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人物性格分析與比較

孫千茹

（蘭州城市學(xué)院文學(xué)院 甘肅 蘭州 730030）

14—17世紀，以意大利為中心，德國、法國、西班牙、英國隨風(fēng)而動，各國均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了人文主義運動。各國的人文主義先導(dǎo)們振臂一呼，在風(fēng)雨中高揚起了人文主義的鮮明旗幟。他們以筆為劍，傳播先進的人文主義思想，力挫落后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和腐朽的教會統(tǒng)治。不僅使歐洲文學(xué)在繼希臘文學(xué)后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也使歐洲國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在這樣一場別開生面、以文為旗的人文主義運動中，有兩面旗幟特別引人注目。那便是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和英國作家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作品兩名主人公復(fù)雜而深刻的人物性格最好地詮釋了那個時代的變遷，也仍然對幾個世紀后的我們產(chǎn)生源源不斷的影響，成為文學(xué)史上不朽的豐碑。

一、堂吉訶德的性格特征

首先來說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筆者將他的性格集中概括為沖突性與二重性：

1.沖突性：行為荒誕不經(jīng)但同時又秉持著理想的果敢。

在50歲的年紀，因?qū)ⅡT士小說爛熟于心的堂吉訶德，在某一天一時興起，跨著一匹瘦弱的老馬，帶著一個敦厚樸實的隨從，開始了他所謂的騎士冒險之旅。以拯救世界，以實現(xiàn)一個“不懂得分別‘你的’和‘我的’”的“黃金時代”的理想。于是乎，他把旋轉(zhuǎn)的風(fēng)車當做巨大的怪物而喊打喊殺，把獅籠內(nèi)的獅子當做被巫師異化了的騎士而開籠放獅，把悠閑的羊群當做行進的軍隊而沖鋒陷陣……種種的怪異行為讓人費解但又充滿敬意。費解他為什么把客觀的事物當做自己的敵人，又對他自己主觀臆想出的強大敵人的無所畏懼而充滿敬意。就像英國詩人蒲柏所認為的堂吉訶德是“最講道理、最有理性的瘋子?！薄拔覀冸m然笑他，但也敬他愛他”。

筆者想這便是堂吉訶德人物塑造成功之處之一。在人物毫無根據(jù)甚至可以說是橫沖直撞的勇氣下是對理想的忠貞不二。堂吉訶德脫離實際，耽于幻想，同時又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其中有騎士文學(xué)的影響，也有人文主義的內(nèi)容；他的行為盲動可笑，但往往出于善良的動機，表現(xiàn)出為實現(xiàn)理想奮不顧身的精神。塞萬提斯通過堂吉訶德這種不問青紅皂白先去實踐的果敢表達了文藝復(fù)興運動中的西班牙對先進的人文主義思潮近乎變態(tài)的迫切渴求，就像堂吉訶德對騎士道的變態(tài)追求。在這樣一種詼詭譎怪、超出常人理解的行為下堂吉訶德對理想的渴望達到了最大程度的強化，而塞萬提斯想通過人物所表達的，要求西班牙社會改革的強烈程度自然也就力透紙背。

2.二重性：時而是談吐機智的紳士，時而又是亂打亂殺的瘋子。

在不談騎士道的時候，堂吉訶德是清醒甚至是機智過人的。他關(guān)于戰(zhàn)爭、世界、文化修養(yǎng)的見解明顯高于周圍的人并閃耀著熠熠的人文主義光輝。而一旦踐行他的騎士道，他便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沒有理智，沒有修養(yǎng)的瘋子。

鮮明的對比中閃爍著塞萬提斯的哲思。這便是堂吉訶德人物塑造成功的另一處。塞萬提斯通過堂吉訶德種種讓人發(fā)笑的騎士行為，真實地還原了當時西班牙騎士小說鋪天蓋地的荒謬時代。人們一味沉溺其中，農(nóng)民不務(wù)農(nóng)，工人不上工，商人不經(jīng)商，整天只想著做騎士，拯救世界。從而表達了對這種不正之風(fēng)的強烈控訴。

而堂吉訶德這個有著高于常人思想境界的蠻子的矛盾狀態(tài)也許正是當時西班牙人文主義運動先驅(qū)的狀態(tài)。新思想對舊觀念的強烈沖擊，反動封建勢力和宗教勢力的依然強大，缺乏智勇雙全的改革領(lǐng)袖性人物，沒有成熟的改革條件以及人文主義自身的不完備性使得西班牙人文主義運動開展得異常艱難。而在這樣情形下，人文主義運動先驅(qū)也自然成了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高度發(fā)達的人文主義思想和現(xiàn)實社會的桎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而反差下人文主義在先驅(qū)們頭腦里的不斷增長使之無處訴諸，就像是在體內(nèi)不斷強大但沒有出口的氣流。于是在塞萬提斯的筆下，騎士道就成為了疏導(dǎo)的出口，通過唐吉可德口中的騎士道來訴諸自己不斷膨脹的人文主義精神。“古人所謂的黃金時代真是幸福的年代、幸福的世紀！……真誠還沒和欺詐刁惡摻雜在一起。公正還有它自己的領(lǐng)域，私心雜念不像現(xiàn)在這樣，公然敢于干擾侵犯?！盵1](P31)這是堂吉訶德心中的騎士道，也許也是塞萬提斯人文主義思想之下的社會暢想。

