y品風塵仆仆規(guī)規(guī)矩矩地來了,我們提了小半年的心這時才悄然放下。他們的到來表示他們沒有出問題,依然堅強無比地在城市里生存著。有時我甚至覺得好笑,我們等待他們的到來就像是官場上某領導最近沒出來,坊間瘋傳他出事了、進去了,然后他就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地在電視里露一下面,表示他還安然無恙地在官場上屹立著,并沒倒。他的露面其實是作秀,但這個秀作得很重要,非作不可。
我們自然要問下表姐一家的生存情況,母親的第一次問話是這樣的:“生意咋樣?”母親是個沒文化的家庭婦女,她直杵杵的問話方式讓表姐表姐夫面面相覷。他們自認的治病救人的崇高行當,被姑姑簡化成了“生意”,這是從哪里說起?偏偏又是自己的親姑姑,連氣也無法生。姐夫的臉上略微泛紅,身子拘謹?shù)嘏矂恿艘幌?,局促不安地張張嘴,他舔舔舌頭又閉上了嘴。表姐到底大方些,客氣地點點頭說:“還行,有了一些固定關系?!彼麄冋f自己的醫(yī)術好,服務態(tài)度也好,收費還低,病患就愿意來。表姐沒說是病人,也沒說客戶(那樣就徹底鉆進了母親“生意”的圈套里),而是選擇了一個中間稱謂:關系。
母親又直問:“衛(wèi)生上的人沒找你們麻煩?”這回是精明的表姐夫回答了:“早把他們都打點好了。”開門做這個,工商、稅務、衛(wèi)生都得打點好,沒有這些人的支持還開個啥張?每逢年節(jié),都事先給他們準備了辛苦費,現(xiàn)在與他們相處得像是哥們兒。說著話,姐夫一雙靈活的小眼睛狡猾地不停眨著,顯現(xiàn)出了農民式的狡黠。
接下來就是吃飯。每次知道他們要來,我們的家宴都準備得異常豐盛,肥雞大鴨子,大魚大肉,表姐夫和表姐也不見外,吃起來格外放得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副景陽岡好漢的豪爽樣子。
表姐兩口子盡了例行的禮節(jié),我們盡了地主之誼,家宴圓滿結束,表姐兩口子接著回到城鄉(xiāng)接合部做他們的“生意”。母親望著他們的背影擔憂地說,就怕他們哪天出事。父親若有所思地說,奇了怪了,他們進城四年了,好像站住腳了啊。這一點其實我也感覺到了,從他們的穿扮、帶的見面禮上就可以看出。第一年中秋他們兩口子上門,穿的都是地攤上幾十塊錢的便宜貨,表姐一脫腈綸外套,里面的腈綸毛衣噼里啪啦直蹦火星子,活像孫悟空一個筋斗從銀幕上翻到了我們身邊。表姐夫的西服皺皺巴巴的還不合身,大概下過水后抽得厲害。他們帶來的見面禮叫作月餅的四塊東西又黑又糙,硬得像石頭一樣,里面居然是拿黃豆做餡的。不知道是哪個暗無天日的小作坊里生產出的假冒偽劣產品,擺在那里像來歷不明的出土文物。
也太摳門了,忘記了這是去她親姑家,忘記了我們過去回老家是怎么給他們帶高檔貨的。大姐和小妹看著那幾塊古董樣面目可疑的點心,發(fā)出了不甘的憤慨??炊煽谧拥某韵?,怕是半年都沒碰過肉呢。父親發(fā)出了同情的慨嘆。他們真的不易,從農村洗凈了腳上的泥巴歡天喜地地進了城,城里并沒有溫暖的大房子、美味的食品、質地上乘的漂亮衣服等著他們安然享用,他們站住腳還成,打拼得不好,最后還得灰溜溜地回到他們萬般嫌惡的村莊里去和土地做伴。
第二年二英表姐一家?guī)淼氖莾善抗揞^,還有一斤點心。雖然點心是散的,也不是名店名品,可比起硌牙的月餅來起碼是松軟的。第三年來又進了一大步,是兩盒成盒的糕點,里面有蛋糕白皮酥薩其馬,一看就是在正規(guī)點心店里買的,大概要五十塊錢。今年是第四年,兩口子不僅帶了一箱特品盒奶,還帶了一箱桂圓蓮子八寶粥,都是地道的名牌貨。兩口子穿得也好些了,表姐夫是一身灰西服,混紡料子的,雖然不是純毛名牌,穿了倒也不起皺,板板正正、像模像樣。表姐穿了件紫紅黑花羊毛衫,領口還鑲了一圈夸張的人造毛。表姐自豪地告訴我,要二百多呢。
