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俊
(江蘇省宜興紫砂工藝廠,宜興 214221)
紫砂壺收藏過程中,經(jīng)常碰到有內(nèi)容豐富的銘文,很多銘文的意思通俗易懂,很多是使用了典故的,而對典故的解讀頗費周章。
“煮白石,泛綠云,一瓢細酌邀桐君”——老曼銘,頻迦書。此銘文見于唐云先生所藏“曼生石瓢提梁壺”,對其中“桐君”的釋解,分歧和錯舛較為常見,現(xiàn)不揣淺陋,以得諸方家和愛好者斧正。
曼生,即陳鴻壽(1768-1822),字子恭,浙江錢塘人,能書善畫,精于雕琢,以書法篆刻成名,為西泠八家之一,陳曼生是一位詩、文、書、畫、印全面發(fā)展的文學家、藝術家。嘉慶二十一年,在陽羨(今江蘇宜興)附近的溧陽為官,因其酷愛紫砂壺,在公余之暇會同同好、藝匠(以楊氏家族為主),設計多種造型簡潔、利于書畫裝飾的紫砂壺形,并親自參與紫砂壺表面的銘文、刻制等裝飾,文人壺風由此而大盛,“名士名工,相得益彰”的韻味,為紫砂壺藝創(chuàng)作樹立了一塊新的里程碑。紫砂歷史上,從此便出現(xiàn)了“曼生壺”或“曼生銘”的專業(yè)名詞,從而紫砂茗壺以文人學士、風雅騷客的銘款而聞名于世,成就了紫砂收藏史上著名的“壺隨字貴,字以壺傳”的不朽準則。
桐君者,古琴也。亦稱瑤琴、玉琴、七弦琴。古琴,是在孔子時期就已盛行,在中國音樂史上流傳了三千余年,至今依然鳴響在書齋、舞臺上的中國最古老的彈撥樂器之一。古琴的材質(zhì),面板一般為桐木或杉木制,底板為梓木或楠木制。琴身材質(zhì)是影響古琴音色的首要因素,自古以來,琴面與琴底都是以分別屬陽與屬陰的兩種木材斫制而成。桐木屬陽,置于上,斫成琴面;梓木屬陰,置于下,斫成琴底。桐木松軟,制作琴面能使琴的音色更美。而梓木堅硬,制作琴底能使琴堅牢不易變形。宋朝以來,又出現(xiàn)了所謂“純陽琴”,即面底皆桐之琴。
唐代薛易簡在《琴訣》中講:“琴為之樂,可以觀風教,可以攝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壯膽勇,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p>
桐,一直被文人學士沿用至今,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和雅、清淡是琴樂標榜和追求的審美情趣,味外之旨、韻外之致、弦外之音是琴樂深遠意境的精髓所在,這也是作為文人的陳曼生所崇尚的境界。陳曼生由于酷愛紫砂壺,憑借其獨特的藝術素養(yǎng)和創(chuàng)新能力,將文人學士的文化修養(yǎng)和傳統(tǒng)文化的情意注入了紫砂壺的收藏、使用、鑒賞和裝飾創(chuàng)作中,由此及彼地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引進了紫砂創(chuàng)作,使得此前的田間地頭、解渴待客的日用茶具也蘊含了豐富而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人、士大夫手中愛不釋手的器物,表現(xiàn)了具有高度文化素質(zhì)和文化屬性的一種標志。
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禮樂,“樂”的代表就是古琴。禮教和賞樂,可以使個體和群體之間能互相調(diào)劑,形成人與人之間平和、閑雅而合理的生活,這顯然是受儒家思想教育的陳曼生所認同的、理想的生活韻味。作為文學家、藝術家的陳曼生,對韻味的追求是恬靜高雅的,他要把茶的韻味和紫砂壺的韻味結(jié)合到高度統(tǒng)一,則要求他必須將外在環(huán)境與平和閑雅的內(nèi)在心境合二為一,才能達到追求的心物相合、人物合一的藝術境界。這種統(tǒng)一,必須由綜合素養(yǎng)的文人學士的積極參與和推廣,也是文人學士要求參與紫砂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之一。
中國文化主要受儒家中正平和、溫雅敦厚和道家順應自然、大音希聲、清微淡遠等思想的影響,這就是文人學士對中和雅正思想、清虛淡靜的風格和意境的最高追求。這種追求包涵了文人學士的學習、生活、經(jīng)歷和處世哲學的所有對題材的選擇、意境的追求、道德的規(guī)范等各方面的理想風格和審美標準。人如此,物亦如此,陳曼生當然也不會脫離這個窠臼,使得其完善了紫砂創(chuàng)作理念所追求的圓而不艷、方而不傷、質(zhì)而能文、溫潤調(diào)暢較為完整和重要的理論基礎。
