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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越“天之子”瘋人院

    2014-04-08 23:20:32張鑫明張小夏白玉田毅
    看天下 2014年18期
    關鍵詞:瘋人院華工鐵絲網(wǎng)

    張鑫明 張小夏 白玉 田毅

    百年前,中國農民不遠萬里遭遇一戰(zhàn)中的飛機、大炮,被炸傷乃至嚇瘋,這充滿隱喻。稍許的興奮,更多的是驚恐,仿佛也是百年來傳統(tǒng)中國睜眼看世界的心態(tài)之一種

    1918年5月23日晚,法國西北部小鎮(zhèn)努瓦耶勒(Noyelles),如往常一樣寂靜。這里距巴黎200公里,正在英吉利海峽中段,與英國隔海相望。大西洋在此深入陸地形成一個小小三角,零星的湖潭則繼續(xù)向三角尖所指的土地延伸,仿佛灑在小鎮(zhèn)上的顆顆水珠。大片麥田,條條土路,低矮密集的樹林……

    入夜,不及12點,小鎮(zhèn)西南端突然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一聲接著一聲,大地隨之顫動起來?;鸸庋杆傧蛱炜丈v,紅的、紫的,閃亮刺眼。

    原來,趁夜,德軍飛機將炸彈投向小鎮(zhèn)的賽涅維勒村(Saigneville),這里有著英軍在法最大的彈藥庫,它與努瓦耶勒鎮(zhèn)中心及一戰(zhàn)英國軍營正好呈三角形,各自約十公里。

    小鎮(zhèn)上,英軍軍營被震撼著,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不斷傳出。

    嚴格說,這里并非真正的軍營,而是“一戰(zhàn)華工總部”。新民國政府急于參戰(zhàn),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農民活命無門,自1916年開始,14萬中國農民“以工代兵”漂洋過海,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此刻,歐洲工業(yè)文明正盛,亦是熱兵器槍炮激烈對抗的大戰(zhàn)之時。在中國的千年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如此眾多的農民走出貧苦的家舍,集體跑到地球的另一端。他們大多數(shù)只知道要“做工”,賺現(xiàn)洋養(yǎng)家糊口,但對做什么樣的工與“一戰(zhàn)”一無所知。

    14萬華工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到過努瓦耶勒小鎮(zhèn),或中轉到比法前線,或在法國內地。小鎮(zhèn)常駐華工最多時竟超過12000人,成為歐洲最大的華工營地,而這里原居民不足千人。

    小鎮(zhèn)來了挑扁擔的中國人

    1916年6月,小鎮(zhèn)居民割完小麥,英國人就開始建設第一塊營地了。幾次擴建,總面積達到30英畝。

    10個月后,努瓦耶勒居民驚訝地看到第一批中國人從火車上下來,由手持粗木棍的英國士兵嚴密看管。Joseph de Valicourt當時還是一個愛湊熱鬧的小伙子,他觀察著這群個頭不高的中國人,“穿著藍色的大棉襖,帶個小圓帽和毛耳罩,纏著綁腿,燈籠褲。手上帶著身份識別的編號銅手環(huán)。他們的竹竿(扁擔)挑著米袋、木板,前后晃悠,還有一個大輪子架著三角把手的獨輪車。這些外來者的氣色非常差,但紀律嚴格?!彼谧约旱幕貞涗浝飳懙?。

    這群平生摸慣了農具、從未跨出國門甚至很少到縣城的中國農民,在往來穿梭的軍人、川流不息的現(xiàn)代車隊、完全陌生的炮群中,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當他們在異地看到熟悉的農田時,Joseph de Valicourt發(fā)現(xiàn)這些黃種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相對于恐怖而漫長的旅程來說,土地給了他們安慰。