堂吉訶德是一個喜劇性的人物，又是一個理想與現(xiàn)實脫節(jié)，高尚動機與無益行為相矛盾的悲劇性人物。這種復(fù)雜而矛盾的性格為當時西班牙現(xiàn)實和塞萬提斯本身世界觀的矛盾所決定?；蛘哒f喜劇的素材和悲劇的因素、進步的理想與落后的現(xiàn)實、高尚的動機與過時的手段構(gòu)成了堂吉訶德形象的二重性。

二、哈姆雷特的性格特征

接下來說說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他的性格可以概括為復(fù)雜性和矛盾性：

1.復(fù)雜性：濃重的憂郁和裝瘋賣傻。

哈姆雷特的出場便是在國王的一句“為什么愁云依然籠罩在你的身上？”[2]后。他為父親的突然離世而終日郁郁寡歡，而之后知道克勞狄斯對父親的痛下殺手，使神一樣存在的父親離去；母親改嫁，使美好忠貞的愛情典范毀滅；朝中大臣對克勞狄斯的阿諛奉承以及老朋友的背叛，使他看到了人間的冷暖和炎涼的世態(tài)，而愛人奧菲利亞的與世長辭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哈姆雷特是一個處于理想與現(xiàn)實矛盾中的人文主義者形象。一方面，他把世界看成是光彩奪目的美好天地，把人看作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2]，對人和社會寄托著樂觀的理想。另一方面，這種美好的世界在現(xiàn)實中幾乎是不存在的。父死母嫁、王位被篡奪的嚴酷世界，擊碎了他昔日的理想，使他痛苦、憂慮、精神世界頹唐成了一個“憂郁王子”。一個人文主義者所僅有的理想和執(zhí)念都破滅了，這些使哈姆雷特染上了濃濃的憂郁色彩。而事實的聳人聽聞，得知真相卻不能公之于眾的痛苦和對復(fù)仇的欲望的交織讓這個憂郁王子選擇成了裝瘋賣傻的傻子。

在筆者看來，正是由于莎士比亞為哈姆雷特所賦予的人文主義精神才使得哈姆雷特具有了這樣的復(fù)雜性。哈姆雷特是高貴的王子，在大學(xué)里接受了最先進的人文主義思想教育。在他眼里，父親就是人文主義典范的領(lǐng)袖：正義的君王，和王后完美的愛情，欣欣向榮的國家，這些都使得他對父皇的崇拜到了無以附加的地步。過多地接觸到人文主義的美好，才使得他在突然的巨大變故下無所適從，惶惶而不可終日。而在變故下以裝瘋賣傻機智的應(yīng)對，便是人文主義所賦予他的智慧。莎士比亞讓我們在一個個體身上看到了人文主義思潮在當時歐洲國家的風(fēng)起云涌，其洶涌程度可見一斑。

2.矛盾性：復(fù)仇計劃的徘徊不前和復(fù)仇之心的堅毅。

一方面在鬼魂告訴哈姆雷特父親真正的死因后，哈姆雷特并未立即復(fù)仇，而是審慎地考慮鬼魂所言是不是真的，擔心敵不過強大而陰險的對手。這些使他的復(fù)仇計劃一直徘徊不前。另一方面，他又從未放棄復(fù)仇，以戲中戲為開端，老臣波洛涅斯克勞狄斯的誤殺（誰又能說他不是借機殺掉克勞狄斯身邊的走狗），機智地篡改了克勞狄斯給英王的書信而逃過一劫，一直到最后終于將毒箭插進了奸王克勞狄斯的胸口。他一方面激憤地詛咒這個“冷酷的人間”，一方面又深入思考與研究生活其中的人。面對客觀世界的重重矛盾，他成了一個精神無所寄托的“流浪兒”。正是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造成了他行為上的猶豫和延宕。從而使哈姆雷特這個人物形象成了歐洲文藝復(fù)興晚期信仰失落時，人們進退兩難的矛盾心理的形象表述。

在筆者看來，這種徘徊不前并非哈姆雷特對困難的畏懼，而是從另一個方面反映了人文主義對哈姆雷特的影響。王子不再是之前騎士范兒的立即拔劍指仇，那么結(jié)局很可能是以卵擊石。而是經(jīng)過細致的考量在道德和理性的規(guī)范下，以人為中心和出發(fā)點，配以充分的主觀能動性，有計劃、有步驟地成功復(fù)仇。在曲折中更見堅定之心。哈姆雷特這種矛盾的性格特征，也許正是莎士比亞筆下處在不斷變革的英國人文主義先導(dǎo)們的真實反映。眾所周知，英國文學(xué)是文藝復(fù)興時期歐洲文學(xué)的頂峰，而《哈姆雷特》是英國文學(xué)的頂峰。哈姆雷特的性格特征，也許正高度集中地反映了當時英國人文主義者的思想特征：一邊不斷汲取人文主義思想的養(yǎng)料，一邊整合自身特點，韜光養(yǎng)晦、蓄勢待發(fā)。所以有了哈姆雷特最終實現(xiàn)的一劍之仇，所以有了莎士比亞遺傳后世的不朽之作。