席間,表姐面色平靜地說她和姐夫都考取了資格證書,表姐夫考得了醫(yī)師的,表姐考得了護士的。他們是正兒八經的醫(yī)生和護士了。
晴天打了一個大霹靂,全家人都驚呆了。我們當然都知道,表姐只有可憐巴巴的小學三年級文化,表姐夫比她強些,也只是勉強初中文化。這樣的資格證書好多醫(yī)學院畢業(yè)的科班生還考不下來呢,他們這樣可憐的文化程度怎么就……
表姐喝了兩杯酒,顴骨上浮起了兩朵俏皮的紅暈。變得漂亮嫵媚的表姐得意地笑著說:你們不知道我們兩口子有多苦,白天診所里忙忙碌碌一天,晚上身子累得要散架,還要拿了磚頭厚的醫(yī)學書啃呀啃。冬天煤貴,有病人時我們還生著爐子,病人走了我們就熄火凍著。困了拿辣椒頂,每天都是一兩點,兩三點。大柱考了兩次,我三次,終于都過了。
表姐嘴唇哆嗦,眼里飛花。
表姐夫神情自豪肅穆,臉上綻放著得意的紅光。
表姐接著說下去:這個本本對我們太……重要了。我們雖然定期打點工商稅務衛(wèi)生那些家伙,可他們每次上門,我們的心還是咚咚跳。他們每次來都不空手,幾十塊錢一盒的好藥,一拿就是三五盒,我們心痛得抽筋,也得忍著賠笑臉。沒那個紙片片,就老有尾巴攥在人家手里。出來混了幾年啥名堂也沒混出來,又灰溜溜地回去了,鄉(xiāng)親們該怎么看我們啊……
表姐捂著臉聳動著肩膀像個受了欺負的女孩子嗚嗚地哭起來。
表姐夫攬過表姐,疼愛地說:別哭了,我們不是好起來了嗎?病人不是越來越多了嗎?不是開始有了重要病人了嗎?前兩天那個水利局的黃副局長不是都帶著他老母親來了嗎?聽說咱們醫(yī)術好,收費低,還沒有假藥,以后不僅他們家人要來,還要介紹別的病人來……
表姐夫安慰老婆別哭,他的眼圈卻忍不住紅了。這次表姐和表姐夫都理直氣壯地把他們的服務對象稱為病人、患者,而不是以前含混的“關系”了。
三
表姐兩口子不僅有了身份,經濟上也戰(zhàn)績輝煌,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原來租的兩間底商已經嫌小,又把旁邊一直風雨飄搖的小煙酒店盤了過來,打通,分出了接診室、藥房、兩間病房,還買了大醫(yī)院淘汰下來的二手醫(yī)療器械,醫(yī)院儼然一個五臟俱全的麻雀了。表姐一家的生活出乎我們意料地一路高歌猛進,又過了兩年,他們居然不聲不響地買了房子,八十多平方米,兩室一大廳。雖然在城鄉(xiāng)結合部,位置不太好,周邊環(huán)境也不太好,可那畢竟也花了十來萬。他們在城里打拼了幾年,終于站住了腳。
驚天雷一個接一個,表姐又生了兒子。老大是女兒,表姐夫一直覺得不美滿,雖然在城里買了房子,沒兒子,回老家還是會被嘲笑絕戶頭。被笑為絕戶,人生便塌陷了一大塊。何況現(xiàn)在有了房產,沒個正宗傳人,百年之后可便宜了哪個呢?
現(xiàn)在計劃生育管得這么嚴,不怕罰款嗎?我們家人驚奇地問。表姐夫不當一回事地淡定一笑,這個規(guī)定那個規(guī)定都是給你們這些城里人制定的,我們農村人,哪個不超生啊,哪家沒兒子成???
表姐夫一家自進城以來混得越來越好,能量越來越大。能明目張膽生二胎,能給二胎報上戶口,這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辦到的事啊?,F(xiàn)在看一個人混得好不好,不是單看他口袋里的錢,還要看他能不能辦成一些普通人辦不到的事。
相比較,我們自己家這幾個城里人卻活得艱難。房改時我掏了幾萬塊錢買下單位的一套五十幾平方米舊房,一直蝸居至今;大姐住的平房要拆遷了,回遷要再拿十幾萬,她家人愁眉不展;妹妹一家自打下崗后就一直和父母擠在一起,根本沒做過買房的夢。再說生二胎的事,別說我們沒門路、沒手段報戶口,即便能像表姐那樣偷梁換柱改成少數(shù)民族,我們生得起、養(yǎng)得起嗎?