    之前,鎮(zhèn)上居民聽說他們將帶來“地球那端的一種文明”,如今這種新鮮的文明被送入鐵絲網(wǎng)中的營地。

    營地呈四方形,兩層帶刺的鐵絲網(wǎng)在最外圍,有英國士兵荷槍實彈,“像牧羊犬一樣來回巡邏”。第一層鐵絲網(wǎng)一人多高,第二層至少兩人高,間隔七八米就有木柵欄。營地分成若干小方塊,每個區(qū)域還有鐵絲網(wǎng),里面是幾頂大帳篷與二十幾個小帳篷。華工營中間,有幾大叢不高的樹木,像一堵堵小墻。也就是說,如果你想逃走,至少要翻過三層鐵絲網(wǎng),還得保證子彈不擊中你。

    鐵絲網(wǎng)里集中著工棚、廚房、食堂、廁所、醫(yī)院甚至監(jiān)獄,還有那座后來設立的瘋人院——走過住宿區(qū),穿過這些樹墻,營地那端靠近鐵絲網(wǎng)盡頭,就是瘋人院了。

    “Sani-Mama!Sani-Mama!”

    睡夢中的華工被爆炸驚醒后,很多趴在地上叫喊、磕頭。他們一生中聽到的最大聲響不過是鞭炮或鑼鼓。

    爆炸越來越近,一架飛機轟鳴著掠過他們帳篷的木頂,巨大的氣浪掀翻屋頂,他們無處可藏,尖叫著開始拼命向外狂奔,向鐵絲網(wǎng)沖去——

    按出洋前簽訂的合同,華工不是戰(zhàn)斗編制,應享受工作之外的自由,而現(xiàn)實遠非如此。勞工營的拱形大門一到晚上就關閉了。按英國人規(guī)定,除了做工,華工走出大門的機會很少,幸運者回來時的通行證會被立即撕掉。

    幾十年后,小鎮(zhèn)居民多米尼克·德拉努瓦(Dominique Delannoy)還清晰地向當?shù)貓罂浾呙枥L華工推著“奇怪獨輪車”的樣子,有不少人就這樣穿梭于火車站與軍營之間,仿佛還在華北鄉(xiāng)村一樣。戰(zhàn)爭期間,他們冒著槍林彈雨,挖掘了數(shù)千公里的戰(zhàn)壕;他們背負一二百斤重的彈藥箱、軍糧以及引信不穩(wěn)定的大口徑高爆炮彈;他們還裝卸物資,甚至繼續(xù)種糧種菜保障供給;激戰(zhàn)后,參戰(zhàn)國士兵各自回家,但華工不得不留下清理成千上萬的殘留炸彈和尸體。

    華工的另一個重任是鋪鐵路,不遠處就是一戰(zhàn)第二大樞紐。從本刊獲得的當時照片上看,華工先要用鐵鍬挖出寬20米左右、一人深的路槽,然后夯實,再鋪上枕木、鐵軌。

    “Sani-Mama!Sani-Mama!”此刻,在巨大的爆炸聲中沖向鐵絲網(wǎng)的華工不斷如此大叫。聽到的小鎮(zhèn)居民不知其意。

    大家的狂奔沒有方向,但必須先突破那三層鐵絲網(wǎng)。從當時鐵絲網(wǎng)的照片上看,如果多人用力很可能推倒木柵欄,情急之下,也可能直接以手拉開鐵絲網(wǎng)拼命鉆過去。

    在跨越鐵絲網(wǎng)的那個瞬間,那些華工不僅僅帶著對轟炸,對龐大“怪獸”飛機的驚恐,他們身上還有某種恥辱,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一直想逃離“努瓦耶勒地獄”。

    每天要工作10-16個小時,不準隨便說話隨便活動;如果有華工表現(xiàn)出不夠順從,甚至是稍有敵意,立刻就要遭到英國軍官的一陣皮鞭毒打,甚至關入監(jiān)獄。英國人稱他們?yōu)镃oolie(苦力),事實上更類似于戰(zhàn)爭奴隸。

    逃離“努瓦耶勒地獄”

    1970年當?shù)赜浾逺oger Pruvost采訪了若干位親見一戰(zhàn)華工的努瓦耶勒居民,本刊試圖尋找這位記者,遺憾的是他已于去年離世,本刊從小鎮(zhèn)獲得的原始資料顯示,居民納塔莉·薩勒(Nataly Salle)夫人告訴Roger:

