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舒琪 許和亞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311121)
夏承燾與新舊詞學之轉型
——以《詞學季刊》為中心
熊舒琪 許和亞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311121)
20世紀30年代正處于新舊詞學轉型的關鍵時期,作為詞學研究的專門刊物,《詞學季刊》是聯(lián)結詞學家進行詞學研究的重要陣地,成為新舊詞學轉型之樞紐。夏承燾先生引史學之法治詞,開創(chuàng)詞人譜牒之學,其系列詞人年譜之作陸續(xù)刊發(fā)于《詞學季刊》,以“知人論世”的態(tài)度說詞,以科學嚴謹的方法治詞,糾正了常州詞派穿鑿附會、主觀臆斷解詞的風氣,從具體詞學研究實踐和方法上推動詞學研究的現代化進程,成為新舊詞學轉型之關捩。
夏承燾;新舊詞學;轉型;《詞學季刊》
“現代詞學三大家”以龍榆生先生為主將,夏承燾、唐圭璋二先生羽翼之,他們以《詞學季刊》為陣地,聯(lián)結時賢耆宿,于詞學研究互通聲息,共同推進現代詞學的建構。夏承燾先生尤以其具體實踐和方法開辟詞學研究新境界,逈出時賢,于新舊詞學的轉型厥功甚著。本文擬以《詞學季刊》為切入點,從以下三個方面具體闡述夏承燾與新舊詞學轉型之關系。
《詞學季刊》是由龍榆生主編的在葉恭綽等人贊襄下創(chuàng)辦的專門研究詞學的同人刊物,自1934年4月創(chuàng)刊以來共發(fā)行11期,歷時三年有余。處在詞學研究新舊交替的關鍵時期,《詞學季刊》是聯(lián)結詞學家進行詞學研究的重要陣地,反映了詞學研究在新舊文學傳承過程中的生態(tài),直接推動了現代詞學研究體系的建構。
《詞學季刊》是在“詞之為學,久已不振,舊學既衰,新學未興”[1]的時代背景下創(chuàng)辦的,一經創(chuàng)辦便已承載了詞學研究“脫舊入新”的歷史使命?!对~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即已言明了辦刊宗旨、社員要求及發(fā)文的主要范圍,“本社以約集同好研究詞學,發(fā)行定期刊物為宗旨”,“凡對詞學素有研究兼有相當介紹者,并得為本社社員。入社之后,應負定期撰稿、搜集資料或經費方面之責”[2]。并進一步強調:“本刊專以研究詞學為主,不涉及其他”[3],把這部雜志定位成以詞學研究為基本內容、詞學同好參與并發(fā)表著述、具有較強專業(yè)性的“內部”學術刊物。
在《詞學季刊》之前,尚未出現如此專門研究詞學的刊物,詞學研究的文章大多零散發(fā)表于各大報刊上。由于專家少,只是憑興趣偶爾涉及,加之學術刊物數量少,更沒有專業(yè)的詞學雜志,此前的詞學研究尚未能形成氣候。不少研究者混淆“學詞”與“詞學”的界限,“詞學”作為一門學問尚未完全獨立,仍依附于傳統(tǒng)的詩學研究。《詞學季刊》的創(chuàng)辦,標志著現代詞學研究的群體自覺。在新舊詞學研究轉型的關鍵時期,《詞學季刊》如一面旗幟、一個風向標,指引詞學研究的方向,促使詞學作為一門學問的獨立,推進詞學研究的現代化進程。統(tǒng)計數據顯示,1933—1936年詞學研究的成果量驟然猛增,年成果量平均達到150項,此前此后的年平均詞學成果都很少,詞學研究呈現較為緩慢的發(fā)展態(tài)勢?!斑@固然與詞學研究日益受到關注、詞學研究逐漸成為一門獨立的專業(yè)學科有關,更與一位詞壇領袖、一個詞學??嘘P,亦即得益于龍榆生和他主編的《詞學季刊》的倡導和吸引?!盵4]《詞學季刊》的專業(yè)性、集中性,是前所未有的,其產生的詞學研究的規(guī)模效應亦是空前的,具有當時其他刊物無法比擬的凝聚力和影響力。
