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不只容貌,世間一切芳華都是有時效的。如同花開花敗,日升月沉,沒有哪一件事物能夠抵達永恒。為什么想到這一點,因為姑媽的來訪。
我的姑媽是非常標準的四川女人,勤快熱情,如一碟川菜那樣生鮮潑辣滋味豐富。她會織很漂亮的毛衣,做暖和的棉鞋,交誼舞能夠跳到北京去得業(yè)余組的銀獎,并且做的菜也是極好的。早年街坊鄰居但凡有宴客,總會請姑媽去大展身手,那也是我們這批小孩的好日子。仍記得她的幾樣拿手好菜,酥香可口的脆皮魚,嫩滑鮮美的麻婆豆腐,香辣誘人的水煮肉片,還有梅菜扣肉、子姜紅燒鴨等等。我從小嘴饞,最愛圍著爐灶,為的就是那一口熱菜剛剛出鍋試吃的滿足。
姑媽的家庭不如意,丈夫多年前患了癌癥,兒子又是個傷腦筋的淘氣包,另外還有個自小撿在身邊的養(yǎng)女。她退休前是小學老師,因為負擔頗重,平日里做點手工幫襯生活。長大之后我只有回家才能探望姑媽,吃罷她做的好菜,坐在她家干凈明亮的客廳里,聽她家長里短地碎碎念,有時說到傷心處,難免抽抽噎噎哭起來,然而哭完之后,她又很懂得自己寬慰自己,找些由頭來將委屈抱怨都抹平。
誰都說自己的家鄉(xiāng)好,可能因為我生于斯長于斯,特別推崇四川女人。網(wǎng)上經(jīng)常見到各地美女的排名榜,四川女子因體格嬌小皮膚白皙而每每提名,但在我心中,四川女子的好和湖南女子的好是接近的,那種煙熏火燎出來的經(jīng)得起摔打的美,所謂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國宴大堂上不了,小家小戶的日子在她們的一手經(jīng)營下,總是格外有滋有味。
因而姑媽來訪,我最最記掛的是她烹調(diào)的美食,她也依然如故,毫不吝惜自己的勞力,放下行李稍坐片刻就進了廚房。
不知是因為盼望太久,還是記憶出錯,姑媽的手藝遠遠不如從前,吃在嘴里寡淡至極,全然不復過去的精彩。飯桌上我與母親交換一個眼色,彼此都吃得有點勉強,但見姑媽還是像過去那樣,很為自己做的菜而驕傲,心急地問我,好不好吃。
那一瞬間我突然見著她額頭鬢角許多皺紋,借了餐桌上方明亮的燈光看去,原先飽滿姣好的面部輪廓也逐一有了塌陷的陰影。仿佛目睹了一場死亡,土崩瓦解似的,我驟然有些傷感,還是告訴她,很好吃。
姑媽老了,和容貌一起老的,還有她的手藝。盡管我們都沒有做出明顯的表露,但矜持的筷子仍然泄露了心跡。姑媽有了自知,來家里探望的那些日子,到了飯點兒她就磨磨蹭蹭地央我媽去做飯,有時吃著吃著也會嘆氣說,我現(xiàn)在做的菜真是不行了。然后她仿佛為了證明自己還有存在的價值,就拼了命地為我們做鞋子,擦地板洗衣服,分擔那些本不必要分擔的家務事。我叫她不要做了,對她來說反倒像是一種折磨,她會凄涼地說,那我光坐著有什么意義。
會老的,要逝去。日光之下萬物悄然發(fā)生變化,某一天,變化會突然以頹敗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在眼前,讓你不能回避。我知道那一刻的必然存在,于是想盡可能不辜負任何生命的盛開。
●責編/劉麗(415152373@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