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接到老領(lǐng)導李倫的電話,邀我去他制作的新節(jié)目《客從何處來》的試映會。因為編輯部要開會,未能去成。后來網(wǎng)上查了一下,知道我這位老領(lǐng)導又搞了個新玩意兒,找了陳沖、易中天、馬未都、曾寶儀、阿丘一眾名人去尋找自己的家史。不知道片子具體講了什么,這個名稱倒是記住了——不僅典出唐詩,還讓人想起那個古老的哲學命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這幾天我時不時想起“客從何處來”這五個字。我現(xiàn)在坐在辦公室,我當然是從家里過來的。我住在北京軍事博物館附近,走到公主墳,坐地鐵十號線,到惠新西街南口下來,穿過惠新里小區(qū)就到了。這是很清晰的。但自從我開始跑步上班,才意識到對于這條路我并不了解。我坐在地鐵里,對外面的情況無知無覺,這一段路,有如夢游。這和一步一步跑過來不一樣,我能看見路邊的風景,感受到路面的起伏。兩個月前還是冬天的蕭瑟,如今春去匆匆已是夏日景色;每天上午,元大都遺址公園南段會有個臨時的農(nóng)貿(mào)市集,晚上就沒了……
更遠一點,我是從四川來的。今天中午吃飯,還和同事提到李白寫我家鄉(xiāng)的那首《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蔽逡黄陂g,高中同學組織了20周年同學聚會,這幾天都在群里討論。當初的班主任老師說,我們住的宿舍六月份就要拆了,趕緊回來看最后一眼吧。還有同學特意強調(diào),只交流感情不談其他,別讓“同學會”變成“攀比會”。說起來,在俗世中滿面塵灰的我們,想要尋找的是舊時的時光和當年的自己,但能不能找回來,卻沒太多自信。
再追溯,就應該追溯到血緣了。陳沖、易中天他們尋找的是祖父輩的足跡,老實說,我連我父親以前做過的事情尚且知之不詳。前不久一個朋友的父親出了本書,叫《蹉跎坡舊事:一代中國農(nóng)人的耕讀夢》,看了很是感慨,暗自想,以后一定要多找父親談談他的過去。昨天看到何三畏寫的文章《被扔掉人生》,提到他的父親如何節(jié)儉:何三畏看到媽媽用廢舊的電飯煲內(nèi)膽做蒸鍋,就買了套真正的蒸鍋回去,結(jié)果父親笑逐顏開第一句話就是:“快收起來,以后用!”看完我就想,我父親其實也是這樣的:他脫離現(xiàn)實的節(jié)儉已經(jīng)滲入骨髓,怎么勸說也不管用。
何三畏說,“父老鄉(xiāng)親們半生饑餓,幾乎死里逃生,他們是曾經(jīng)大饑荒的幸存者。只有這樣才能理解我父親的那些思維,才能理解他們看到城市人丟棄的垃圾感到可惜,忍不住去把它們撿起來?!蔽矣窒肫鹨患?。我家的老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住了,估計再過幾年便朽爛了,我和姐姐都很痛惜,父親母親倒是滿不在意,似乎對于他們生活了五六十年的地方毫無感情?,F(xiàn)在我才想明白了,那是因為農(nóng)村的日子過得實在太艱苦了,既然能逃脫那種生活,他們便毫不留戀。
我們對自己從何處來并不清楚,至于旁人如何,就更不清楚了。昨天還看到朋友圈有人發(fā)了一條信息:“收回了出租的房子,卻發(fā)現(xiàn)里頭原來合租的有帶小朋友的,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去了哪里,覺得作了孽,心里難受極了?!?配圖是墻上的九九乘法表,還有皮皮熊和跳跳虎圖案。我看了,覺得她還會這樣想,挺難得的。今天看到一條新聞,說的是沈陽一個打工老人患病,可能還能活一個月,房東擔心他死在屋里以后房子租不出去,下了逐客令。老人的兒子很是無奈,沒錢送父親去醫(yī)院,也找不到住的地方,“我爸才50多歲,我沒讓他享過一天福,卻讓他臨死都沒個著落……”房東的擔心也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是個60多歲的老太太,就指著房租生活。這事情讓人看了很是苦楚,都不是壞人,何以到了這個地步?大都市,是陌生人與陌生人的組合,怎樣才能讓我們的關(guān)系變得親密一點?
我在想,李倫為什么會去做這樣一檔節(jié)目?這或許也要從過去尋找答案。我2005年初入新聞這行,便是在李倫做制片人的央視《社會記錄》欄目,他是我做新聞的第一位老師,我身上自然有著他的烙印。李倫20年前進入央視,那是央視“激情燃燒的歲月”,他的老師是五年前去世的陳虻,在陳虻說過的話中,被引述最多的是那句“不要因為走得太遠,忘了我們?yōu)槭裁闯霭l(fā)”。尋找家族淵源,是對出發(fā)地更為深遠的尋找;我沒問過李倫,但我猜,他做這樣一個節(jié)目,想必也是在尋找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