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美
年復一年,我都為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一生尋找一個容器。當時光遷徙,許多感受都變輕了,這樣的愿望卻從未稍懈。我常常想象初臨人世的那一刻,但時至今日,仍無進展。那新鮮如初的歲月無法被銘記,它經(jīng)由世界和歷史的重重消解,最終如同我們終將重復的一生?;蛟S如此,閱讀成了常規(guī)的依賴,我一邊沉浸于書中的角色,一邊在現(xiàn)實生活中行走依舊。
真正的閱讀始于上個世紀的80年代中期,我那時就讀于一所師范學校,一年級的語文老師是位詩人,戴著眼鏡,一副標準的書生模樣,每天早讀準點到班級,帶領我們朗讀課文,要求我們拿著鉛筆,在漢字上標上f 、h、 g等字眼,每天必須交一張鋼筆臨摹字。那個時候大部分同學對他咬牙切齒:詩人老師怎么這么較真,一點也不浪漫??!同學們對他的不滿放在了課堂上,他啟發(fā)式的提問在課堂每每受到打擊,大家一聲不吭,任由他獨自踱步,耐心地做無用的等候。那個時候我剛學些詩,也許因為他是詩人的緣由,有時內心覺得不安,所以在他已經(jīng)放棄、認為我們朽木不可雕的時候,我常常舉起了手,自認為是替詩人老師解了圍。慶幸的是,他只教了快一年,就要調走了,據(jù)說那是省文聯(lián)的作協(xié)。作協(xié)是干什么的呢?沒人明白。班級照例召開歡送會,班主任知道我寫些小詩,派了任務,寫一首詩朗讀。
帶著完成任務的想法,一個中午就寫好了,題目叫《我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引用的是艾青的詩句。讓我自己覺得詫異的是,在朗誦時,我居然忍不住留下了眼淚,而且泣不成聲,自然被影響的同學也跟著抽泣,老師也被感染了,默默地流淚。也許,就在那個瞬間,我被老師認定是一個可以培養(yǎng)的學生吧。他把這首詩打印了一百多份,發(fā)到了同年段的每個同學手里。自此以后的三年多時間里,我的閱讀被老師很有計劃地安排,閱讀是這樣開始的:先閱讀師大中文系的教材,期間穿插一些名著,接下來是閱讀西方各個詩歌流派的理論、世界著名詩人作品、中國時下最流行的朦朧詩、臺灣詩人的詩等等。每隔一段時間,我必須到老師那更換書籍。老師去書店買書,常常一本書同時買兩本,一本留給自己用,一本送給我。每每想到這,總是讓我感動。三年多的閱讀,雖然是淺閱讀,也幾乎把老師書架的書看完了。記不清是什么時間,應該說是史蒂文斯的那把藍色吉他撥動了我內心的琴弦,其實是他存在于我的指尖之外的,它存在。我的眼睛被他擦亮,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鮮亮開闊起來,那種陌生不亞于嬰兒第一眼看到這個世界:
“仿佛從來沒有親密溫暖的失誤/仿佛從沒有做過兒童/仿佛從未年輕過”
寫作和愛情一樣,有多少人起于激情也止于激情??!激情過后呢?還要愛還要寫,靠什么來維系呢?希姆博爾茲卡告訴我們要靠恒久的溫情和理性的參照。不僅如此,她還向我們貢獻了這道路的出口,即思維的詩意。
“最高的山峰/也不比最深的峽谷/更接近天空/一只物體墜入深淵/它是從天空落向天空”
多么奇妙的思維,又是接近真理的正確,要想成為一名真正的詩人,就要具有讓深淵成為天空的思維。
“一切都是開始/一切都是結束”
——北島《一切》
“這么多昂貴的證據(jù)/塵土 是我們相信難免一死/我們放慢腳步/壓低嗓音/走過一列列緩慢的墓碑”
——博爾赫斯《里科萊塔》
我坐在書房里讀著詩,房間很安靜,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思維的詩意和深沉。一束清亮的晨光穿窗而入,在墻上畫出一道橙紅亮斑??罩械墓饫镉泻芏辔m懸浮,那些微塵因房間的靜謐顯得格外活潑,不停舞動著,仿佛它們也是有知,知道這光束的投射珍貴而短暫,而一旦沒有了光,它們——那些微塵,就會遁失于無邊的幽暗。
是的,微塵只有在光束中才是存在的。對于詩人來說,詩歌就是投射在我們身上——使我們存在、凸現(xiàn)于幽暗的時間,靈魂得以舞之蹈之的那束光。
我很慶幸,我愛上了詩歌,詩歌讓我的身體輕盈,內心高貴。我們真正生活于當下,但是,因為詩,我們很可能是別一時空。
因為詩,在八十年代末,我毫無眼光地拒絕了老師推薦我到省作協(xié)工作的機會,而時隔二十多年,因為詩,我又有機會到省作協(xié)工作。時光啊時光!
在美國的老師得知消息,很高興地回了首短詩:命運的路/讓你命運的腳/多走了二十多年……
史蒂文斯是用感性寫理性,希姆博爾茲卡是用理性寫感性,前者是“最最快樂”,后者是“快樂但不過分”。而對于我來說,快樂就是在他們字里行間揮揮手,讀別人的詩,寫自己的詩。
我不知道自己能寫到什么時候,但不影響我愛詩一輩子,不影響我認真地寫好每一首好詩或壞詩,不影響我閱讀一生,無論詩歌、散文、小說。我只管慢慢地遠遠地走,一路欣賞風景,在一定的厚度終結,在一定的皺紋里風化。
感謝恩師——王性初,讓我有機會在詩歌里終老一生,所有的這一切,在我眼里都是人間最美的詩。
責任編輯 郭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