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宮廷漆器的生產(chǎn)組織與管理

何振紀

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杭州 310024

公元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在應(yīng)天（南京）開國，建立大明王朝。在建國之初，洪武帝極力強調(diào)皇權(quán)至上，在維持國力的同時又穩(wěn)定社會，規(guī)定了種種禮儀制令，以讓各級各層各歸其位，長治久安。這些制度確立于洪武，又在永樂時得到維持與延續(xù)，對其時的宮廷藝術(shù)，尤其是對宮廷奢侈品生產(chǎn)的組織及管理影響深重。漆器作為明代宮廷最具特色的奢侈品之一，在永樂時建有國朝工廠——果園廠，專營漆器以供奉內(nèi)廷。然而，早在洪武之時，宮廷漆器的生產(chǎn)在南京也已頗具規(guī)模。永樂遷都北京后，又重整宮廷漆作的生產(chǎn)，在建立果園廠的同時，招募天下名工主導(dǎo)生產(chǎn)。

永樂元年，即1403年，永樂大帝朱棣剛登基不久，日本室町幕府足利義滿又再遣使來朝，進貢馬、硫磺、槍、太刀、屏風、硯盒諸物[1]；永樂帝則回賜生絲、絹、漆器等物[2]。以后，明廷又陸續(xù)在永樂四年（1406）、五年（1408），賜贈一批精美的剔紅漆器予日本皇室[3]。漆器鑒藏家甘納爾（Harry Garner）曾經(jīng)研究過永樂給日本的國書，認為剔紅器上的永樂款是后來才加上的[4-5]。藝術(shù)史家屈志仁（James C.Y.Watt）則從制作時間方面對此進行了考量，猜測永樂、宣德剔紅器可能出自洪武朝[6]。而漆器收藏家李經(jīng)澤和胡世昌更為仔細地翻查了永樂元年中國賜送日本國王的五十八見剔紅漆器資料，并根據(jù)國書清單上所記錄的尺寸、紋飾等細節(jié)與永樂帝圣旨上的記錄作比照，進而從傳世品中鑒別出一組可能是洪武朝所制的雕漆器。另外，他們還對永樂元年所送漆器的情況進行分析，并認為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得以制成并輸出日本。而且，在短暫的建文年間（1398-1402），也不可能制造出如圣旨上所要的奢侈之作。結(jié)果，他們斷定永樂初期賜予日本幕府的漆器皆為洪武時所造[7]。

有關(guān)明初漆器組織生產(chǎn)的記載甚少。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記：

“洪武初……乃立三園，植棕、漆、桐樹各千萬株以備用，而省民供焉?！盵8]

文物學(xué)家夏更起據(jù)此推測明朝宮廷漆器的制作，始于洪武朝[9]20。然而，洪武一朝至今未見有確切年款的漆器制品傳世。而同樣來自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學(xué)家楊伯達則對明初山東魯王朱檀的墓葬所出土八件漆器遺物進行了分析，認為其時御用監(jiān)承造皇家所御用的各款漆器，估計“是親王等級的體現(xiàn)，是由內(nèi)廷作坊制造的”[10]。

關(guān)于永樂朝的漆器資料則較洪武時豐富得多。除了有不少永樂款的漆器流傳至今外，還有各種檔案資料的記錄。就這些材料出現(xiàn)的數(shù)量而論，已經(jīng)成為許多學(xué)者斷定明初宮廷漆藝繁榮的依據(jù)。關(guān)于永樂年間外賜大批漆器的記載則被認為是永樂帝喜好漆藝的反映[11]。

蔡石山在為永樂作傳時，評價他殘忍卻又有善心，不茍言笑卻又多愁善感[12]203-218。但這絲毫未能影響永樂作為明代早期最為重要的宮廷漆藝“贊助人”的角色。而雕漆藝術(shù)上所謂的“永宣風格”則是指永樂時期所形成的一股漆藝趣味，以及其它受此影響的各種漆器制作。屈志仁曾針對大都會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所收藏永樂時期的幾件漆器遺物評價道：“在十四世紀以前雕漆藝術(shù)主要是立體浮雕裝飾，尤其是園林山石及各種花卉圖案元素最為顯著?！盵13]而到了十五世紀永樂之時，則“逐漸回歸到宋元時代的特色，即平整的表面浮雕裝飾”[13]。