    “先生,那真恐怖!我們看到英國看守像打狗一樣毆打他們。把他們的鞋子、衣服全部脫掉,綁在桌子上,一直鞭打他們直至流血。接下來,英國人用刷子和熱水將他們擦干凈,不留痕跡。然后人們將他們送往勞工醫(yī)院。我對您說,這很可怕。有的人未經審判就被槍決了,我見過一個人被綁在對面那棵樹上,被牛筋鞭殘忍地抽打,當人們解開他時,他倒了下去……他死了?!?/p>

    華工醫(yī)院由蘇格蘭人格林(Gray)負責,他在1918年1月的一封密函里為華工打抱不平,“任何一點糾紛,英國軍官不明就里,便粗暴地命令士兵開槍”,“軍官們似乎非常害怕華工,收工后將華工限制在鐵絲網(wǎng)內”。相對法國人對華工的寬松,英國軍人顯得非常過分,這主要源自他們對華人的鄙視,認為他們是“食人族”、“Chink”(中國佬,侮辱性稱呼),或者自以為了解中國人之劣根性,“你對他們越好他們就越不買賬”。

    有的華工實在無法忍受虐待,又不想執(zhí)行非人道“自殺性任務”(如排雷),便在華工營房里挖一個地洞,將自己埋進去自殺——好歹留得全尸,將來魂靈才能回到故鄉(xiāng)。

    當時在歐華工中流傳著一句話:誰不聽話,就會被送到“英雄隊”去!“英雄隊”指的正是努瓦耶勒華工營。如此之地,逃跑也許早就在華工心中醞釀了,借著這次飛機轟炸,能否遠遠離去呢?

    “Sani-Mama!Sani-Mama!”華工們驚叫著倒在血泊中,或者眼見身邊同胞喋血。

    無論是遙遠故鄉(xiāng)祖祖輩輩農耕日子的平靜,還是初到異國的新奇,甚至那些在努瓦耶勒不人道華工營中的經歷,其印記也許都無法與這些“怪物”的巨響與殺傷力相提并論。

    有記載說,初次在營地或前線看到飛機掠過,華工很好奇,甚至從掩體里跑出來張望,結果被炸死炸傷不少。“一些穿著藍色衣服的中國人因為害怕飛機的轟炸……就瘋了?!庇沟匚瘑T會向本刊提供的一份資料里,一位親歷者如是寫道。當時一位中國翻譯黃道榮曾描繪了德國飛機的“經常光顧”:有一次,一架德國飛機毫無目標地向華工駐地投了一顆炸彈,正落在一間住房旁,整個房間被炸毀,死傷華工20多人;中國檔案出版社出版的《北洋政府檔案》中也有提及,“(一些)害怕德軍飛機轟炸的華工遂離開工廠,成為‘黑號?!笨梢娙A工對德軍飛機之恐懼。后來,一些學者在訪問一戰(zhàn)華工時也發(fā)現(xiàn)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他們中很多人對“飛機”一詞避而不談,只說“轟炸”,似乎在有選擇地記憶或忘記。

    這樣的怪物其實在中國被發(fā)明實驗比萊特兄弟晚不了幾年,甚至清末在北京南苑還設立了機場與制造廠,但完全沒有應用,更別說被普通農民見到了。而在歐洲,飛機迅速應用到戰(zhàn)爭中,從偵查對方甚至高空互打招呼,到安裝機槍,攜帶炸彈,幾年間大大提升。

    百年前,中國農民不遠萬里遭遇一戰(zhàn)中的飛機、大炮,被炸傷乃至嚇瘋,這充滿隱喻。稍許的興奮,更多的是驚恐,仿佛也是百年來傳統(tǒng)中國睜眼看世界的心態(tài)之一種。

    “瘋人四方院”

    努瓦耶勒的華工們突破了一道道鐵絲網(wǎng),除了被德國飛機炸死的,一些華工終于在沒有英國監(jiān)工的情況下站在鐵絲網(wǎng)之外的世界。當然,他們不能停留,必須快跑,不論是躲避炮彈,還是趁機逃離。

