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廣山
(三門峽職業(yè)技術學院,河南 三門峽 472000)
《易》是萬經(jīng)之首,“學前言往行”、“究天人之際”不可不讀《易》,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士人價值不可不研究易學,宋代士大夫在談及最多“天下”時,《易》是宇宙觀和方法論。宋代以文人治國,至慶歷進入“變古時代”,以改變恪守漢唐注疏古義、不敢懷疑圣人經(jīng)典的風氣,推陳出新,去偽存真,始開經(jīng)學復興運動,《易》自然是所有文人研讀抒發(fā)之關鍵。正是在對《易》的重新研讀、詮釋過程中,建立了“先天下”與“后天下”、“自然天下”與“文化天下”等關系,豐富了“天下”的內涵,形成了影響后世的“天下”觀。“天下”對于宋代文人來說,各類文章,無所不涉,尤其是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由于以“憂國、憂民”為“天下”,更是膾炙人口、流傳于后世。而只有全面剖析宋代文人的“天下”觀,才可能真正揭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價值取向。
在周人的觀念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是一種地理概念、空間意義,天子被稱為共主,所謂的政教之所及,其象征意義往往大于現(xiàn)實,文化意義大于政治意義。在王天下的秩序設計中:維北有斗,天道左旋,星辰定位,天有四方配四季;地分五服,以中央(王都)為中心,按“甸侯賓要荒”一圈一圈向外推,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綏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五百里,四方五服環(huán)繞中央(東西南北中),或分為九州,中州之外有八方,[1]①便是地理形態(tài)上的天下。同時,周人又給空間意義的天下賦予了政治意義,這種政治意義便是中央與四方的“差序”關系,因為空間宇宙存在的眾星拱北辰、四方環(huán)中國的“天地差序”格局是天然合理的價值本源,一切天然形成的事物包括社會組織與人類自身又是與天地同構的,所以“禮”象征意義的四方服從中央、個人服從家族、家族服從社會、社會服從國家的“家倫、族倫、國倫”(君臣父子)的“差序”關系才是整齊不亂的秩序。正是由于“天地差序”價值本源的確立,空間地理意義上的“天下”才有了政治意義。
周以“血緣宗親”而“王天下”的政治秩序,由于血緣漸遠,各諸侯國日益獨立,四方服從中央的政治秩序發(fā)生紊亂,“道術將為天下裂”[2],春秋諸子不再以所在“國”為思考的重心,而是以天下為己任,皆“思以其道易天下”[3]。孔子“以其道易天下”的核心是“仁”,“克己復禮為仁”,“禮”從依從天道的秩序象征轉而更加關注人間秩序,“仁”則成為“禮”的價值本源,“仁”就是“天下”,“仁”可以使“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②。孟子則通過“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雹佟睹献印るx婁下》的“人獸之辨”和“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②《孟子·滕文公上》的“夷夏之辨”,確立了“人倫”與“文化”的天下觀,君主雖貴為天子,替天在人間執(zhí)行天道,但天道貫徹的好壞,卻在于民視民聽,正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③《孟子》引《尚書·泰誓》,“民聽民視”即為“天下”。莊子曾專門以“天下”為名撰文,認為“不離于宗,謂之天下”,“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④《莊子·天下》就是宗,就是價值根本,就是天下?!疤煜隆蓖瓿闪擞删呦蟮匠橄蟮霓D換,具有了形而上的意義。