屈氏稱此時的雕漆藝術(shù)代表了永樂時期某些藝術(shù)正在“回歸本土傳統(tǒng)”[13]。那么，此時雕漆器的繁榮究竟是永樂帝的個人偏好還是贈禮的需要所催生的呢？抑或，這根本就是同一回事？然而，就當時宮廷藝術(shù)的奢華而論，永樂帝并非有著“包豪斯的功能主義者般”簡樸的精神生活[12][16]。對照黃仁宇的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永樂乃是明朝為數(shù)不多可以專行獨斷的皇帝之一[14]。永樂承襲了洪武時所厘定的禮治藍圖，這種規(guī)劃源自明太祖身邊的儒家謀士們的主張[15]。而太祖所建立的典章制度則成為此后明朝兩百多年統(tǒng)治的禮儀依據(jù)[16]。其目的是通過某些制度的改革和禮儀的變化來杜絕前朝的衰弱與失誤，并以此在一定程度上刷新社會政治氛圍[17]。

在永樂帝登極后，繼承了洪武時的皇權(quán)意識，繼續(xù)以“綱紀”、“禮法”為思想維持新建的社會秩序。明初的官方文獻一再顯示朝廷對器物有著“定奪樣制”、“關(guān)出式樣”的要求[18]194。英國學(xué)者梅德萊（Margaret Medley）曾將官方用瓷與雕漆器的龍鳳紋等紋樣進行過相互比較，并推測二者在圖案上有著許多相似之處，或許有著通用畫樣的存在[19]。而甘納爾則根據(jù)明初官用雕漆器緊密嚴謹?shù)目毓芗y樣和構(gòu)造特征進行分析，并針對弗利爾美術(shù)館（Freer Gallery of Art）與魯貝爾[Fritz Low-Beer]所收藏的兩件人物紋剔紅器作了比照，推測紋樣的應(yīng)用與內(nèi)府御用監(jiān)有著密切關(guān)系[5][20-21]。永樂帝自用或者用于外賜的各種宮廷漆器大多出自內(nèi)府監(jiān)的制作。這些漆器的設(shè)計制造有著各種各樣的要求與規(guī)定，對官民所用器物的規(guī)范與嚴懲則是明初等第制度被嚴格推行的明證。

甘納爾所述及的御用監(jiān)自明初起就專門掌造辦宮遷所用諸器。明劉若愚撰《酌中志》有關(guān)“內(nèi)府衙門職掌”云：

“（御用監(jiān)）凡御前所用圍屏、擺設(shè)、器具，皆取辦焉。有佛作等事，凡御前安設(shè)硬木床、桌、柜、閣及象牙、花梨、白檀、紫檀、烏木、鸂鶒木、雙陸、棋子、骨牌、梳櫳、樏甸、填漆、雕漆、盤匣、扇柄等件，皆造辦之。”[22]103

除了御用監(jiān)涉及漆器制作之外，還有司禮監(jiān)專營龍床、龍椅、箱、柜之類，內(nèi)官監(jiān)掌成造婚禮奩、冠、儀仗等等，其中也包括漆工活計。

明朝的漆料采納數(shù)量巨大，主要來源自土貢、分抽、田賦以及采取，官用漆料收采后，存于丁字庫。采納的生漆、桐油須經(jīng)過嚴格檢驗，方可入庫，再按年例向所需機構(gòu)發(fā)放。納用的機構(gòu)主要是工部、內(nèi)府監(jiān)局中各司衛(wèi)所。工部屬下營繕司，職掌制造帝后及皇親國戚之鹵簿等器物，并及管理工匠簿籍等等。驗試廳則專司驗收物料及某些成品，其中包括查驗丁字庫所收漆料。都水清吏司其下的器皿廠匠作有十八種，其中漆料應(yīng)用在木作、油漆作、貼金作、彩畫作等部門中。而內(nèi)府監(jiān)局則是另一納用漆料的重要部門，共有二十四監(jiān)司局，其中涉及漆工活計的主要便是司禮監(jiān)、內(nèi)官監(jiān)及御用監(jiān)。這些監(jiān)局均需按照所頒布的律令規(guī)范各種器皿的制造，例如規(guī)定的龍鳳紋樣就只能屬于皇族所使用，不容有任何僭禮越制之舉[18]28-32。