作為新舊詞學轉型期的專門詞學研究刊物,《詞學季刊》有其自身過渡性的特點,有對傳統(tǒng)詞學的繼承,更有其自身的開拓性。從欄目設定上看主要有“論述”、“專著”、“遺著”、“輯佚”、“詞話”、“詞錄”、“詞林文苑”、“通訊”、“雜綴”、“補白”等,其中“遺著”、“詞話”、“詞林文苑”、“補白”等欄目中的相當內容屬于傳統(tǒng)詞學范疇。詞集序跋主要刊于“詞林文苑”中,11期共47篇序跋,既有老一代學人如夏孫桐《朱彊村先生行狀》、張爾田《彊村遺書序》、葉恭綽《欸紅樓詞跋》等的文章,又有新一代學人如龍沐勛的《新刊足本云謠集雜曲子跋》、夏承燾的《東坡樂府箋序》等?!对~學季刊》的開拓性主要體現在“論述”、“專著”等欄目上,“論述”——“專載關于詞學之新著論文”,“專著”——“專載關于詞學之新著專書”。[3]在三年多的時間里,《詞學季刊》共刊發(fā)了龍榆生的《詞體之演進》、《選詞標準論》、《詞律質疑》、《研究詞學之商榷》、《兩宋詞風轉變論》、《今日學詞應取之途徑》、《東坡樂府綜論》、《清真詞敘論》、《漱玉詞敘論》、《南唐二主詞敘論》、《論平仄四聲》、《論賀方回詞質胡適之先生》,王易的《學詞目論》,盧前的《詞曲文辨》、《令詞引論》,詹安泰的《論寄托》等理論性質的文章十余篇。龍榆生先生以主編兼主筆,在理論層面上推進新詞學體系的建構。在“論述”、“專著”中出現的以考證見長的詞人年譜、詞人評傳、詞籍提要等,其規(guī)模與體系,亦是前無古人。主要有夏承燾的《張子野年譜》、《賀方回年譜》、《白石歌曲旁譜辨校法》、《姜石帚非姜白石辨》、《韋端己年譜》(附溫飛卿)、《晏同叔年譜》、《馮正中年譜》、《南唐二主年譜》、《令詞出于酒令考》,唐圭璋的《兩宋詞人時代先后考》、《宋詞互見考》、《蔣鹿潭評傳》,李文郁的《大晟府考略》,查猛濟的《劉子庚先生的詞學》,趙尊岳的《蕙風詞史》及其系列詞籍提要,繆鉞的《遺山樂府編年小箋》等數十篇文章。尤以夏承燾先生的系列年譜考證影響最著。
《詞學季刊》是20世紀30年代詞學研究的重要陣地,所刊文章代表了當時詞學研究的最高水準。張爾田、葉恭綽、趙尊岳、吳梅、龍榆生、夏承燾、唐圭璋等人的詞學論文全部或大多數發(fā)表于《詞學季刊》,可以說《詞學季刊》是培育這些詞學研究者的溫床,同時也造就了一批后來成為詞學研究宗師級的大家。這些詞學大家們在《詞學季刊》上刊發(fā)的系列文章,促進了現代詞學體系的建構,確立了現代詞學研究的基本格局。
“現代詞學三大家”與《詞學季刊》皆有甚深之因緣,以龍榆生為主將,夏承燾、唐圭璋羽翼之,共同主持東南詞學研究,推進詞學研究的現代化進程。據《天風閣學詞日記》(下文簡稱《日記》)一九二九年十月十九日:“雁晴轉示暨南大學教員龍榆生(沐勛)二箋,愿與予締交,問詞有襯字考。又謂亦有意為詞人年譜,欲與予分工合作。燈下作一書復之?!盵5]124這是夏、龍二人交往的最早記錄。自此二人便時常通過信箋切磋詞學?!度沼洝芬痪湃昶咴铝眨骸敖佑苌?。謂下學期決舉辦詞學雜志,囑介程善之?!盵5]300七月廿八日:“接榆生片,謂詞學雜志決于秋間著手,先出彊村專號,囑予與圭璋各撰一文,并問蔡松筠君,盼予早寫定詞例?!盵5]302十二月三十日:“接榆生片,囑寄夢窗詞后箋、子野年譜及論詞函札,登詞學季刊?!盵5]309可知《詞學季刊》從1929年10月便已開始醞釀,直至1933年4月才出創(chuàng)刊號,歷時三年半時間,可謂千呼萬喚始出來。在龍榆生先生的主持下,時賢耆宿的積極參與下,《詞學季刊》成為聯(lián)結各方詞學研究的紐帶。