四
站住了腳的表姐一家,生活進入了良性循環(huán)軌道,他們把生子、三子兩家人弄進了城里。
八月十五又到了,表姐一家、大表哥一家、三子一家齊刷刷地擁進我們家時,場面確實是很壯觀,十多口子人把我們家不大的客廳擠得滿滿當當,無處立足。酒過三巡,父親望著黑壓壓的一片腦袋,疑惑地問他們在城里怎樣生存。表姐夫撲哧笑了,抹了把泛油的臉,說,大哥到駕校學了駕駛,貸款買車跑出租,嫂子擺攤賣菜;給三子一家在農貿市場上租了個攤位,讓他們兩口子賣雞賣魚。父親自從高血壓冠心病纏身后很少喝酒,那天卻破例喝了一大杯。父親心緒復雜地看看幾個表親,再看看自家?guī)讉€兒女,想說點啥,卻終是啥也沒說。
幾個親戚走了,家里的氣氛陡然壓抑凝重起來。父親并沒有像以往吃過飯回臥室睡覺,而是窩在沙發(fā)上若有所思。母親也是郁郁寡歡,然后不快地數(shù)落父親沒本事,孩子下崗窩在家里,要工作沒工作要房沒房,都沒法出門見人;人家這幾個農村孩子,倒一個個活得像模像樣起來……我想制止母親,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母親刺激人的話已出口,想追都追不回來了。我對母親很不滿,難道不知道父親自退下來后是什么狀況嗎?為什么還要拿刀子劃他的傷疤呢?
父親長滿老年斑的臉慢慢地變紅,眼睛也變得兔子般赤紅,粗黑的眉毛急遽抖動著,突然,“砰”的一聲,父親摔了手里盛滿水的杯子,玻璃碴兒和滾燙的開水濺滿地,妹妹發(fā)出了尖促的驚叫。
“怨我?怨我!要是沒有我這個曾經當過官的老子,他們說不定不會下崗,或者下崗后早就再就業(yè)再上崗了!你的親哥親姐可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們能幫孩子啥忙?這幾個孩子不都是靠自己嗎?!”父親怒吼著又把鋒利的目光突然轉向了妹妹妹夫、大姐和我,他鋒利的目光劃得我們不敢迎視。
“那些活兒都不是咱們孩子該干的,咱們孩子應該干體面的事兒,反正就是你沒本事,你別抵賴……”母親還不依不饒地嘟囔著。
“媽——”我拖長了聲音,不得不出面制止了母親。
父親好容易止住了抖動,哆嗦著說:“我不是一點兒用都沒有,我現(xiàn)在退休金還不少,你們還能靠著我,等我蹬腿那天,看你們還想靠誰!你們張嘴等著接西北風喝去吧。”說罷,父親就站起來,喘著粗氣,誰也不睬,顫巍巍回了臥室。父親的拐杖聲音很重,杵得地板咚咚直響,杵得我們心驚肉跳。
五
誰也沒想到,表姐把生子表哥一家辦進了城,兄妹兩家的關系不僅沒有越發(fā)親密融洽,竟然漸漸產生些隔閡。嫂子紅梅看不慣妹夫大柱對自己男人居高臨下頤指氣使,也看不慣自己男人在妹夫面前低聲下氣。拿紅梅嫂子的話說:妹妹妹夫一家是幫了咱,可別忘了,咱都是農村出來的,老理兒還得講不是?說破大天去,生子都是他大柱的大舅哥不是?別說他該敬著咱了,他要是惹咱二英妹子不高興了,咱生子都有資格打他罵他,對他動家法和他理論不是?
這話傳到表姐夫耳里,他自然不高興,黑著臉對表姐說:我有病啊,腦子被驢踢了啊,求人花錢,費勁巴力把他們一家弄進城來,給他們租了房,買了車,把孩子送進重點學校上了學,敢情就是讓他們對我動家法的呀?
二英推了丈夫一把,嗔怪道:都成功人士了還長了個針鼻兒大的心眼!我嫂子那人刀子嘴豆腐心,她就是叨叨幾句,咱對他們究竟咋樣她心里還能沒桿秤?就是她不懂事,我哥那人可不渾哪,實心眼的老實疙瘩,他心里肯定念咱的好。
為了幾家能有個幫照,生子表哥、三子一家的房子都租在二英表姐的診所附近。生子表哥在駕校學了一段時間,拿到了本子。第二天二英兩口子早早起來開門待客了,看生子表哥家還沒動靜,表姐夫按捺不住了,去敲他家門,催促他出門做生意。生子表哥揉揉眼睛,抬頭看看黑洞洞的天打個哈欠說,啟明星還沒隱臉哪,這時候有啥生意呀。表姐夫不滿地嘿了一聲,說:開出租就是掙兩個辛苦錢,必須像早起的鳥兒一樣才能啄到蟲吃。五點多,去開發(fā)區(qū)上班辦事的、出門趕火車的、去醫(yī)院看急診掛專家號的人都出動了,這是第一筆肥活兒,你得瞄準這些人掙頭份兒錢。等到天大亮了,你的同行成片地出來了,活兒就不好搶了。人們把出租攬客叫成掃街,沒人掃時你才能掃到好貨呀,等大家都出來你還掃啥呀。再說,你這車背著十幾萬的債,你不愁???