自洪武時起，明朝便一直倡導(dǎo)“崇儉黜奢”的治國典范，以防皇權(quán)被僭越，并藉此穩(wěn)定社稷、維持國勢。各個司衛(wèi)所的職能便是嚴格督管各級制作單位按規(guī)定辦事。藝術(shù)史家柯律格（Craig Cluans）便專門討論過明代營繕與明代的消費管理問題。他指出：“沿襲前朝慣例，明朝亦并非簡單地禁止那些不受制約、不應(yīng)時務(wù)的消費，而是通過禁奢的法律系統(tǒng)盡各種努力來管束這種消費。雖然理論上各種規(guī)范注定了不同的社會地位并將之固定了下來，但在各種奢侈商品流通擴大的社會里，禁奢法律是其典型的特征。”[23]

為了抑制奢侈消費可能會助長僭越之風，洪武帝頒下禁奢令并且嚴懲犯規(guī)之人。臺灣學(xué)者林麗月便以有關(guān)“服舍違式”為核心，分析過洪武朝的禁奢禮制，并論及往后各朝的禁奢令情況[24]。在明代早期，從洪武帝到永樂帝對國家的統(tǒng)治和管理都建立在強大的軍事與政治權(quán)力之上。一直至到明代中葉，政府因缺乏財力，無力推行改革[25]。禁奢令雖然一再頒布，但到了此時，禁奢已然難以到位。其中最為突出的論調(diào)是“崇侈黜儉”說的抬頭。明人陸楫在《禁奢辨》中曰：

“自一人言之，一人儉則一人或可免于貧。自一家言之，一家儉則一家或可免于貧。至于統(tǒng)論天下之勢則不然?！盵26]

歷史學(xué)家傅衣凌曾討論過陸楫的言論，認為由淳樸轉(zhuǎn)為奢靡，正是新的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反映到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同時，他指出：“這種社會風氣從儉而奢的記載，封建上下秩序的顛倒，并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是十五、六世紀以后南北各地所普遍存在的?！盵27-28]對于明中后期的這種情勢，歷史學(xué)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曾借晚明歙縣知縣張濤的描述透露出時人對明朝國運四季流轉(zhuǎn)的嗟嘆[29]1-5?！皬垵哪恐械拿鞒瘹v史是一部無情的衰落史。明朝從建立者太祖洪武皇帝所強力推行的穩(wěn)定的道德秩序最終滑向一個完全商業(yè)化的、在張濤眼中還是道德墮落的社會?！盵29]8

自建立明朝后，洪武皇帝命中書省、翰林院、太常司等，訂定祭祀典籍，以立禮法紀綱。營繕所便是洪武時為管制舍用規(guī)范化而設(shè)，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由原來的將作司所改置。在明中葉以后，隨著商業(yè)的日益發(fā)展，財富的增長以及奢侈品的流通已讓禁奢令形同虛設(shè)。

當然，營繕所是必須忠實于朝廷所頒布的禁奢令的，即使奢侈風氣已甚囂塵上，但在關(guān)鍵時刻，禁奢令的功力仍然足以將僭越者以致命一擊?？侣筛裨詸?quán)臣嚴嵩的倒臺為例總結(jié)過這種情形：“盡管這項律令備受蔑視，但當一位高官失寵繼而發(fā)現(xiàn)他擁有的袍服上飾有理論上只屬于皇族的禁忌圖案時，這項法律仍會生效。當嚴嵩被捕后，他所擁有的家具也許可以進一步證明他的奢靡——或許證明出他的貪婪與腐敗——但這仍并非是導(dǎo)致他倒臺的首要原因。（僭禮越制）或許是最后一擊，以致其于死地。”[30]

在記錄抄沒嚴嵩家財?shù)摹短焖戒洝樊斨斜阌胁簧倨崴嚰揖叩挠涗沎31]。明朝政府為了抑制奢侈品消費所規(guī)定的禁奢令主要是針對服舍違式，包括房舍、車服、器物之等第；而作為贈禮的漆家具卻能夠僥幸規(guī)避禁奢令的規(guī)定[32]?！霸诿鞔亩Y物文化當中，漆藝占有一席之地，嚴嵩家藏的漆屏風和床榻極可能是別人送贈的禮物。家具的規(guī)模在這里顯得非常重要。這些作為禮物的家具在運送途中展示于公眾眼前，觀眾可從這些禮物的收授中猜見送禮之人與嚴嵩之間維系著不等卻強勢的庇護關(guān)系?！盵30]