同時,陳曼生作為一任地方官,首當其沖地擔負著“端正人心”的教化子民的道德責任?!扒僬撸?。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作為一名飽學之士的陳曼生是不會不知道這個理論的。在儒家主張入世哲學、重視人生的現(xiàn)實問題,強調(diào)藝術對人倫的教化作用下,茶事和茶具是最容易親近的器物,也是待客交流的必要手段,將藝術韻味、文化理念和文化精神引進紫砂創(chuàng)作中去。反對為茶而茶、為壺而壺的俗(通俗)為,講究中正平和,不追求華美富麗的外表,崇尚自然,強調(diào)無為和逍遙,反對人們強加于自然的各種行為,從而真正達到最理想的藝術和茶事相結(jié)合的境界,究其實質(zhì),追求的是天人合一的天籟效果。
品茶和古琴都是因清、和、淡、雅的品格寄寓了文人凌風傲骨、超凡脫俗的處世心態(tài)。品茶以求味和心的最高享受,唐代劉貞亮在《飲茶十德》中也明確提出: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賞琴則是“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保ɡ畎住堵犑裆疄F彈琴》)。這是認為“桐君”為古琴的代名詞的依據(jù)。
桐君,傳說上古時藥學家,黃帝臣,以擅長本草著稱。梁·陶弘景,《本草經(jīng)集注》序強調(diào):“至于藥性所主,當以識識相因,不爾何由得聞,至于桐雷,乃著在于編簡,此書應與《素問》同類”,“又有桐君《采藥錄》,說其花葉形色;《藥對》四卷,論其佐使相識”。此為第二種解釋。
宋代林洪撰的《山家清供》有“茶,即藥也”的論斷;唐代即有“茶藥”(見代宗大歷十四年王國題寫的“茶藥”)一詞;唐代陳藏器強調(diào):“茶為萬病之藥”?!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是我國的第一部藥學專著,自戰(zhàn)國時代寫起,成書于西漢年間。其中有這樣的記載(傳說):“神農(nóng)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據(jù)文字訓詁考證:這里的荼是指古代的茶。從中得知,中國人利用茶葉,可能是從藥用開始的。可見,茶就是藥,并為藥書(古稱本草)所收載。
茶,中國古人認為有十德:以茶散郁氣,以茶驅(qū)睡氣,以茶養(yǎng)生氣,以茶除病氣,以茶利禮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嘗滋味,以茶養(yǎng)身體,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
茶,還有其它功效,雖無明確的專門藥學、藥理等記載,但有《格物粗談》稱:“燒煙可辟蚊、建蘭生丸斑,冷茶和香油灑葉上”;《救生苦海》稱:“口爛,茶根代茶煎飲”;《本草綱目》載:治“痘瘡作癢,房中宜燒茶煙恒熏之”。
從上述引文可知,銘文中的茶起著藥用和養(yǎng)身的功能。中國文人學士的修身養(yǎng)性論在此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種從外部飲食環(huán)境的修煉直至內(nèi)部自身的修養(yǎng),都明確圍繞著傳統(tǒng)儒家、道家的宗旨而進行,飲茶可以驅(qū)病養(yǎng)神,以達到身體的陰陽調(diào)和,繼而達到中正平和、清微淡遠的理想境界,以期長生康健的不朽信念。
桐君,從銘文的本身文字看,當解釋為:“上古時藥學家,黃帝臣,以擅長本草著稱”較為合適、恰當,但從傳統(tǒng)的文人思想出發(fā),看出其文字背后所傳遞的信息,而將其更深入地引申為古琴,也不是不可以。唐朝盧仝的《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睂κ聦嵉娘嫴韬鸵庀氲墓δ芤呀?jīng)作了明晰的注解。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明明白白地感受到陳曼生對現(xiàn)實的茶事和理想境界的追求和向往。將“桐君”作上述的兩種解釋都不錯,也是應該符合陳曼生的茶事理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