從統(tǒng)治天下的意義上講,秦朝的統(tǒng)一使天子由原來的“共主”轉換成了唯一的“治主”,“天下”具有了教化和治理之所及的意義。怎樣進行教化和治理呢?漢武帝確立了儒家獨尊的思想,儒家學說成為了天下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地位的經(jīng)典,儒家思想成為治理國家、社會和指導日用常行的依據(jù)。之后歷朝歷代都以儒家思想“治天下”,而儒家經(jīng)典中“天下”又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僅“四書”中就有234處用到“天下”一詞,其中《大學》7 處、《論語》23 處、《中庸》28 處、《孟子》176 處,足以為“治天下”提供思想支撐。從治理意義上講,儒家思想的傳承就是天下。在中國人心里,最關切的是中國文化和文明的繼續(xù)和統(tǒng)一,并不是個別朝代的更替,盡管“有亡國,有亡天下”,但“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枪手L煜?,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4]
“天下”作為中國文化認知過程的一個開放性概念,把自然空間意義與社會治理意義統(tǒng)一在思想文化及其傳承之上,既包含了天地宇宙自然之理,也包含了社會發(fā)展的人事之功,而《易經(jīng)》正是“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⑤《四庫全書總目·易類》。宋代一朝,北方有遼,西北有夏,后來又有女真與蒙古,難以“盡復漢唐故地”,空間意義或統(tǒng)轄意義上的“天下”雖然小了,但“天下六合一家”的追求未變,以“尊王攘夷”和“孰為正統(tǒng)”為文化認同基礎,“異常嚴厲地區(qū)分著‘中國’和‘四夷’的空間差異,異常嚴厲地區(qū)分著‘中國’和‘四夷’的文明差異”,“凸顯經(jīng)典中來歷久遠的倫理道德原則,證明現(xiàn)在這個國家不僅承負著天地賦予的正當性,擁有歷史傳續(xù)下來的合理性,而且顯揚著獨一無二的至高無上的文明”,“確立文化意義上的‘中國’等于天下”。[5]要重新建立同一文明和共同倫理認同的同一性思想基礎,就要確立一個超越個體生命、政治權力、地理區(qū)域的普遍性真理,“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天有是理,圣人循之而行之,所謂道也”⑥邵雍:《觀物》;《二程遺書》第二十一。見《宋元學案》卷二《泰山學案》引其《春秋尊王發(fā)微》,第43頁。,“理”這個超越一切自然與社會存在的原則,成為適合“天下”普遍性真理,正是由于“理”存在,“夫天下之觀,其于見也,不亦廣乎?天下只聽,其于聞也,不亦遠乎?天下之言,其于論也,不亦高乎?天下之謀,其于樂也,不亦大乎”[6]。
宋代士人在完成“理天下”的思想重建中,《易經(jīng)》所蘊涵的由自然之理(天道)到人事之功(人道—社會之理)的思維方式,給他們提供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理性思考,積極走出漢代以來以“卦氣說”為代表的象數(shù)派“與宗教巫術的占卜禨祥糾纏扭結在一起”[7]的局限,使象數(shù)服從義理,在創(chuàng)造義理學派的同時,生動地闡發(fā)了基于義理的天下觀。
宋代通過太祖到真宗的60年,國家及權利的合法性得到了普遍認同,所采取的偃武修文政策,也開始恢復了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在通過教育和科考培養(yǎng)階層化的知識集團過程中,重新確立了思想秩序。但宋代與過往其他朝代一樣存在著皇權秩序與思想秩序之間的矛盾,皇權秩序期望皇權天下萬年,思想秩序則期望理想天下永久。知識階層自古對于皇權的制約手段,常常是運用超越政治權力的文化知識的思想力量,如對天災異象的解釋權;而皇權則常常使用政治權力對經(jīng)典知識進行選擇與控制,制衡文化知識對政治權力的超越,如宋仁宗就以“道之所存,禮則加異”為由,一改以往學士坐著講經(jīng)為站著講經(jīng),象征政治權威優(yōu)于經(jīng)典權威。宋代文士以文化知識的力量制衡政治權力的過程中,一直在探尋超越一切自然與社會存在的“理”,“天下唯有道理最大,故有以萬乘之尊而屈于匹夫之一言,以四海之富而不得以私于其親與故者”,皇帝之所以“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8]。正是由于唯其大的“理”的存在,就有“理天下”的存在,政治權力的易姓更名并不能改變天下。