嚴嵩曾經(jīng)位極人臣，是否在他的家藏中也有不少皇上御賜呢？《天水冰山錄》語焉不詳，具體情況不得而知。而有關(guān)皇家的“給賜”、“賞賚”，卻在《明會典》、《禮部志》中都有明文記錄[18]117-125，[33]。對外賞賜，便有如前面述及永樂帝賜送日本的剔紅器，主要是對遣使前來朝貢的外夷鄰邦進行的賞賜。對內(nèi)賞賜的對象則相當廣泛，主要是官員及皇親國戚。從親王、品官，功臣、將士、命婦等等，各由禮部定其賞格，各有等差，依照不同品階論功行賞。賞賜的禮物范圍更廣，主要有金銀財帛，各種貴重器物，也有飲食，甚至立碑賜葬。其中所賜送的漆器一般來自皇家御制。前面已經(jīng)提到過明代官方的漆器制作單位主要分為工部和內(nèi)府御用監(jiān)兩類。工部在永樂時設(shè)器皿廠，專管“諸如九陵及婚喪典禮諸器物，并各衙門一應(yīng)器物，或題造、或咨造者，各按例斟酌造辦。有造作公署，所屬為營繕所注選所丞一員?！盵34]

永樂遷都北京后始建有果園廠，專造皇家漆器。明人張爵《京師五城坊巷衚衕集》云：

“中城，在正陽門里，皇城兩邊……積慶坊……皇墻西北角……甲乙丙丁戊字庫……經(jīng)廠、果園廠、洗白廠、暖閣廠、冥器廠……”[35]

明劉若愚《酌中志》中“大內(nèi)規(guī)制紀略”云：

“玉河橋玉熙宮迤西曰欞星門。欞星門迤西曰西酒房、曰西花房、曰大藏經(jīng)廠。又西曰洗帛廠，曰果園廠?！盵22]141

清人孫承澤《天府廣記》謂：“由金水橋玉熙宮迤西，曰欞星門，迤北曰經(jīng)廠，曰大光明殿，曰洗白廠，曰果園廠。”[36]高士奇《金鰲退食筆記》也說：“果園廠在欞星門之西”[37]。其后又有而清人朱一新《京師訪巷志稿》說：

“西十庫胡同，西十庫隸屬內(nèi)府，內(nèi)丁戊三庫兼屬工部……西十庫在西安門內(nèi)向南?！盵38]45-46并在“真如境”提到：

“經(jīng)廠又西曰洗白廠，曰果園廠，曰西安里門。”[38]46

在清于中敏等編撰的《日下舊聞考》則指出：

“真如境廟內(nèi)有隆慶戊辰御用監(jiān)造廠碑云，本監(jiān)洗白廠，城熟上用兜羅絨袍。公廨又有隆慶辛未修廠碑。鞘西地名劉鑾塑。真武廟中有萬歷癸已修洗白廠絛作碑云：初絳作置公廨一區(qū)于果園廠前，機作等房俱聚于此，后擇果園廠隙地建茲絳作。是洗白廠、果園廠俱在此地無疑?！盵39]

綜合前人各種記述，王世襄推測果園廠在西什庫東邊，今北京醫(yī)學(xué)院一帶[40]；而李經(jīng)澤則認為在今若瑟院[41]。只可惜果園廠被廢多時，世易時移，滄海桑田，已難甄別。今人只得約略其大概所在。但是，關(guān)于果園廠曾經(jīng)的輝煌，卻能見諸于時人的評介。據(jù)說果園廠漆器“以金銀錫木為胎，有剔紅填漆二種，皆稱廠制，世甚珍貴之。”[37]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箋》中說道：

“果園廠制，漆朱三十六遍為足，時用錫胎木胎，雕以細錦者多，然底用黒漆，針刻大明永樂年制款文，似過宋元，宣德時制同永樂，而紅則鮮妍過之。”[42]

永宣漆器以雕漆為主，其中又以剔紅為多。剔紅中的細錦地是永宣漆器的重要特點，規(guī)律重復(fù)的幾何形刻線豐富了器皿表面的視覺效果[43]。而宣德漆器其色澤則較永樂時鮮妍。其時剔黑、剔彩、戧金、描金皆有，還有填漆器，也是永宣漆器的代表。高濂在書中說：“宣德有填漆器皿，以五彩稠漆堆成花色，磨平如畫，似更難制，至敗如新?！盵42]可謂對永宣漆器推崇備至。這種褒贊到了清初仍在延續(xù)，清人高士奇描述永樂時的“廠制”謂：

