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佳
(南京大學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從《詩經(jīng)》開始,宏闊絢麗的建筑就是中國古典詩文里的重要因素?!洞笱拧れ`臺》贊嘆“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楚辭·湘夫人》構(gòu)擬水中居室:“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匊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滨U照《蕪城賦》憶想當年景況:“是以板筑雉堞之殷,井幹烽櫓之勤,格高五岳,袤廣三墳,崪若斷岸,矗似長云。”杜牧《阿房宮賦》鋪陳宮殿形勢:“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币越ㄖ朐?,或酣筆描摹,點墨成勢,或因寄所托,志之哲理,詩人的筆端總少不了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建筑物。
然而,與大量描繪相對的是,以往的詩文評家極少對這些建筑物象作過專門的評述和研究,這不能不說是古典詩文批評的一個遺憾。顯然,中國古典的評論家在論述詩文、評點創(chuàng)作時更傾向于詩文中的花草、山岳、天穹、地宇等自然物象,而對建筑這一既受自然限制又為人事營造的社會創(chuàng)造物缺少必要的關注,甚至是將其忽略。正如梁思成所云:“中國詩畫之意境,與建筑藝術顯有密切之關系,但此藝術之旨趣,固未嘗如規(guī)制部署等第等之為史家所重也。”[1](P13)當我們回首“往事”,反思今日的時候,就有必要探究一下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并且重新思考建筑作為意象分析與原型探溯的可能性。
建筑,在我國傳統(tǒng)上稱作“營造”、“匠作”,從事建筑之人為一般百姓,先秦時為百工之一,《考工記》:“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逼渲芯陀袕氖陆ㄖI造的。建筑之術主要靠師徒傳授而不重書籍,“非士大夫之事?!鞘軐嶋H訓練,畢生役其事者,無能為力,非若其它文藝,為士人子弟茶余酒后所得而兼也。”[1](P13)王充《論衡·譴告篇》云:“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楊子云上《甘泉頌》,妙稱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為,鬼神力乃可成”,則把建筑神化為了仙物。而建筑這個行當又歷來為士大夫所不屑。韓愈《師說》云:“巫醫(y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敝袊娜撕苌僖膊恍蓟üし蛟陉U述建筑對詩文的影響上。所以在詩文史上,一方面是詩人將“目遇之而成色”的建筑寫入詩文里,“憐風月,狎池館”;另一方面是讀者們無法心與物成,用積極的心態(tài)專注于對池館樓閣、宮殿園囿等建筑的細微體會中。匠人輕文字而文士輕匠學,這正是以往學者未能把建筑作為詩文分析要素的原因。
建筑與文學的關系不可謂不緊密。朱光潛在他的書中曾這樣說到:“藝術與自然相反,它的目的就在超脫自然的限制而表現(xiàn)心靈的自由。它的位置高低就看它是否完全達到這個目的。詩純是心靈的表現(xiàn),受自然的限制最少,所以在藝術中位置最高;建筑受自然的限制最多,所以位置最低?!盵2](P138)他把詩與建筑都看做是藝術,但認為詩在藝術里占有最高的位置而建筑位居末流。其實,在與藝術和自然的關系中,建筑是兩兼而得之的。建筑的營造,必然要據(jù)環(huán)境、地質(zhì)、原材和民俗而定,即“受自然的限制”。如原始建筑即為木巢或山穴,《禮記·禮運》言上古時“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但隨著建筑結(jié)構(gòu)、材料等的不斷豐富,建筑被賦予了更多的藝術內(nèi)涵。梁思成是把建筑歸為藝術范疇的中國第一人,“他將建筑從‘匠作’提升到藝術的層面,并納入藝術史的敘事之中?!盵3](P159)他在《中國建筑史》中說:“中國建筑之個性乃即我民族之性格,即我藝術及思想特殊之一部,非但在其結(jié)構(gòu)本身之材質(zhì)方法而已?!盵1](P3)建筑是自然與藝術的一次難得的交集,它在中國的詩文分析里應該占有一席之地。
袁行霈在《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中把詩歌意象分為五大類,建筑意象列于其中“人的創(chuàng)造物”一類。事實上,建筑作為詩歌意象分析的可能性及其意義,是頗受人懷疑的。
意象是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因素。在西方文學理論中,意象經(jīng)常與隱喻、象征等修辭手法聯(lián)系在一起,在具體探討時著重闡述“象如何表達意”這一問題。如劉若愚《中國詩學》把詩歌意象分成簡單意象和復合意象,“所謂簡單意象就是一種形象用語,不涉及其他任何事物就能夠引起內(nèi)心的映象及激起肉體上的感覺,而復合意象則包含兩個并列或相互參照的物體,或者一種事物為另一種事物所代替,也可能是一種體驗轉(zhuǎn)化為另一種體驗?!鼈儯◤秃弦庀螅┍憩F(xiàn)為聯(lián)系兩種事物在同樣心理過程中的不同發(fā)展階段,這些階段可以分別被叫做并置、比較、替換、以及轉(zhuǎn)移等。”[4](P121-127)而英美意象派則徑直指稱意象是運用想象、幻想、譬喻所構(gòu)成的各種具體鮮明的、可以感知的詩歌形象。