宋代文士在重建思想秩序或“理天下”的過程中,大膽沖破從孔子、孟子到韓愈的真理系譜的藩籬,重建以《易》為宇宙終極道理、以《中庸》、《大學》為探索盡性的途徑,以《春秋》為討論政治大義的依據(jù),以《禮》為探討政治經(jīng)典的根本的“理”的思想秩序,易學成為了“理學”和“理天下”的方法論。正是在易學的方法論指導下,“天下”在文士眼里是動態(tài)的,動態(tài)的天下有先天和后天的區(qū)分與聯(lián)系。
《周易·乾·文言》曰:“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是講“有天德的人,與自然規(guī)律相通相合,所以做沒有先例的事情、開創(chuàng)性的事業(yè),天道不違背它,做時勢決定非做不可的事情,也是合乎自然規(guī)律的;這種開創(chuàng)性的和順時勢的事業(yè),天且不違,人還能違嗎?”邵雍在研究易學的《觀物外篇》中說:“堯之前,先天也。堯之后,后天也”,認為堯是應天道而開創(chuàng)了華夏社會,堯之后是奉天時發(fā)展了華夏社會,開創(chuàng)性的 “天下”是“先天下”,發(fā)展了的“天下’是“后天下”,“天下”是動態(tài)的“天下”,動態(tài)之“天下”是由“道”這種知識或思想力量在推動著。據(jù)此邵雍提出了 “先天之學”與”后天之學”,認為:《易》之道先于《易》之書,《易》之道是伏羲畫卦之前的《易》,這種畫前之《易》存在于天地之間,是宇宙生成的本源,是萬物所遵循的自然之道即規(guī)律,是“先天之學”;文王所作之《易》即《周易》,是對《易》之道的理解與認識,是適合于人的發(fā)展目的而編制成的符號系統(tǒng),是 “后天之學”;①見《朱子大全》卷三十八所論說。“先天之學”是“先天下”開創(chuàng)之根本,“后天之學”是“后天下”發(fā)展之動力。
在邵雍之前,漢唐以來所通行的注疏之學,往往以《周易》的文本作為研究對象,受到經(jīng)傳文字尤其是業(yè)已定型化的文王八卦次序和方位的束縛,局限于解說現(xiàn)成之形跡,曲意牽合,難通之處強求其通。邵雍力克注疏之學的缺陷,不僅第一次提出伏羲之《易》與文王之《易》、先天之學與后天之學等全新的概念,而且深刻闡發(fā)了先天之學與后天之學的關系。邵雍認為,先天明體、后天明用,先天者先天象而有,藏而未顯,無形可見,此為畫前之《易》;天地之心,天象由此而出,萬化由此而生,以一陰一陽之對待而為天地之本,本者兼有本源與本體二義,故為后天所效法;后天者后于天象,乃人生活于其中的有形可見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現(xiàn)象界,其所顯現(xiàn)的為一陰一陽的變易,相互轉化,彼此推移,就天地之心而言稱之為跡,既有本體法象自然之用,也有圣人所效法的人事之用。
邵雍曾以復雜的數(shù)理關系推演宇宙圖式,闡發(fā)“尊先天之學,通畫前之《易》”的易學體系,認為“一陰一陽,天地之道也。物由是而生,由是而成也。生而成,成而生,《易》之道也”②,一陰一陽之道生成了自然天下,也生成了文明天下,堯之前的先天是宇宙的自然史,堯之后的后天則是人類的文明史,“自然而然者,天也。唯圣人能索之效法者,人也”,“天變而人效之,故元亨利貞,《易》之變也,人行而天應之,故吉兇悔吝,《易》之應也”,“明治生于亂乎……防乎其防,邦家之長,子孫之昌,是以圣人貴未然之防。是謂《易》之大綱”,③天時之變、治生于亂、亂生于治,此皆自然而然,但圣人能索乎天之象數(shù),效法于天,奉天時而行,防患于未然,以成人事之功,人事的應變之方符合于天道運行的客觀規(guī)律,則是天人合一,雖人而亦天,研究先天的自然史是為了落實于后天的文明史,“學不際天人,不足以謂學”,古今成敗治亂之變是易學的旨歸。