從《詞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伊始,夏承燾先生便在“論述”、“專著”、“詞林文苑”、“通訊”等欄目上刊發(fā)文章,平均一期兩篇左右,共計17篇,僅次于龍榆生(29篇)、張爾田(19篇)之后。這些詞學論文多為詞人年譜,如《張子野年譜》、《賀方回年譜》等共六種九家;也有考證性質的論述,如《姜石帚非姜白石辨》、《令詞出于酒令考》等。亦有為友人所作的序跋,如《紅鶴山房詞序》、《東坡樂府箋序》、《楊鐵夫夢窗詞箋釋序》等。夏承燾先生諸詞人年譜將治史之法引入詞學研究之中,考證甚精,詞人行誼可謂信實。然而,作為新舊詞學轉型期的專門詞學研究刊物,《詞學季刊》因其自身的過渡性質,所刊部分文章不免為時所囿,《日記》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一日:“孟劬先生來信錄下:‘……榆生所編詞刊,較為純正,然也不免金鍮互陳,尚未盡脫時下結習。……公所纂詞人譜錄,考證皆甚精,他日似當孤行,且須刊木,不宜與牛溲馬勃濫廁也?!盵5]327此論雖有過激之處,然亦大致公允可信。夏承燾先生所纂之“詞人譜錄”即詞人年譜諸作,以考證精當、征引賅博見稱于時,其影響之大,于《詞學季刊》的重要性亦可見一斑。
龍榆生先生在《詞學季刊》第一卷第四號上刊發(fā)了《研究詞學之商榷》一文,首次從理論層面上區(qū)分了“學詞”與“詞學”的不同,并將詞學研究的范圍分為“圖譜之學”、“詞韻之學”、“詞史之學”、“??敝畬W”、“聲調之學”、“批評之學”、“目錄之學”等七個方面,基本囊括了新、舊詞學研究的內容。如果將龍氏此文作為現代詞學研究成為專門之學正式確立的理論標志的話,那么夏承燾先生在《詞學季刊》陸續(xù)發(fā)表的系列詞人年譜,可以視為詞學研究現代化進程的具體實踐和表現。正如龍氏所言:“歷代詞人,除少數位望較高,生平行誼,見于正史者外,大抵皆湮沒無聞,有時里居仕履,及生于何年何代,亦不易探求。其或見諸野乘筆錄,亦復艱于類聚?!苏撌馈瑸橹螌W者之所宜先?!盵6]夏氏兀兀終年從唐宋人筆記、野史等處爬梳史料,旁搜遠紹,匡謬決疑,作詞人年譜數種為詞人張本,詳于考索行事,錙銖不遺,“于半塘、伯宛、彊村諸老搜討??敝?,勉為論世知人之事”[5]144。夏氏諸譜可謂有功詞史,《日記》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接趙百辛復,許予詞人年譜,謂‘十種并行,可代一部詞史,此彊村未為之業(yè),不但足吞任公而已?!盵5]361近代王國維撰《清真先生遺事》附《清真先生年表》,為考訂詞人行實導夫先路,然真正成其規(guī)模、影響之著者,非夏氏諸詞人年譜莫屬。自創(chuàng)刊號伊始,這一系列詞人年譜皆刊發(fā)于每期《詞學季刊》“專著”欄目之上。不獨詞人年譜,夏氏在《詞學季刊》上刊發(fā)之文章亦有關“圖譜之學”者,如《白石歌曲旁譜辨校法》、《與龍榆生論陳東塾譯白石暗香譜書》、《與龍榆生論白石詞譜非琴曲》、《再與榆生論白石詞譜》。另兩篇考證性質的論述文章:《姜石帚非姜白石辨》、《令詞出于酒令考》,皆考證信實、旁征博引、論述精當、儼然規(guī)范的現代學術論文。
現代詞學的開辟與建構,以龍榆生為主將,夏承燾、唐圭璋為羽翼,他們各擅所長,聲氣相通,龍氏長于推論,夏氏用力于考證,唐氏擅于輯佚,共同推進現代詞學研究體系和格局的建構。夏氏系列詞人年譜之作,從知人論世的角度說詞,以科學嚴謹的方法治詞,糾正常州詞派以來說詞穿鑿附會之弊,可謂現代詞學奠基之作。《詞學季刊》作為新舊詞學轉型期聯(lián)結詞學家和進行詞學研究的陣地,可謂嘉惠于夏氏;夏氏以其扛鼎之作為詞人張本,亦可謂有功于詞學。