三、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性格特征的比較

將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這兩個人物進行了對比，找出了他們的共同點與不同點。那是在人文主義之光照進歐洲國家時，不同國家的不同作家所折射出的不同的光芒。

共同點：

1.敢于肩負起反封建反宗教勢力，為社會懲奸除惡的責(zé)任；

2.對理想都保有堅定的信念。

這好比是那束照進歐洲相同的人文主義之光，西班牙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看到了它，毅然決然地走向懲奸除惡的騎士冒險之旅。英國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看到了它，在痛失父王的悲傷下“負起重整乾坤的責(zé)任”[2]。他們迎著光的方向，同時成為了人文主義風(fēng)潮的弄潮人。

不同點：

1.哈姆雷特的步步延宕與堂吉訶德的怪誕不經(jīng)；

2.哈姆雷特的猶豫再三和堂吉訶德的魯莽沖撞。

這就好比是那折射出的不同光芒。一個高貴的王子和一個鄉(xiāng)下的土閥對人文主義做出的不同反應(yīng)。在這里筆者并不同意屠格涅夫?qū)防滋氐挠^點：“他是完全為自己個人而活著，是一個為我主義者”。他要是完全為自己而活他便不必顧慮那么多。直接將真相和自己失去父王的痛苦公之于眾即可，無需顧慮鬼魂的真假，也無需猶豫是否應(yīng)該在克勞狄斯做禱告時用非正義的手段將其殺死。是人文主義讓哈姆雷特不僅僅耽于個人的主觀感受，放棄非正義的復(fù)仇手段，為身邊腐朽黑暗的世事痛苦。是人性和理性讓他成為了那個嘆息著說“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2]沉思道“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默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在奮斗中掃清那一切。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2]的閃耀著人文主義哲思的哈姆雷特。這一點是與堂吉訶德不同的。堂吉訶德只有理想與信念的勇氣，卻沒有正確的方式，將理想付諸于本該覆沒的騎士道，失去理智地做出自認為幫助世人實際卻傷害世人的騎士行為。

也許這也是塞萬提斯不同于莎士比亞的一點。當然，這并非是個人力量的懸殊，而是人文主義在西班牙和英國的發(fā)展歷程的懸殊。人文主義早在14世紀便傳入英國，此后一直處在不斷發(fā)展完備的狀態(tài)，并在16—17世紀達到繁榮時期。而人文主義在西班牙15世紀的短暫發(fā)展后便消失于16世紀中葉后的封建和宗教勢力的殘酷打壓下，發(fā)展遲緩，直至16世紀后葉至17世紀，才迎來了高峰。不同的起點，不同的國情，造就了不同的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于是堂吉訶德便是是那個國度最激進果敢的人文主義騎士。于是哈姆雷特就成為了這個國度里隱忍但不失堅貞聰慧的人文主義王子。這里沒有什么上下之分，就像屠格涅夫所說的“我覺得人性的根本相反的兩種特性——人生所依而在轉(zhuǎn)旋的那枝中軸的兩極端的典型，就存在在這兩個人物的身上?！苯K究還是人文主義的殊途同歸罷了。

時至幾個世紀后的今天，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的性格中還是有值得我們尊敬和學(xué)習(xí)的地方——我們是否保有對理想那份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我們在面對巨大的變故和狡詐的敵人時是否依然能夠冷靜、機智地應(yīng)對？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誰也說不準之后會不會有像文藝復(fù)興這樣的巨大變革。歷史也從來不缺改變，缺的是使之改變的人。只希望到那時的我們可以汲取前人品格的優(yōu)點，做得更好。

此外，在人物典型的塑造上，兩位偉大作家所塑造的兩個典型形象，也予我們以深刻的啟示。正如恩格斯所說：“每個人都是典型，但同時又是一定的單個的人，正如老黑格爾所說的，是一個‘這個’，而且應(yīng)當是如此?！碧眉X德和哈姆雷特正是這樣的人物典型。在他們的身上，既有普遍的共性——都是人文主義時期人文主義者的光輝形象，又有獨特的個性——一個怪誕不經(jīng)、魯莽沖撞，一個猶豫再三、步步延宕。他們的共性與個性是那樣的有機統(tǒng)一！它啟示我們既要反對忽視個性的公式化與概念化，又要反對忽視共性的“惡劣的個性化”（恩格斯語）。

[1][西]塞萬提斯.堂吉訶德[M].長春：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2009.

[2][英]莎士比亞.哈姆雷特[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