圣人是怎樣效法于天,成人事之功,推動文明天下的?邵雍把它歸于道德功力。邵雍所說的圣人是孔子,“孔子贊《易》,自羲軒而下;序《書》,自堯舜而下;刪《詩》,自文武而下;修《春秋》,自桓文而下。自羲軒而下,祖三皇也。自堯舜而下,宗五帝也。自文武而下,子三王也。自桓文而下,孫五伯也”,“三皇尚賢以道,五帝尚賢以德”,“三王尚親以功,五伯尚親以力”。④邵雍認為,昊天以春夏秋冬四時為生長收藏萬物之府,圣人則以 《易》、《書》、《詩》、《春秋》四經(jīng)為生長收藏萬民之府,“仁義禮智”是人之必修,“道德功力、化教勸率”是體用相依的運作方式,“仁者也,盡人之圣也;禮者也,盡人之賢也;義者也,盡人之才也;智者也,盡人之術也”,“盡物之性者謂之道,盡物之情者謂之德,盡物之體者謂之功,盡物之形者謂之力”,“盡人之圣者謂之化,盡人之賢者謂之教,盡人之才者謂之勸,盡人之術者謂之率”,“道德功力存乎體者也,化教勸率存乎用者也”。①邵雍:《觀物內篇》。邵雍還認為,以道德功力為化者謂之皇,即以道為化而兼德與功力,著眼于盡人之圣,是一種尚自然的“我無為而民自化”的最高政治境界;以道德功力為教者謂之帝,即以德為教而兼道與功力,著眼于盡人之賢,是一種“尚讓”的“知天下之天下非己之天下”的如“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政治境界;以道德功力為勸者謂之王,即以功為勸而兼道德與力,著眼于盡人之才,是一種“尚政”的除害以利民的如“湯武革命”(《周易·革卦》)的政治境界;以道德功力為率者謂之伯,即以力為率而兼道德與功,著眼于盡人之術,是一種“尚爭”的借虛名以爭實利的如《周易·履卦》所說的“武人為于大君”的政治境界。通過釋易把皇王帝伯作為解釋歷史、認識天下的框架,突出了“文明天下”的歷史主題,把天下定格在了同一演進的文明范疇之內。
古代士人自漢以后,無論在哲學思考還是在處世為人上,始終在儒道之間徘徊,或內儒外道或內道外儒,有時道家的宇宙意識占上風,有時儒家的人文情懷居主流。北宋文士在研讀《易》的過程中,把自然之理中的宇宙意識與人事之功中的人文情懷,統(tǒng)一在“究天人之際”中,無論是以儒家人文情懷來認識和吸收自然之道,還是從自然本性出發(fā)而認識人的社會本性,其都是以人文天下為旨歸的。
蘇軾的易學之所以在北宋獨樹一幟,關鍵在于“推闡理勢”、“發(fā)明愛惡相攻、情偽相感之義”,以自然主義易學觀,闡發(fā)以人文情懷為核心的儒家文化價值思想。蘇軾從本體論的高度注《系辭》“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曰:“上而為陽,其漸必虛,下而為陰,其漸必實。至虛極于無,至實極于有。無為大始,有為成物。夫大始豈復有作哉?故乾特知之而已,作者坤也。坤無心于作之,故簡。易故無所不知,簡故無所不能?!盵9]認為天地自然,雖然天“上而為陽,至虛極于無”,是看不見的,地“下而為陰,至實極于有”,是看得見的,但地生萬物是“無心”的,天地萬物受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自然規(guī)律的控制。所謂“無心”,就是順應自然之理,人與萬物生于天地之間,但天地萬物和社會人生是一個自為調節(jié)的自然系統(tǒng)。自然而然的天下是“始于天地,終于人事”的,“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則之者,則其無心而知吉兇”,[10]“圣人無能, 因天下之已能而遂成之”,[11]“圣人無心,與天地一者也”,[12]天地能示人法象而不能教人,能生成萬物而不能治萬物,關鍵不是“天生”與“人成”的統(tǒng)一,圣人無能是因為天下之已能,圣人無心是因為圣人無能,因為圣人知道“天下之已能”的規(guī)律,所以可用“天下之所知”,順應自然之理而盡人事之功。天下就是按照圣人“天下之所知”而一代一代治理的人文天下。