“明永樂年制漆器，以金銀錫木為胎，有剔紅、填漆二種，所制盤盒、文具不一。剔紅盒有蔗段、蒸餅、三撞等式。蔗段人物為上，蒸餅花草為次。盤有圜、方、八角、絳環(huán)、四角、牡丹瓣式，匣有長、方、二撞、三撞式。其法，朱漆三十六次，鏤以細錦，底漆黑光，針刻‘大明永樂年制’，比元時張成、楊茂劍環(huán)香草之式，似為過之?！盵37]

高士奇并非漆工，不諳漆理，因而他重復(fù)了高濂的錯誤，認為當時的剔紅器僅朱漆三十六遍，而實際上少則數(shù)十道，多則上百道。

流傳于文人雅士間關(guān)于果園廠器的推崇使得具有永宣時代年款的漆器備受藏家青睞。明代漆器上署有紀年款識的僅有八個年號：永樂、宣德、弘治、嘉靖、隆慶、萬歷、天啟、崇禎[44]?？钭R最多見于永樂、宣德、嘉靖、萬歷四朝。然而，明人劉侗在其《帝京景物略》中卻說：

“宣廟青宮時，剔紅等制，原經(jīng)裁定，立后，廠器終不逮前。工屢被罪，因私購內(nèi)藏盤合，款而進之。故宣款皆永樂器也?！盵45]

雖今見宣款漆器為明代傳世漆器數(shù)之最多，但劉侗所謂宣款皆永器過于夸張，風格的變化以及質(zhì)量的下降則可能源于內(nèi)廠新人的進入，或禍起于其時的廷治風波[9]22-23。但大量宣款漆器的而且確是早器晚款，因而宣德時廠器終不逮前應(yīng)是事實。在《金鰲退食筆記》里，高士奇又重復(fù)了劉侗的說法：

“宣宗時，廠器終不逮前工，屢被罪，因私購內(nèi)藏盤盒，磨去永針劃細款，刀刻宣德大字，濃金填掩之。故宣款皆永器也，填漆亦如之?！盵37]

何以至此呢？早在沈德符之時，他就在《萬歷野獲編》中說到：“至我國初……滇工布滿內(nèi)府。今御用監(jiān)，供用庫諸役，皆其子孫也。其后漸以消滅”[47]708-709。高濂《遵生八箋》又謂：“奈何庸匠網(wǎng)利……悉皆低下，較之往日……今亦無矣，何能得佳?！盵42]

宣德以后，果園廠已今非昔比，但內(nèi)府力量在此后驟漲，宮廷漆器生產(chǎn)同時在御用監(jiān)中繼續(xù)生產(chǎn)。內(nèi)官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其所屬有總理、管理、僉書、典簿、掌司眾人，寫字監(jiān)工自典簿以下分三班，相當龐大。而每班掌司所管包括油漆作在內(nèi)的十作。他們同時掌管內(nèi)府工匠的調(diào)配。御用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其屬有典簿、掌司、寫字、監(jiān)工等。雖然果園廠在宣德后湮滅，但丁字庫仍在西十庫，而庫內(nèi)漆料以備御用監(jiān)、內(nèi)官監(jiān)等處奏準支給，因而宮廷漆作的組織仍在宮中運作。明人沈德符謂曰：“本朝武英殿后別有仁智殿……武英殿之東北為思善門，即百官及命婦入臨處。凡雜流以技藝進者，俱隸仁智殿，自在文華殿、武英殿之外?！盵47]265仁智殿在武英殿之后，同屬御用監(jiān)掌管，也是各類匠作集中從事創(chuàng)作的場所。而明朝太監(jiān)劉若愚在《酌中志》中則記道：“天啟四年，六科廊災(zāi)，六年，武英殿西油漆作災(zāi)?！盵22]149這說明內(nèi)廷漆作就在御用監(jiān)下仁智、武英、文華三殿之處，供御用的許多漆藝也就在此加工制作。

果園廠的衰落可能與其時的廷治風波沒有直接聯(lián)系，卻與皇帝的喜好息息相關(guān)。對于明初繁盛的宮廷漆器生產(chǎn)而言，永樂帝的支持還不只是在禮儀上大量采用漆器，并為此建立國朝工廠；同時，他還身體力行收集各方名品，并且召納名工供奉內(nèi)廷，以提升官方漆藝的水準。在永樂朝最為著名的漆工蓋非應(yīng)詔供奉內(nèi)廷的張德剛莫屬。