    他們穿過田野。

    幾個小鎮(zhèn)居民當時看到了他們的奔跑。他們對這些中國人的了解不多。一個印象是他們極愛吃蘋果(華工多來自山東,那里出產蘋果),初來時甚至不惜用一天的工錢買一個蘋果。后來,他們學會了用手勢砍價。最熟悉的身影要算那兩個打掃小鎮(zhèn)街道的華工,冬天,掃完地,他們總是安安靜靜地在一個鐵匠鋪里取暖;他們也會去雜貨店,小店有時會向中國人賣出積壓多年的貨物。簡單交流時,這些外來的黃種人總是笑著說“是”或“不是”。

    有法國人稱這些華工“非常幼稚”,甚至把很多壞事安在他們身上,但也有人說他們極其善良,比如自從華工打掃小鎮(zhèn)后,就變得異常干凈。到了戰(zhàn)后,英國人對華工管理沒那么嚴格,個別賭博、偷竊的就有了,還有的晚上翻出鐵絲網(wǎng)去找法國婦女。

    轟炸之下,華工繼續(xù)向樹林奔跑。他們竭力將軍營拋在腦后,將瘋人院拋在腦后。我們不清楚此刻瘋人院里的中國人的反應,他們是否也拼力奪路而逃?還是龜縮在一角在恐懼中等待?

    這里后來被稱作“瘋人四方院”,在華工營中被隔離開,平常許多小鎮(zhèn)居民都隔著帶刺的鐵絲網(wǎng)遠遠地見過他們——有的昏倒在地,有的則癡呆地立著。

    除了被飛機轟炸弄得神志不清甚至發(fā)瘋,第二大刺激源是戰(zhàn)場收尸,或是看到同胞觸雷而死。一篇文章描繪了一次戰(zhàn)役后戰(zhàn)場的情形:“放眼望去,滿地都是破槍、碎片、頭盔衣物,令人感覺恐怖?!?/p>

    還有一種原因是思念。據(jù)一位研究者Valicourt的文章,有名中國監(jiān)工,在國內由于生計所迫,一意孤行來到法國,妻子苦勸無果,在國內悲憤自殺,噩耗傳來,他悔恨交加,最后精神失常,被送進瘋人院。

    “我無法解釋,”外國人士Frederick Strange如此說,“為什么這么多中國勞工在法國瘋了?”最新出版的《一戰(zhàn)華工》一書的作者Gregory James教授分析道,“勞工自己把同胞身上這種無法修復的精神疾病歸咎于巨大的驚嚇,或者‘對空中狂轟濫炸的恐懼及其后遺癥,雖然歐洲人愿意認為這個現(xiàn)象是因為這些勞工本身就是意志薄弱的‘鄉(xiāng)下人,他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p>

    我們尚不清楚1918年5月23日晚德軍飛機轟炸時,努瓦耶勒華工瘋人院里的華工具體數(shù)量及發(fā)瘋原因,查詢的英國墓地管理委員會及法國當?shù)貦n案中都沒發(fā)現(xiàn)相關記錄。

    驚恐萬分的華工們繼續(xù)穿越田野,那里原本是麥田,百年后的今天,營地的痕跡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依然是一大片麥田。在華工醫(yī)院舊址,記者只發(fā)現(xiàn)小樹林里那塊長滿青苔的水泥板。

    如今,在這片樹林中,現(xiàn)在豎立著840余座華工墓碑,每座都面朝東方——他們的家。他們中有被炸死的,有病死的(特別是1918年席卷歐洲的那場傷寒),也有的積勞而死,當然還有的瘋后死去。

    戰(zhàn)后伊始,包括瘋人院的死者等華工尸體非常雜亂,有小鎮(zhèn)居民甚至看到尸體被一個挨一個豎立著草草埋下。后來墓地重修,但很多碑下并無尸骨。而據(jù)納塔莉·薩勒夫人當年告訴記者的,“墓地里死去的八百多人中,有一半是瘋掉后去世?!辈恢@個說法是否存在夸張,但遭遇恐怖驚嚇與思鄉(xiāng)成疾而瘋了的華工為數(shù)不少。

