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中國近現(xiàn)代史,我以為,“先生”二字,唯魯迅擔(dān)得起。
要說是如何如何喜歡他,怕我還是不夠格的,他的作品除了課本上數(shù)篇咀嚼幾番之外,還真沒看過其余。應(yīng)是喜歡他的筆多一些,總是一針見血地直指要害。那些辛辣嘲諷大快人心,此中濃稠的良苦用心又惹人深思??梢韵胂螽?dāng)年,這些令一部分人咬牙切齒,令一部分人歡暢大笑的文字是如何在青年中盛行。
街頭巷尾,人們或眉眼舒暢或冷汗涔涔地傳閱時,名聲大噪的先生卻笑不出來,他還是鎖緊眉,用憂心的眼神望著中國——這片使他棄醫(yī)從文,想要全力拯救的土地。他總想,如何下筆才能讓更多人醒悟,怎樣表達(dá),才有更多人支持;為中國,他還能再做什么,還能再多做些么……一個人,若是比同時代的人看得更清楚更深遠(yuǎn),往往已注定,他此生,不得真正的快樂。
幸好,先生逃不過命運(yùn)的恩賜,這一年,一封“小鬼”的求教信終是到了他眼前——署名:許廣平。信的大意是人生苦悶,不順之事頗多,她謹(jǐn)慎地問詢:“先生,可有什么法子在苦藥中加點(diǎn)糖分?”彼時,她還只是一個女師大的普通學(xué)生,對著上過些課的導(dǎo)師魯迅,起了難以對外人道的少女心思。那時,對魯迅芳心暗許的妙齡女子可謂難于枚舉。先生更多的是逃避,他是看都不敢看她們一眼的??擅髦侨玺斞赣衷鯐床怀鲞@些溫柔措辭下的旖旎情思?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還是硬著頭皮做了。我更愿意相信是宿命。先生他看不見未來的模樣,宿命卻在黑暗中給了他們一道光,兩個人,在黑暗中,朝著對方的方向,緩緩伸出手來。
先生同許廣平互通的信件大多收錄在《兩地書》中,可惜,許多繾綣甜蜜的片段被先生朱筆一一刪去。想想便又教人理解了,兩個人之間的絲絲耳語,又怎么愿意公然放在他人眼皮底下,供人置喙呢?
每每看《小閑事》中提到的《兩地書》片段,總會因?yàn)楹芏嘈〖?xì)節(jié)忍俊不禁。一直以來,魯迅在我們眼中都是正經(jīng)嚴(yán)肅的,是一個文學(xué)上的革命中的斗士。但《兩地書》卻讓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魯迅,在愛情面前變得憨傻孩子氣。
其中最打動人心的是,許廣平將一件親手織的背心和一枚印章一并寄去,先生回信說“我看這樣就可以過冬”,還差人去上海買印泥,可見看重得著緊。許廣平回信時嗔怪他多事,可先生最后還是買了,理由是不買不舒服。這便是戀愛中的孩子氣,叫人哭笑不得。一個見到現(xiàn)代評論派就要掄胳膊上臺爭執(zhí)的魯迅先生,就這樣被一個柔軟的背心包裹在初冬中,成了許廣平筆下的“傻孩子”,甚至“沒出息”。先生只這樣輕輕反駁:廣平兄,我總是不大佩服你說的這句話。
這兩人的昵稱也叫人覺著有趣,“魯迅師”,“廣平兄”,若是先生難得仗著年長擺擺架子便是稱“害馬”(害群之馬,源于許常領(lǐng)頭開展學(xué)生運(yùn)動),若是許廣平一時母性光輝籠罩便是“傻弟弟”,這一來二去,亂了輩分,沒了規(guī)矩,可誰在乎,就像先生某天寫的日期——七月二十九或三十,隨便。那便隨便吧,自有人會諒解這種淘氣。
通常情況下,我們看到的只是魯迅的一面,是一個別人或者他的作品塑造的“魯迅形象”,拙筆寫下這些是希望更多的人可以看到一個幼稚可愛的魯迅,他躲藏在他的信件里,會偷偷回頭瞥你是否注意到他——多像一個孩子。
評點(diǎn):鄭文龍
此文舊事新讀,以洋溢幸福溫情的筆調(diào)敘述了魯迅與許廣平相知相愛的點(diǎn)滴情事,將現(xiàn)代文學(xué)史述中“吶喊彷徨”的魯迅形象還原為生活與情感中“朝花夕拾”、“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的周樹人。論魯迅之憤世則取神寫意,述周許之繾綣則工筆細(xì)描,文本與史述相征,敘事與抒情相融,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現(xiàn)了一代文壇巨擘豐富而細(xì)膩的性情生活,人物形象豐滿,可謂知人知言之文。文章微瑕在于篇首之“先生”二字,民國諸學(xué)人當(dāng)仁不讓,如此立說未免偏頗,大抵專究一人而崇之彌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