關(guān)于漆工張德剛，萬歷《嘉興府志》記謂：

“張德剛，父成，與同里楊茂具善髹漆。剔紅器，永樂中日本、琉球購得，以獻于朝。成祖聞而召之，時二人已歿。德剛能繼父業(yè)，隨召之京師，面試稱旨，即授營繕所副，復(fù)其家?！盵48]

營繕所副使官從正八品，隸屬工部。《明史·職官志》：“洪武二十五年置營繕所。改將作司為營繕所，秩正七品，設(shè)所正、所副、所丞各二人，以諸匠之精藝者為之?！盵49]

雖然八品并非顯赫官位，但對于工匠而言，卻是不可多得。明初，洪武帝行匠戶制沿襲前朝。直至永樂時仍強行劃籍，以擴大工匠隊伍。這些被強行劃籍的匠人來源混雜，除了許多非手工業(yè)者被強制劃入外，還有大量囚匠、軍匠等。他們的社會地位極低，除非得皇帝特許，否則不得脫籍。匠籍須世代承襲，為了便于勾補，還不許分戶，身隸匠、軍籍不得應(yīng)試躋身仕流。漢學(xué)家費里澤（Heinz Friese）曾經(jīng)研究過工部屬下的工匠超登的例子[50]?！暗@些個案畢竟是少數(shù)。大概是那些缺乏技術(shù)知識的文官因不想負責諸如此類工作而委任擁有高超技藝與良好關(guān)系的工匠來承擔這些工作?！盵51]事實上，能得到皇命特許超登的工匠少之又少，而且朝廷對此又歷來多有爭議。工匠受皇命征召，“方恩蔭寄祿無常員，多假以錦衣衛(wèi)銜，以繪技術(shù)畫工概授武職，經(jīng)準襲替，其失也濫”[52]。直至嘉靖之時，朝廷才查革了所有宣德年后以技藝乞升職世襲之人[53]。

永樂帝授命張德剛為營繕所副使，正是對張技藝之精湛所作出的肯定。張任職于營繕所，與御用監(jiān)工匠的歸屬不同。御用監(jiān)督的工匠，包括漆工、畫工在內(nèi)，主要集中在內(nèi)廷，恒侍于皇帝左右，便于皇帝詢問藝事。漆工的記錄今不得見，但可查明代宮廷畫工甚多，著名者如：謝環(huán)、邊景昭、商喜、孫隆、林良、呂紀、劉俊、王諤、朱端、吳偉、戴進、周鼎，等等。他們?nèi)胫等手堑睿蚴苠\衣衛(wèi)銜。由于當時并無制度以獎賞或擢升畫家，因此通常只給予他們純粹象征性的名銜，尤其是擬似錦衣衛(wèi)里的軍階，錦衣衛(wèi)是皇帝的貼身侍衛(wèi)。既然是假授的錦衣衛(wèi)，自然是虛銜而已；至于漆工的具體情況，迄今仍不得知。但是錦衣衛(wèi)的官階比營繕所高，因而皇帝對“雜流以技藝進者”的關(guān)照實在再明顯不過了。

正是皇帝對入值內(nèi)廷工匠的重視，御用監(jiān)下的漆作才一直存在并繼續(xù)發(fā)展。永樂帝在遷都時將南京、蘇、浙等處大量工匠帶至北京，并設(shè)有軍民住坐匠役。另外還有大批輪班匠應(yīng)調(diào)入廠。原則上所有官府工匠受工部征調(diào)，但內(nèi)府監(jiān)局后來日漸龐大，也可調(diào)配各類工匠。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云：“唐之中世，大理國破成都，盡擄百工以去，由是云南漆織諸藝，甲于天下。唐末，復(fù)通中國。至南漢劉氏與通婚姻，始見滇物。元時下大理，選其工匠最高者入禁中。至我國初，收為郡縣，滇工布滿內(nèi)府。今御用監(jiān)，供用庫諸役，皆其子孫也。”[47]708-709

相較于內(nèi)府監(jiān)局，果園廠便無此等運氣。名工張成乃元時人，張德剛被永樂召入營繕所時應(yīng)該也年事不小了。果園廠在永樂遷都北京時才設(shè)置，但沒幾年后，永樂便薨逝于北征途中。有關(guān)張德剛的生卒未明，然而《嘉興府志》又謂：“時有包亮，亦與德剛爭巧，宣德時，亦召為營繕所副?！盵48]張德剛直到宣德時可能還在營繕所任職，名工包亮此時也被召為營繕所副使。有關(guān)包亮的信息少之又少，至今就僅知他有一件“花鳥漆盤”曾于清代末年被送往萬國博覽會參展并獲得了優(yōu)等獎。