蘇軾在闡發(fā)自然主義人文天下觀的過程中,通過釋乾卦彖辭也對性命之理作了闡發(fā),表達了擔當精神與憂患之情。曰:“古之君子,患性之難見也,故以可見者言性。夫以可見言性,皆性之似也。君子日修其善,以消其不善,不善者日消,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小人日修其不善,以消其善,善者日消,亦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夫不可得而消者,堯舜不能加焉,桀紂不能亡焉,是豈非性也哉!”“性之與情,非有善惡之別,方其散而有為,則謂之情耳。命之與性,非有天人之辨也,至其一而無我,則謂之命耳?!盵13]朱熹在評論中認為“蘇氏之言,最近于理。夫謂‘不善者日消,而有不可得而消者’,則疑若謂夫本然之至善矣。謂‘善者日消,而有不可得而消者’,則疑若謂夫良心之萌蘗矣。以是為性之所在,則似矣?!雹谔K軾認為善是人的本性,君子與小人、堯舜與桀紂都是一樣的,小人只是由于固有的良心萌蘗而已,所以主張道德自律,因為道德理義本于人性之自然,與人的自然本性一而不二,是不待學而能的良知良能,這便是人文天下之所在。在實現(xiàn)天人合一的天下理想中,士人要有擔當,“眾人之志,不出于飲食男女之間與凡養(yǎng)生之資。其資厚者其氣強,其資約者其氣微,故氣勝志而為魄。圣賢則不然,以志一氣,清明在躬,志氣如神,雖祿之以天下,窮至于匹夫,無所損益也。故志勝氣而為魄。眾人之死為鬼,而圣賢為神,非有二知也,志之所在者異矣。”[10]無心的曠達是“氣勝志”的眾人,有意的執(zhí)著才是“志勝氣”的圣賢,急乎天下國家之用、建功立業(yè)、安邦定國之“志”,才是心系天下的人文情懷。天下“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有聚必有黨,有黨必有爭,故萃者爭之大也”[14],當人們聚集為群體之時,并沒有呈現(xiàn)一種理想的和諧,相互爭奪、彼此傷害的景象是令人憂的,如果“以德相懷”,尊重個性,尊重差異,胸襟廣大,態(tài)度寬容,追求一種真而無偽的“誠同”,天下就能安居享福;如果“以相噬為志”,否定個性,否定差異,把所有“非其類而居其間”的異己都當做敵人,依賴敵人的存在而維護自身的存在,就會失去怡然自得的生活和舒適和美的天下。[9]
如果說蘇軾以自然主義的人文情懷和擔當精神而憂天下,那么歐陽修則是純粹站在儒家的立場,以經(jīng)世致用的態(tài)度釋其《易》。歐陽修是史學家,其易學觀多以史實為依據(jù),認為易學的演變是人文理性與卜筮占術的相互斗爭消長的過程,《易》本源于卜筮,“文王遭紂之亂,有憂天下之心,有慮萬世之志,而無所發(fā),以謂卦爻起于奇偶之數(shù),陰陽變易,交錯而成文,有君子小人進退動靜剛柔之象,而治亂盛衰得失吉兇之理具焉,因假取以寓其言,而名之曰《易》”①歐陽修:《易或問》。,文王出于憂天下之心,以人文理性對遠古相傳而來的卜筮占術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假取象數(shù)以明義理;“孔子出于周末,懼文王之志不見于后世,而《易》專為筮占用也,乃作《彖》、《象》,發(fā)明卦義,必稱圣人君子王后以當其事,而常以四方萬國天地萬物之大以為言,蓋明非止于卜筮也。所以推原本意而矯世失,然后文王之志大明,而《易》始列六經(jīng)矣”②同上,孔子在維護文王作《易》的人文理性中,強調圣人君子的價值理想,著眼宇宙人生的高層次思考,進一步發(fā)展了人文理性;秦人焚書,雖《易》假卜筮之名兒幸免于火,但孔子之古經(jīng)已亡,《易》亦不得為完書,漢代易學傳授分為三家,凡陰陽占察者皆祖于焦贛之易,凡以《彖》、《象》、《文言》等參入卦中者,其源出于費直之易;今日之易學應追本溯源,考訂真?zhèn)?,如實體會文王、孔子作《易》的用心,發(fā)揚其中的人文理性精神,才能夠使易學經(jīng)世致用。