表姐夫又轉臉對紅梅說:還有嫂子你,你的菜攤更是個鮮貨生意,賣的就是個水靈、鮮嫩,人家干這個都是半夜三四點起來就到批發(fā)市場上貨去,你要睡到陽婆曬屁股才去,都剩蔫巴葉子了,上點這些老太太菜賣給誰去呀?紅梅嫂子不愛聽,面無表情張嘴使勁兒打哈欠。
二英兩口子走了,紅梅嫂子開始對丈夫發(fā)牢騷:咱農村多咱不是睡到陽婆當頭照才起呀?到了城里可倒好,啥福沒享到,連個香覺還不能睡了。
生子表哥白了妻子一眼:柱子說得對,你別忘了咱現(xiàn)在是上班,得有時有點,這和種地不一樣,種地還得趕節(jié)令呢。我趕緊出車,你趕緊去上菜。
生子表哥發(fā)動著了車子,忐忑不安地上路了。妹夫說得對,這個鐵疙瘩臥在這兒,不是臥著一塊鐵,是臥了硬生生的十幾萬塊錢哪!
三子一家倒是不懶,兩口子都起得早,三子開個三馬子到水產品批發(fā)市場去上魚上雞,山杏守攤。三子拉來了活雞活魚,山杏幫著往下卸,山杏看著活蹦亂跳的魚和咕咕亂叫的雞,心里沒底,擔心沒有顧客。
“二英姐一家剛到城里時要愁沒人找他們看病,還能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規(guī)模?你先別愁那些沒用的?!比诱f著話順便抬頭看一眼老婆。這一看他大吃一驚,老婆第一天出攤居然是如此隆重,眉毛黑黑,臉蛋粉白,嘴唇紅紅,還戴了一雙粉紅套袖。再加上那裊娜的身姿,要不是那又黑又厚的橡膠圍裙包裹著,看上去就是一個大美女。
表哥和三子家進城半個月的一個周末,晚上三家人在三子家的出租屋里歡聚。山杏安排大柱姐夫坐在首座,安排生子表哥和自己丈夫一左一右挨著大柱姐夫坐了。三子端起杯,話沒說,眼睛先紅了,哽咽著表達對表姐、表姐夫的感激之情,大柱姐夫截住他的話,拍拍他的肩說:“放心我的好兄弟,只要信得過你姐夫我,有我吃的就有你們吃的,我既然把你們拉扯出來了,就得管到底,不會讓你們再回去的。咱都把根在城市里扎下來,讓咱的子孫后代都做堂堂正正的城里人?!睅讉€男人叮當亂響地碰著杯,把熱辣辣的酒都灌進了肚子里,一時眼眶都有點兒潮。
山杏給自己倒了杯白酒,二英關心地提醒她說你是女的,喝點飲料意思意思成了。山杏搖搖頭說,酒滿心誠,必須是酒。山杏端了酒杯說:“姐夫你知道你這個妹子沒文化,嘴笨,可心里明白著呢。我就一句話,沒有你和姐姐就沒有我和三子。等啥時候我們也像你和姐姐似的,買下城里的商品房,我請你們上城里最高檔的飯店吃去?!闭f著把滿滿的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大柱看著面若桃花越發(fā)漂亮動人的弟妹,似是無意碰了一下她裸露著的白嫩胳膊,說:“好!和三子好好干,等你們掙到些家底,姐夫再給你們尋個比這輕巧的營生,起碼是守在屋里掙錢的?!?/p>
山杏左右翻看著自己的兩只手,確實慘不忍睹,十個手指讓魚鱗扎得像是毛刷子刷過,凍得都是血口子,比在鄉(xiāng)下時還糟踐得厲害。大柱似乎隨意地摸了一下她的手,嘴里說:“啊喲,是遭了不少罪??!弟妹好好干吧?!?/p>
接下來有些冷場。二英看看自己丈夫,想讓他和自己一起給大哥一家敬酒,大柱似乎沒看見她期待的眼神,只顧自己吃菜。紅梅低著頭,連生子叫她一起給妹夫敬酒也硬邦邦地推辭了。
大柱姐夫本來還想再勸勸哥嫂,被嫂子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噎住了。半晌,才轉過頭來對三子一家送上幾句鼓勵和夸獎。山杏聽了,乖巧地站起來,忙給大柱和二英滿上酒,自己和三子恭敬地舉杯再表謝意。