夏承燾先生對現代詞學的重大貢獻在于開創(chuàng)詞人譜牒之學。晚清詞學,長于訂律校勘而疏于考史,先生以深厚的傳統(tǒng)學殖為根柢,繼承彊村諸老之業(yè),又不為其所囿,以詞學與史學結縭,進而“為知人論世之事”[5]129。同時,先生秉持求真求實的治詞精神,推進詞學研究的科學化進程。這樣便糾正了常州詞派穿鑿附會、主觀隨意解詞的風氣及其積弊,從方法論和具體詞學研究實踐上指引詞學研究的科學路徑,這是新舊詞學轉型的關鍵一環(huán),亦是現代詞學建構的必然要求。
夏承燾先生三十前后,始專攻詞學,他旁搜遠紹,精心考辨,匡謬決疑,著唐宋詞人年譜數種,陸續(xù)刊于《詞學季刊》。此時常州詞派的流風余沫尚未完全滌清,“微言大義”、“比興寄托”之說仍在詞壇有不小的影響,夏氏秉持“知人論世”之態(tài)度,引史學之法治詞,開創(chuàng)詞人譜牒之學,在扭轉常州詞派“以經治詞”的同時,將詞學研究引入更加客觀、嚴謹、科學的道路之上。
“比興寄托”說為常州詞派的核心理論,張惠言評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詞:“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用節(jié)節(jié)逆敘。此章從夢曉后,領起‘懶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盵7]1609張氏論詞主觀隨意,有穿鑿附會之病,王國維批評他“固哉,皋文之為詞也”[8]?!度沼洝芬痪潘囊荒昃旁乱蝗眨骸斑^吳眉翁談詞,謂北宋已有寄托,東坡‘我欲乘風歸去’為不忘愛君。王安禮‘不管華堂朱戶,春風自在楊花’為誚安石。予意詩人比興之例,其來甚古,唐五代詞,除為歌妓作者外,亦必有寄托。惟飛卿則斷無有。后人以士不遇賦說起菩薩蠻,可謂夢話。常州派論寄托,能令詞體高深,是其功,然不可據以論詞史?!盵9]332夏承燾先生并非否認唐五代詞有“比興寄托”的情況,在肯定張惠言提高詞體努力的同時,嚴厲批評了張氏的穿鑿附會之病開啟了后來常州詞人主觀牽強說詞的不良風氣。同樣,對于后人的穿鑿附會,夏承燾先生也提出批評,《日記》一九二八年八月四日:“況(周頤)氏論詞,時有腐論……即其論劉詞忽涉及《詞苑叢談》載改之遇琴妖事,大發(fā)議論,謂:‘《龍洲詞》變易體格,迎合稼軒,與琴精幻形求合何異’云云,亦妄誕可笑?!盵5]32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作玲瓏四犯考證,舉張文虎一事。鄭文焯好為野言,殊可厭。”[5]191同年六月二十四日:“閱劉子庚講詞筆記,附會牽強,幾如癡人說夢。張惠言嘗欲注飛卿詞,若成書,則又一劉子庚矣。”[5]212對以上諸人以附會之說解詞頗不以為然。常州詞人往往疏于考史,韋端己《菩薩蠻》數闋,張惠言解為晚年留蜀思唐之作,殊不知韋詞大都為五十歲及第之前流浪江湖之作。夏氏治詞以考史見長,其“以清儒治群經子史之法治詞,舉凡???、目錄、版本、箋注、考證之術,無不采用,以視半塘、大鶴、彊村所為,遠為精確”[10],并非夸飾之虛語。
夏氏開創(chuàng)詞人譜牒之學,通過對詞人身世、時代環(huán)境的考證及作品系年,辯誣征實,在此基礎上做出的批評才是確鑿可信的。溫庭筠士行塵雜,不修邊幅,早已屢見史書、筆記,張惠言欲尊詞體而推舉“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11],又以其《菩薩蠻》詞為“感士不遇之作”,且以上擬《離騷》,張氏疏忽史實而好以“微言大義”、寄托解詞,可謂“虞翻易象滿詞篇”[12]579。值得注意的是,夏氏對于常州詞派的詞學理論并非一概否定,對其精辟獨到、助益詞學之處亦多有贊揚和繼承。如周濟的“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詩有史,詞亦有史”的詞史說,譚獻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等多有褒揚之辭。