歐陽修釋易、研究《系辭》主要依據(jù)“質于夫子平生之語”、“以常人之情而推圣人”、“推之天下之至理”③同上三條原則,“勇于敢為而決于不疑”、“敢取其是而舍其非”,反對當時流行的以河圖洛書象數(shù)之學摭取“非圣人之言”為立論依據(jù),而是以確信的“憂天下之心”的“圣人之言”為根本依據(jù),呼喚憂患意識,樹立“推天道以明人事”的易學精神,警惕“不推本末,不知先后”、“王道不明而仁義廢”的價值失落,“人事修,則天下之人,皆可使為善士,廢則天所賦予其賢亦困于時。夫天非不好善,其不勝于人力者,其勢之然歟!此所謂天理,在于《周易》否泰消長之卦。能通其說,則自古賢圣窮達而禍福,皆可知而不足怪?!雹軞W陽修:《居士集》(卷四十二)。為了進行政治思想上的撥亂反正,首要任務是培養(yǎng)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精神,不必關注“盡萬物之理而為之萬事之占”的爻義,“凡欲為君子者,學圣人之言,欲為占者,學大衍之數(shù)”,⑤歐陽修:《易童子問》。尤其在解釋豫卦卦義中,更是道出了憂天下、樂天下的大儒情懷,“童子問曰:‘雷出地奮,豫。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沃^也?曰:于此見圣人之用心矣。圣人憂以天下,樂以天下。其樂也,薦之上帝祖考而已,其身不與焉。眾人之豫,豫其身耳。圣人以天下為心者也;是故以天下之憂為己憂,以天下之樂為己樂”⑥同上,“上帝”指古代帝王——謂之堯舜,“豫”是逸豫、和豫——安逸休閑、和悅順暢之義,圣人樂的是堯舜創(chuàng)造并流傳的人文精神和人文天下,而憂的則是流傳中對人文精神的損減、改變或喪失,眾人的憂樂只是在其身,圣人的憂樂在人文天下。歐陽修釋易論天下是建立在憂天下基礎上的,與古代圣人一樣以天下為心,這種憂患意識與李覯⑦李覯(1009-—1065)字泰伯,號盱江先生,是中國北宋時期一位重要的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改革家,作《易論》,重視經(jīng)世,提倡“以憂患之心,思憂患之故”,關注社會人事矛盾,主張易學明體達用。的易學相通,其憂天下、樂天下的人文情懷與范仲淹求古人之心所體會到的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意義,也是完全相通的。
理學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頤、程顥)的思想被后世通稱為“理學”,他們都講“理”或“天理”,用“理”的范疇來表述宇宙本體和價值本體,使之成為天道性命的最高依據(jù),建立體用一源、理一分殊的“理天下”。通過易學研究而體貼天理、觀照人事,是理學的共同基礎;通過理學而重構天地之序與天地之和,建立人倫天下和中和天下,是理之天下的價值旨歸。
二程兄弟的思想是理學的一個高峰,認為“盡天理,斯謂之《易》”⑧《遺書》(卷二上)。,張載的易學立清虛一大為萬物之源,以陰陽之氣說《易》,是乃以器言,而非形而上之道,只有著眼形而上層面對《易》所蘊含的天理進行闡發(fā),才能把握《易》的本體價值。不管周敦頤、邵雍、張載北宋三先生,還是李覯和歐陽修,其學術思想不約而同的歸宗于《周易》,都是圍繞“明體達用”進行探索,雖然邵雍用“先天明天、后天是用”以顯現(xiàn)體用相依的關系,但后天之用只是先天之體的外在顯現(xiàn)而已,張載雖然針對前人體用殊絕的理論漏洞,提出以窮神為明體、以知化為達用的思想,但仍是停留在體用二分的思辨層面,即便王弼最先從哲學范疇解說《易》,用《易》所謂道器關系而言體用,易老會通、儒道兼綜,以有無關系說體用,因有而明無、由用以見體,詮釋人事之用,歸結“寂然至無是其本矣”,但仍沒達到即體即用、體用一源的思辨高度,只有到了二程的“體用一源”才真正完成了對理學的形而上的建構,“天下一體”有了哲學的支撐。
“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是程頤《伊川易傳》的總綱,也是儒學的“天機”?!昂途福匆鼰l)嘗以《易傳序》請問曰:‘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莫太泄露天機否?’伊川曰:‘如此分明說破,猶自人不解悟’。”和靖所說“天機”是指“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的提法與華嚴宗的“體用相即,事理無礙”說法類似,露出了偷襲佛教思想之嫌,但程頤卻強調是不得已而言,故意泄露儒學的“天機”,即令如此分明說破,猶自人不解悟。