果園廠的衰弱并非缺乏像張德剛這樣的名漆工，而是缺少象永樂帝這樣的贊助人。另外，還受到別的因素的影響，諸如其時內(nèi)府監(jiān)局的權(quán)力膨脹，以及自民間漆工的發(fā)展變化。早在景泰五年（1454），六科給事中林總等便奏稱：“天下各色輪班人匠，多是災(zāi)傷之民，富足者百無一二，艱難者十常八九。及赴京輪班之時，典賣天地子女，揭借錢物、絹布。及至到京，或買囑作頭人等而即時批工放回者，或私下占使而辦納月錢者，甚至無錢使用，與人傭工乞食者。求其著實上工者，百無二三。有當班之名，無當班之實。”[54]輪班匠無償勞動，受到工官坐頭管制盤剝，工匠以怠工、隱冒、逃亡等手段進行反抗，以致朝廷最終不得不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題準“以銀代役法”以適應(yīng)新的時勢。

匠役松綁以后，各地的漆器產(chǎn)業(yè)反而得到促進，不少御用漆器的訂制開始下派到地方，由有資質(zhì)的漆藝制造中心所承制。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至清代。位于蘇州的官府漆器作坊與宮中漆作的制作標準相同、風格一致。這些供應(yīng)御用的漆器制作不但征役大量手藝非凡的民間漆工，而且用料大多不惜成本，力求精益求精。此時，官方與民間的漆藝制作已漸融洽（官方漆廠的工匠本來就源自民間，分為官、民兩類事實上可圈可點）；各地的漆器制造中心業(yè)已成形，數(shù)量龐大的漆工群體構(gòu)筑起民間漆業(yè)的巨型基礎(chǔ)。這甚或是明代早期漆業(yè)向晚期發(fā)展轉(zhuǎn)變的一個重要特點。

總而言之，明初所訂立的禮制規(guī)范一直作用于宮廷漆器的生產(chǎn)組織與管理。而它的黃金時期則出現(xiàn)于永樂之時。果園廠的建立甚或就是一個風標。宣德以后，果園廠的衰落卻表明漆器在宮廷奢侈品中的位置并不穩(wěn)定，皇帝的喜好也對宮中的漆器生產(chǎn)興盛與否有著直接的影響?；实鄣挠绊懺诤髞砑?、萬朝宮廷漆器的再盛之中又得到印證，此后的宮廷漆器設(shè)計生產(chǎn)則逐漸變得亦步亦趨，變得呆板而缺乏生氣，其生產(chǎn)組織與管理則日漸積重難返，每況愈下。直至進入晚明時代，伴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繼續(xù)發(fā)展，民間漆器制造的水準已然超越日趨衰微的宮廷漆作。宮廷漆器生產(chǎn)的下放亦是時風所趨，勢之所至。

[1]中島楽章.永楽年間の日明朝貢貿(mào)易[J].史淵，2003(140):51-99.

[2]李時勉.明太宗實錄[M]，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 431-447.

[3]德川義宣.唐物漆器[M].名古屋: 德川美術(shù)館，1997； 徳川美術(shù)館，根津美術(shù)館.彫漆-うるしのレリーフ[M].名古屋: 徳川美術(shù)館，1984.

[4]Harry M.Garner.The Export of Chinese Lacquer to Japan in the Yuan and Early Ming Dynasties [J].Archives of Asian Art.(24-25),1970-1973: 6-28.

[5]Harry M.Garner.Two Chinese Carved Lacquer Boxes of the Fifteenth Century in the Freer Gallery of Art [J].ARS Orientalis(Ⅸ), 1973: 41-50.

[6]James C.Y.Watt, Barbara Ford.East Asian Lacquer: The Florence and Herbert Irving Collection [M].New York: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Distributed by Abrams,1991.

[7]Lee King-tsi,Hu Shih-chang.Carved Lacquer of the Hongwu Period [J].Oriental Art,XLVII (1), 2001.

[8]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M].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164.

[9]夏更起.元明漆器[M].上海: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6:20,22-23.

[10]楊伯達.明朱檀墓出土漆器補記[J].文物,1980(6):70-74.