    這些中國人在這里留下的檔案少之又少,沒人在意他們?!罢l派你過來的?”本刊記者采訪時,市長助理加里尼米歇爾的表妹問了好幾遍。最后一次,她又問了一遍:真的沒人叫你過來找我們嗎?記者說,如果實在要說有人,那就是上帝好了。他們笑了。

    帶“煙囪”的中國旱船

    轟炸、非人管制之下,華工也不是沒有快樂時光,只是片刻而已。

    就在這次轟炸前的3個多月,1918年2月11日,努瓦耶勒街道上人山人海,歡騰無比,華工們被允許在這個中國傳統(tǒng)春節(jié)時走出營地歡慶。在一或兩層,方底尖頂、有小閣樓、有煙囪的一幢幢法國民居間,在不高,光禿禿的樹木下,百人、千人匯集成一簇簇圍著社火的隊伍。

    他們大多是頭戴氈帽,身穿舊大衣的華工——其中不少人正對著站在高處的攝影師的鏡頭好奇遙望或憨笑。當?shù)鼐用裆⒃谌巳褐?,一身軍裝頭戴大檐帽的英國軍官最靠近社火——中國式鼓樂齊鳴中,兩艘“旱船”魚貫而來,后面跟著舞龍與高蹺隊。

    旱船以竹竿與布扎成,一人船內撐船搖擺,一人船外相引,走在前面的引船男子上身大花襖,頭戴大花,手捏彩布,腳蹬圓口布鞋。百年后,面對照片,一個細節(jié)讓本刊記者很是驚奇,幾艘旱船前后左右各粘著一個不高的長方體,中空,這在中國旱船里非常少見,讓人一下子想到那是否代表著輪船的“煙囪”?他們就是乘著如是代表西方大工業(yè)文明之船,在煙囪的滾滾黑煙中,渡海而來。

    提燈游行、唱京戲、聽說書、民國五色旗前列隊拱手互致大吉,甚至有人在營地里搭起一座一人多高的小廟,掛起幡子,雙膝跪地,雙手合十,拜了又拜……那一天華工似乎回到了中國。

    3個月后,1918年5月23日,在那個炮火轟鳴的夜晚,這群曾在鑼鼓中歡笑著的華工,慘烈死去或逃出鐵絲網(wǎng)。他們叫喊著鉆進密密的樹林,他們曾經還在這里伐木,他們想跑得遠遠的。1918年5月24日,德軍飛機轟炸的第二天,英國軍人開始搜尋。

    沒人知道森林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幾天幾夜過去,那些跑入森林的華工才被英國人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他們中大部分已餓死或凍死,活著的人中很多已神志不清,他們被押回小鎮(zhèn)華工營,送進層層鐵絲網(wǎng)后面的那座瘋人院。

    1918年9月20日,一批華工從法國馬賽港乘船踏上歸途。據(jù)《一戰(zhàn)華工》作者Gregory James教授引用的資料,船上1/3的人患有精神疾病。

    1919年4月28日,當輪船抵達青島時,有85人立即被送往醫(yī)院治療?;加芯窦膊〉膭诠ぶ?,有3位有嚴重的暴力傾向被暫時押到憲兵站的牢房;還有一些“抑郁”以及不能連貫說話的輕度患者,被人看護起來等待他們的親戚來接。

    從時間上看,這艘船運送的傷病華工發(fā)生在努瓦耶勒被轟炸后4個月,努瓦耶勒瘋人院的“幸存者”,是否也會隨船歸來?

    華工回到青島后,重新散入20世紀初的那個中國。沒能回國的瘋人院華工及其他死去的同伴日后被就地埋下,當?shù)厝朔Q他們是“天之子”(fils du Ciel)。受盡苦難的“戰(zhàn)爭奴隸”,為何得到這樣的稱謂?是“天堂之子”的意思嗎?他們死在那里,無聲無息了。也許,在法國人眼中,這些和戰(zhàn)爭無關的中國人,仿佛是老天派來的,然后老天再將其中的死者收去。

    百年后,記者來到這里,每個華工墓碑下,都有些英國小玫瑰點綴,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升向努瓦耶勒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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