程頤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儒佛所言體用是有根本區(qū)別的,其關鍵不在于純粹的思辨,而在于價值取向與實質的內涵,儒學所謂的體是“仁義禮樂,歷世不可變者”,是為儒家的名教理想作論證的宇宙本體和價值本體,佛學的體是淘空了一切社會歷史內容的真空絕象之體,儒學所謂的用是急乎天下國家之用、經(jīng)世外王之用,佛學的用是那種否定社會人倫而又被迫承認事相宛然的俗諦之用,懂得了“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命題的真正含義,也就解悟了儒學的“天機”。
“體用一源,顯微無間”都在于“理”,有天理則有天下。天理最早是道家莊子提出來的,《養(yǎng)生主》講庖丁解牛在于“依乎天理”,《天運》說“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刻意》云“去知與故,循天之理”;儒家提出天理始于《禮記·樂記》:“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宋人將天理發(fā)展到哲學范疇,周敦頤《通書·理性命章》曰天理“厥彰厥微,匪靈弗瑩”,邵雍《觀外篇》說:“能循天理動者,造化在我也”,把天理看做是造化自然的機樞,張載在 《正蒙·誠明篇》、《大心篇》、《中正篇》、《經(jīng)學理窟》中更是詳盡論述天理;但都未能將天理確立為宇宙本體和價值本體的最高范疇。程頤依據(jù)前人的探索成果,以理言《易》,最先體貼出天理的深刻哲學意義,把天理確立為宇宙本體和價值本體的最高范疇,正像解悟儒學“天機”使佛儒融合,而體貼“天理”則使儒道融合。
程頤的“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的“易天下”命題,常??梢员硎鰹椤袄硪环质狻?,也可以描述為“天地之序與天地之和”或“人倫天下與中和天下”的理想。程頤在《楊時論西銘書》中曾經(jīng)指出:“《西銘》明理一二分殊,默氏則二本而無分。(老幼及人,理一也。愛無差等,本二也。)”①,側重價值本體的角度闡明“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的含義,而在《易傳》中則是從宇宙本體的角度闡明這一命題的含義,“天下之志萬殊,理則一也。君子明理,故能通天下之志。圣人視億兆之心猶一心者,通于理而已”②,“天下之理一也,途雖殊而其歸則同,慮雖百而其致則一。雖物有萬殊,事有萬變,統(tǒng)之以一,則無能謂也”③,“散之在理,則有萬殊,統(tǒng)之在道,則無二致”④,認為老幼及人之理一本于天道自然之理一,價值本體與宇宙本體一而不二,雖然內在的蘊含著分殊,但分殊而必會歸于理一。程頤認為,理一說的是一個“和”字,分殊說的是一個“序”字,“理一分殊”就是和諧與秩序的完美統(tǒng)一。
程頤認為,禮只是一個序,樂只是一個和,序乃天地之序,和乃天地之和,儒家的文化價值理想之所以成為一個本體論的結構,是因為秩序與和諧源于天地之本然,可以通過宇宙本體得到超越的形上證明。[7]“人往往見禮壞樂崩,便謂禮樂亡,然不知禮樂未嘗亡也。如國家一日存時,尚有一日禮樂,蓋有上下尊卑之分也。除是禮樂亡盡,然后國家亡。雖盜賊至所為不盜者,然亦有禮樂”,⑤國家一日存在就有一日之禮樂,即令是盜賊也必須依據(jù)禮樂才能組成為一個群體,因而禮樂無處無之,也不會消亡,是具有普遍性、絕對性、永恒性的價值本體。
程頤把中正之道作為一種本體論的結構,“天下之理,莫善于中”,“不失中,則不違正矣,所以中為貴也”,①程頤:《易傳·震卦傳》?!按舐手兄赜谡?,中則正矣,正不必中也”,②程頤:《易傳·損卦傳》?!罢?,謂不過無不及,正得其中也”,③程頤:《易傳·巽卦傳》?!肮?jié)以中為貴,得中則正,正不能盡中也”④程頤:《易傳·節(jié)卦傳》。。“正”是一種正常的秩序,是“中”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天地造化,養(yǎng)育萬物,各得宜者,亦正而已矣”,“天地之道,則養(yǎng)育萬物,養(yǎng)育萬物之道,正而已矣”,⑤程頤:《易傳·頤卦傳》。