紅梅和生子表哥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紅梅立刻傾倒自己的牢騷,她怪大柱不懂規(guī)矩,沒有給大舅哥先敬酒。又罵丈夫是個窩囊廢,沉不住氣,反倒先跑去敬他。生子倒不生氣,悶頭往床上一倒,說:“咱和三子兩家都是大柱一塊兒拉扯出來的,人家山杏兩口子都帶頭敬了,咱不敬好像咱不懂事理似的,你瞎計較個啥?!?/p>
紅梅氣呼呼地倒在床上,枕著雙臂大聲說:“告訴你,我到城里來就是過好日子來了,要是吃苦受罪,我就在農村種地了,種地還比賣菜輕巧些呢。賣菜這活兒就不是我干的,起五更睡半夜,我哪禁得住這么折騰呀?從明天起我不去了,就在家里給你們做飯,伺候孩子上學。山杏那小媳婦就不是個老實貨,你妹夫更是個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他對山杏動手動腳的,別人沒看見我可不是瞎子……”
生子悶聲悶氣地制止了老婆。他睡意蒙眬時,腦海里閃過妹夫酒后失態(tài)的樣子,這一細琢磨好像也不太對勁兒。
六
生子表哥的出租車沒跑多久就出了事。
一天他開車逆行,本以為躲過了交警和攝像頭,偏偏就出了事,他碰倒了一輛自行車。
騎車人不依不饒地跟他算賬,他知道自己碰上了麻煩,得出錢私了。
生子找大柱借錢。妹夫得知了事情的經過,告訴他,這是被碰瓷兒的敲詐了。
賠完了錢,生子躺在床上生悶氣,也不出車了。他覺得這城市不適合自己待,不是每個農村人都能像妹夫一樣如魚得水地生存下來。剛一進城就背了十幾萬的債,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剛跑車兩個多月就被人訛了錢,誰知道以后還會碰到啥?老婆不肯去賣菜,兒子到了城里功課也不好,自己在城里該怎么生活下去呢?他萌生了去意。
生子臨回老家前把妹妹二英拉到一旁,悄聲囑咐她留個心眼,注意著點柱子和山杏。
其實大哥本不想說得太明白。那天他臨時拐到妹妹的診所拿點藥,恰巧妹妹去接孩子放學,只有妹夫柱子和弟媳山杏在。他們的慌張引起了生子的警覺。要走了,還是決定提醒一下妹妹。畢竟,妹夫和弟媳都是外人,只有他和妹妹才是血親哪。
七
錢越掙越多,生意越做越大,二英姐和大柱姐夫的關系卻越來越緊張了。表面看起來當然還是因為山杏。
自從生子大哥臨走時留下那句提醒妹妹“留心”的要命話以后,二英心里就開始犯嘀咕。
又是一年春節(jié)了。表姐一家、三子一家一起到我們家拜年。山杏穿了件過臀的大紅毛衣,胸前繡著恣意怒放的金黃菊花,刺眼的顏色,呼之欲出的乳房,深陷的V形乳溝,臀部被包裹得緊緊的,山杏晃得男人睜不開眼。我注意看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不再粗糙,白皙細膩,湊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你擦了什么牌子的護手霜,這么好聞?”我隨意問道。
山杏——不,現(xiàn)在的雅夢兩只眼睛立刻像通電一樣明亮起來,目光炯炯地放出噼里啪啦的火花。她告訴我,女人不僅需要化妝品,更需要吃保健品。
轉天,大姐一家請我們吃飯。大姐在廚房里忙活兒,姐夫在客廳里接待我們。無論到了誰家,雅夢都能喧賓奪主,利用一切機會推銷神乎其神的保健品。
雅夢雄心勃勃地開拓事業(yè),我們和她的距離卻遠了,都有些煩她。甚至連大柱姐夫也忘卻了舊情,這對二英姐倒是件好事。相比較,我們還是喜歡原來剛進城時那個腿腳勤快、能吃苦的山杏,現(xiàn)在這個有車有房的雅夢讓我們感覺不真實。
親戚們再見面要到八月十五了,想到隨時隨地強行推銷商品的成功人士雅夢女士,不知道怎么,我們的心里有點怪怪的感覺,大家都有些怕再見到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