[11]陳麗華,漆器鑒識[M].南寧: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200.

[12]Shih-shan Henry Tsai.Perpetual happiness: the Ming emperor Yongle [M].出版地：Th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01:203-218.

[13]James C.Y.Watt.Yongle and the Arts of China [A]//James C.Y.Watt.Denise Patry Leidy.ed.Defining Yongle: Imperial Art in Early Fifteenth-Century China[C].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05:20.

[14]Ray Huang.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J].New Haven,1981.

[15]John W.Dardess.Confucianism and Autocracy:Professional Elites in the Founding of the Ming Dynasty[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9-10.

[16]Edward L.Farmer.Zhu Yuanzhang and Early Ming Legislation: The Reordering of Chinese Society following the Era of Mongol Rule[Z].Leiden: E.J.Brill,1995:4-17.

[17]Gilbert Rozman.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a[M].New york：Free Press, 1982.

[18]申時行,等.大明會典（續(xù)修四庫全書?冊七九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94.

[19]Margaret Medley.Imperial Patronage and Early Ming Porcelain [J].Transactions of the Oriental Ceramic Society 55, 1990:29-42.

[20]Low-Beer, Manchen-Helfen.Carved Red Lacquer of the Ming Period [J].Barlington Magazine, 1936(10).

[21]Low-Beer.Chinese Lacquer of the 15th Century [J].B.M.F.E.A., 22,1995: 154-167.

[22]劉若愚.酌中志[M].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103.

[23]Craig Clunas.Regulation of Consumption and the Institution of Correct Morality by the Ming State [A]//Chün-chieh Huang,Erik Zürcher ed.Norms and the State in China [C].Sinica Leidensia.Leiden, New York:Cologne: Brill, 1993:39-49.

[24]林麗月.明代禁奢令初探[J].臺灣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報(22)，1994:57-84.

[25]Ray Huang.Taxation and Governmental Finance in Sixteenth-Century Ming China[M].出版地：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4:223-224.

[26]陸楫.禁奢辨[M]//陳國棟, 羅彤華.經(jīng)濟脈動，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258.

[27]傅衣凌.明代江南市民經(jīng)濟試探[M].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106-109.

[28]傅衣凌.明清社會經(jīng)濟變遷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12-15.

[29]Timothy Brook.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 Commerce and Culture in Ming China[M].Berkeley and Los Angeles,Californ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1-5,8.

[30]Crag Clunas.‘Furnishing the Self in Early Modern China.’in Beyond the Screen:Chinese Furniture of the 16th and 17th Centuries.Boston: Museum of Fine Arts,1996:29.

[31]佚名.天水冰山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5:199.

[32]Crag Clunas.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 [M].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1:147-152.

[33]禮部志稿（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冊五九八）[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688-697.

[34]何士晉.工部廠庫須知[Z]，卷十一:1.

[35]張爵.京師五城坊巷衚衕集[M].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7-8.

[36]孫承澤.天府廣記[M].香港:龍門書店排印本，1968:50.

[37]高士奇.金鰲退食筆記（文淵閣四庫全書?冊五八八）[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425.

[38]朱一新，《京師坊巷志稿》，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45-46,46.

[39]于中敏,等.日下舊聞考[M].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657-658.

[40]王世襄.髹飾錄解說[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23.

[41]李經(jīng)澤.果園廠小考[J].上海文博2007(1):33-39.

[42]高濂.遵生八箋[M].成都:巴蜀出版社1992:554-558.

[43]國立故宮博物院.和光剔彩——故宮藏漆[M].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08:20.

[44]陳麗華.中國古代漆器款式風格的演變及其對漆器辨?zhèn)蔚闹匾饬x[J].故宮博物院院刊，2004(6):72-89.

[45]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M].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164-165.

[46]沈德符.萬歷野獲編[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708-709,265.

[47]許瑤光,嘉興府志·卷三三[Z].光緒（1877）:29.

[48]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0:1176.

[49]Heinz Friese.Zum Aufstieg von Handwerkern ins Beamtentum w?hrend der Ming-Zeit[J].Oriens Extremus.(7), 1959:160-175.

[50]Wolfram Eberhard.Social Mobility in Traditional China [M].Leiden: ej Brill,1962:238.

[51]胡敬.國朝院畫錄（續(xù)修四庫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31-59.

[52]申時行.明會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9:619-623.

[53]柯潛,等.明英宗實錄[M].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5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