在中國的古詩文批評中,意象更傾向于“意”?!兑讉鳌は缔o上》:“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庇衷啤叭粍t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曰:圣人立象以盡意”,則象全是為“盡意”服務的。而首先將“意”、“象”合于一詞的是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但還是強調(diào)的“意”,錢鐘書說“所謂‘意象’每即是‘意’,明人方以‘意象’為‘意’+‘象’”[5](P4)。也就是說,在古人那里,意象首先要表達出一定的意味和情趣,而物象只是借以表意的那個“象”,王廷相《與郭價夫?qū)W士論詩書》云:“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詩之大致也?!币庀蟮闹饕δ軇t在于表現(xiàn)詩人的主觀意趣,并且提供給讀者豐富的藝術遐思。
通過中西方意象概念的比較,可以看出,西方意象論重在闡述“象”是如何作用于“意”,重在解“象”;而中國的古典意象論則旨在揭示“象”能夠表現(xiàn)出何種“意”,重在述“意”。作為當代文學批評中的“意象”,其實這兩種概念并不相悖,反而相互補充、相得益彰。文學意象,其核心用途當然是體現(xiàn)詩人之意,但作為文學分析要素,它又必須還原為象,告訴我們它是運用什么方法來傳述其意的。在這一點上,中國傳統(tǒng)的“比興”手法成功融合了意象的這兩種功用。敏澤說:“詩中的意象應該是借助于具體外物,運用比興手法所表達的一種作者的情思?!盵5](P3)袁行霈也認為:“比興就是運用藝術聯(lián)想把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意象連接在一起的一種詩歌技巧。這種連接是以一個意象為主,另外的意象為輔。作為輔助的意象對主要的意象起映襯、對比、類比或引發(fā)的作用。”[6](P60)因此,中國詩歌中的意象不僅是傳達詩人審美經(jīng)驗和人格情趣的藝術形象,而且可以通過比喻、擬人等手法來作用于詩歌的審美鑒賞,其中一些意象的喻義不斷為詩人引用確認,在客觀上也就具有了某種形象和品性的象征作用。
詩文里的建筑是否具有意象的這種特質(zhì),可通過具體詩文分析?!豆旁娛攀住分濉段鞅庇懈邩恰烽_篇便以“高樓”起興:“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高峻的層樓伴隨著悲凄的弦歌,作者的視聽之內(nèi)滿是孤清和凄冷,呈現(xiàn)著綺窗和層閣的高樓引于縹緲的浮云中,欲攀而不得,意寓著作者的失意和悵然。唐代大詩人杜甫一生懷志失意,常登樓抒懷、面壁隱悲,故《登岳陽樓》有“老病”之嘆,《秋興》其二有“山樓粉堞”之悲。除了述一己之懷,建筑還常用來表征國家、民族的興衰。李白《烏棲曲》“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姑蘇臺與吳王宮成為吳王腐朽生活的象征,詩人以此借古諷今;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里一句“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則是以當年的繁盛臺閣為對照,流露出作者對處于風雨之中的南宋朝廷的憂慮之情。當然,建筑的文學寄寓不全是深沉悲哀的,文人雅士對建筑的感情也會隨著他自身的心情而變化。唐詩人杜牧《阿房宮賦》里有“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句。歌臺、舞殿,本來沒有什么氣候的區(qū)別,但隨著臺、殿上人的心情變化而出現(xiàn)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氛和場景,此時的歌臺舞殿完全成了作者手中隨意調(diào)配的意象了。而中國的詩人們向來喜歡把建筑融入自己的文學活動中,宋代著名的《岳陽樓記》、《醉翁亭記》均是借一樓一亭來詠懷抒情,所謂“山水非有樓觀登臨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盵7]可以說,建筑物在現(xiàn)實生活里雖然只是人類的居住、生活之所,但是在文學中憑借詩歌的主觀情感,它們也能變得具有象征性、文化性。建筑之為意象,同樣寄托著作者的情思,反映了詩歌的情態(tài)。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沒有原型這個概念。所謂原型,就是一種種族的記憶,可以追溯到遠古時代。它是由人類心靈深處的集體無意識而產(chǎn)生的原始經(jīng)驗。而文學原型就表現(xiàn)在原型意象所隱含的人類歷史文化訊息和原始心理中?!耙徊克囆g作品被生產(chǎn)出來后,也就包含著那種可以說是世代相傳的信息?!盵8](P138)原型從心理學范疇進入文學領域,本質(zhì)上就是心理學上的集體無意識以語言的手段外化為文學藝術。所謂“心之憂矣,我歌且謠”(《詩經(jīng)·園有桃》),我們可以通過文學作品里的意象內(nèi)容去探尋其內(nèi)在的原型意義,從而追溯掩藏其中的人類文化的密讖。