這種正常的秩序是由陰陽錯雜交感之和諧統(tǒng)一所自然形成的,得中則正,正不能盡中,沒有和諧就沒有秩序,合乎陰陽尊卑之義、男女長少之序就是中正?!拔镏蟿t必有文,文乃飾也。如人之合聚,則有威儀上下,物之合聚,則有次序行列,合則必有文也”,“在天謂之天文,在人謂之人文”,“天文謂之日月星辰之錯列,寒暑陰陽之代變”,“人文,人理之倫序。觀人文以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禮俗,乃圣人用賁之道也”,“質必有文,自然之理。理必有對待,生生之本也。有上則有下,有此則有彼,有質則有文,一不獨立,二則為文。非知道者,孰能識之?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道也”?!拔摹迸c“質”是相對的,“文”是井然有序的文采,“質”是剛柔相雜之本質,“文”是形式,“質”是內容,形式必須從屬于內容,寒暑陰陽之序和男女長少之序錯亂,就是秩序壓倒了和諧,就是失之中和,在和諧與秩序、交感之情與尊卑之序存在著中與正的關系,秩序由和諧而生,秩序從屬于和諧,就是“中”重于“正”的恒久之道,“中”為體“正”為用就是“和諧”為體“秩序”為用,中正天下就是人倫之序的和諧天下。
北宋是中國思想史上繼春秋戰(zhàn)國、兩漢之后最活躍的時期,北宋文士不僅創(chuàng)造了理學,而且通過釋《易》論天下,以哲學思辨將“天下”上升到形而上的范疇,擴充了“天下”的內涵,使“天下”不僅成為開放性的概念,而且具有了宇宙本體和價值本體的意義,尤其是表現(xiàn)出來的憂患意識、人文情懷、和諧精神、中正理念等“以天下為己任”的歷史擔當,值得后人繼承發(fā)揚。
[1]十三經(jīng)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53.
[2]莊子·天下[M]//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855.
[3]楊任之.尚書今譯今注[M].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1993:132.
[4]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清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769.
[5]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卷2·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178—179.
[6]張載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8:322.
[7]余敦康.漢宋易學解讀[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
[8]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 221[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5370.
[9]蘇軾.東坡易傳:卷3[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0]蘇軾.東坡易傳:卷7[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1]蘇軾.東坡易傳:卷8[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2]蘇軾.東坡易傳: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3]蘇軾.東坡易傳:卷1[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4]蘇軾.東坡易傳:卷5[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