再如“唐玨詠白蓮”一事,夏氏評道:“清代常州詞人,好以寄托說詞,而往往不厭附會;惟周濟詞選,疑唐玨賦白蓮,為楊璉真伽發(fā)越陵而作,則確鑿無疑。”[13]373同時也指出常州詞派好以“微言大義”故示玄虛的弊病,“常州詞人尊奉溫、韋,提倡比興,由重形式而走向重內容,本是他們論詞可肯定處。但張惠言、陳廷焯諸人都勇于立論而疏于考核,因之多附會失實的話,這也是常州詞論家共同的缺點?!盵14]413夏氏之論,以實事求是、知人論世為旨歸,可謂切中肯綮。
《馮正中年譜》為夏承燾先生諸詞人年譜中最得意之作,集中體現了其詞人譜牒之學的主要特征?!赌曜V》將馮延巳置于南唐黨爭的背景中進行考察,考辨史料關于馮延巳行跡、品格等方面的記載,辯誣征實,為詞人張本。馬令《南唐書》、陸游《南唐書》及司馬光《資治通鑒》記馮延巳遺事,多憑朋黨攻訐之辭,夏承燾先生多有考證:“如陸書傳謂其‘因(陳)覺附宋齊丘,同府高位者悉以計出之。于是無居己右者。元宗亦頗悟其非端士,而不能去’。馬書傳謂其‘與宋齊丘更相推唱,拜諫議大夫翰林學士。復與其弟延魯交結魏岑、陳覺、查文徽,侵損時政。時人謂之五鬼’。又謂與弟延魯如仇讎,并疏隔繼母。今按‘與弟異居,舍棄其母’,乃保大五年江文蔚彈正中疏中語?!盵15]19夏先生又考《釣磯立談》為史虛白次子所作,史虛白與韓熙載友善,“順義間與熙載同自后唐南奔,旋以放言見扼于宋齊丘,隱處以卒。故其子與宋黨諸人斥貶至嚴。以惡齊丘、陳覺諸人,遂并及正中矣?!盵15]20宋人野記之述南唐事者,除《釣磯立談》外,其余各史書、筆記無有苛責馮延巳之論?!赌咸茣芳啊锻ㄨb》等書皆承《釣磯立談》黨與攻訐之辭論定馮延巳,疏于辯誣,可謂失察。
又如保大十年十一月,馮延巳以盡失湖湘之地,自劾罷相為左仆射一事。陸游《南唐書》本傳以王師拓境致敗歸罪于馮延巳,謂“延巳初以文藝進,實無他長,紀綱頹弛,胥吏用事,軍旅一切委邊帥,無所可否。愈欲以大言蓋眾而惑主,至譏笑烈祖戢兵以為齷齪無大略?!盵16]《年譜》指出這段話源自《釣磯立談》,此書多朋黨攻訐之辭,不足為信。其次,據陸游《南唐書》本紀,李璟命何敬洙率師助馬希萼攻潭州,弒其君希廣,在保大八年。命邊鎬取潭州,劉仁瞻取岳州以滅楚,在保大九年。其時馮延巳方在撫州任上,尚未柄政。再次,從《通鑒》、陸游《南唐書》及《宋史》的相關記載來看,南唐之圖進取乃李璟本意,與馮延巳無甚直接關系。然興師致敗,馮延巳正當相位,絀于才用,自劾以去。政敵于是紛紛攻擊馮延巳,遂把王師敗績皆歸罪于他。通過《年譜》的辯誣征實,我們可以確定馮延巳并非如史書所記載的那樣,是個奸邪小人,而是有一定操守、性情平恕的文人士大夫。張惠言斥責馮延巳專蔽痼疾,又敢為大言,謂其《蝶戀花》數闋,“蓋以排間異己者”[7]1612。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雖稱其詞“極沉郁之致,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而亦鄙夷其為人[17]?!赌曜V》排比馮延巳之行實,并考南唐黨爭之曲折,偶亦訂正《通鑒》、二《唐書》之失誤,往事陳跡,詞人行誼、品格,朗若列眉。
夏承燾先生以其“通贍之才,兼斷制之識”[13]1積年累月成詞人年譜數種,陸續(xù)刊于《詞學季刊》,以“知人論世”、實事求是的精神治詞,考證賅博,精審獨絕,創(chuàng)立詞人譜牒之學,可謂有功詞學。詞人年譜的創(chuàng)作正處于新舊詞學轉型的關鍵時期,夏氏以其具體詞學實踐和方法開辟詞學研究新境界,推進現代詞學的建構,具有繼往開來的學術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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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 Chengtao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Old-new Ci-poetics Centered onCi-poeticsQuarterly
Xiong Shuqi Xu Heya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1121)
The 1930s lies in the critical juncture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old-new Ci-poetics. As a professional journal of Ci-poetics,Ci-poeticsQuarterly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linking up Ci-poetics researchers and Ci-poetics studies, hence a pivot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old-new Ci-poetics. Recommending historiography in Ci-poetics studies and initiating the genealogy of Ci-poets, Xia Chengtao had his series of Ci-poets’ chronicles published successively inCi-poeticsQuarterly. He expounded Ci poetry according to the fact, studied Ci poetry by rigorous scientific methods, and rectified subjective atmosphere in Changzhou Ci-school’s Ci-poetics studies. Xia Chengtao pushed forward the modernization of Ci-poetics studies in specific practices and methods, thus becoming the joints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old-new Ci-poetics.
Xia Chengtao; old-new Ci-poetics; transformation;Ci-poeticsQuarterly
2014-07-27
杭州師范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種子基金資助項目成果。
熊舒琪(1989-),女,江西九江人,杭州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許和亞(1990-),男,安徽阜陽人,杭州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I206.6
A
1008-293X(2014)05-0059-05
(責任編輯林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