建筑里就蘊藏著豐富的原型形象。首先,建筑是一門藝術,“藝術能將一個民族的文化精神集中而又扼要地表現(xiàn)出來”[9](P33)。早在幾千年前的西方,對建筑師的教育就很注重哲學與歷史等人文學識的內(nèi)容。1928年成立的中國營造學社,其研究范圍亦廣涉宗教、音樂和民俗等。由此可知,建筑本身就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在建筑上我們可以追尋到人類精神和命運的蹤跡。其次,中國建筑是我國藝術的寶貴遺產(chǎn)。自古“穴居而野處”的中國人民為了生存與斗爭的需要,一方面不斷充實和改變著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一方面也通過建造臺閣宗廟來祀神娛鬼,祝禱祈禳。建筑在人類心中不僅是生活、生產(chǎn)的處所,更是他們賴以繁衍、寄托希望的無上領地。每一時代的建筑遺跡都有當時人們生活和思想模式的遺留,所以,建筑不單純是物質(zhì)的,更是精神的、宗教的、思想的。梁啟超說中國的建筑“許多平面部署,大的到一城一市,小的到一宅一園,都是我們生活思想的答案,值得我們重新剖視”[1](P6)。漢寶德亦感嘆:“也許建筑根本就不是一門學問,而是一個思想的范疇?!盵10](P20)
因此,作為貫穿人類發(fā)展始終的一種生活必需品,建筑物因關聯(lián)著人們獨特而深刻的生存和生命體驗而積淀了深厚的人文精神,包蘊著原始初民的原型意識。詩歌中的建筑就是這些傳統(tǒng)文化的映象。更為重要的是,詩歌中的建筑意象還挾帶著作者的個人情感,使帶有朦朧性和普遍性的建筑原型烙上了清晰而有代表性的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印記,向讀者勾畫出了在遼闊的歷史蒼茫中不斷尋找靈魂居所的詩者形象。
楚辭情感熾烈豐富,意致沉郁深遠。就作者而言,就涵括了屈原于君于國的深切眷戀和愛護、堅忍不拔的求索精神和斗爭意志、好修美質(zhì)的全力保持以及對美好理想的矢志追求。但是“詩人自我的‘忠’、‘怨’的思想情感卻是其中最主要的‘意’”[11](P140),因為屈原的所有作品都是他忠、怨兩種感情矛盾、交織、促進的結(jié)果。楚辭中的這些“意”主要通過眾多的“象”表現(xiàn)出來。王逸《離騷序》云:“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虙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彪m不無比附之意,但言屈辭以象取意卻非為曲解。今人潘嘯龍說:“《離騷》的意象驅(qū)使,除了參與構(gòu)成幻境、創(chuàng)造詩情氛圍外,大部分還同時被賦予了某種象征意義,擔負著寄寓情志,表現(xiàn)詩人現(xiàn)實情感的使命,而且貫穿了《離騷》幻境的交替,形成了聯(lián)結(jié)全詩的象征系統(tǒng)。”[12](P120)則是大大肯定了楚辭使用意象的意義和作用。
楚辭的建筑意象也承擔了屈辭創(chuàng)境、表意的文藝功能。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楚辭建筑意象最貼切、最完整地詮釋了楚辭“忠”“怨”的核心意志。以《離騷》中“閶闔”之門為例。閶闔,王逸注云:“天門也”,而實比為現(xiàn)實中之宮門。古皇城宮門重重,是古代社會政治禮儀的體現(xiàn),也是古代君主接見大臣、大臣進諫君主的文化象征。屈原說“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边甸挷坏靡姡瑢嵸|(zhì)上就是對現(xiàn)實中“門”直訴文化的一種神話表述,這不就是屈原“屬辭比事”,以意自我遭讒放疏,而君王又障壅蔽塞、不聽忠直嗎?屈原由是而“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遂生“怨”;其后詩人又歷“春宮”,經(jīng)“瑤臺”,三次求女,最后臨睨“舊鄉(xiāng)”而蜷顧不行,這都表現(xiàn)了詩人執(zhí)著不懈的崇高品質(zhì)和強烈的忠君愛國思想。
如果進一步探尋楚辭建筑意象的深層成因,其原型形象將絢麗燦然地鋪展于前。我們說,屈原思想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對惡劣現(xiàn)實的不妥協(xié),更在于他身處現(xiàn)實而又超越現(xiàn)實、返回歷史、置心于遠古社會中。屈原的表白、傾訴、泄憤、舒愁、發(fā)問和追求,采用了常人難以理解的方式,從內(nèi)心轉(zhuǎn)向外物,從大地轉(zhuǎn)向蒼穹,從現(xiàn)實轉(zhuǎn)向歷史,通過時空轉(zhuǎn)換,將視野投向遙遠的神話、傳說。楚辭建筑記錄了詩人所有這些情感的宣泄?!峨x騷》中“閶闔”、“春宮”、“瑤臺”、“梁津”等是他通往蒼穹、時空轉(zhuǎn)換的神所,是詩人從遠古記憶中被喚醒的有關精神安頓的心靈棲居;《湘夫人》里的水中屋舍是美好儀式前的幻境,代表了神神相戀、人神相合的理想憧憬……楚辭里的建筑意象,就是這樣一些聯(lián)想群,把我們帶到了遠古時代的歷史圖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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