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的艱難——從閻連科小說看由鄉(xiāng)入城青年的自我救贖

賴曉玥

（安徽大學 文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自卑是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心理現(xiàn)象之一。奧地利精神病學家阿德勒在《超越自卑》一書中給自卑下的定義是：“當個人面對一個他無法適當應付的問題時，他表示自己根本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此時出現(xiàn)的就是自卑情結?！保?］34在某些情況下，一個人能通過把生理的缺陷改變成優(yōu)勢功能從而獲得“過度補償”，實現(xiàn)自我超越。自卑者會通過他人的贊賞來減輕自卑感，將自卑化為驅動力，實現(xiàn)某種形式的超越，來達到一種“補償性的自戀”，所以，自卑者往往是自戀者。閻連科的《和平戰(zhàn)》《風雅頌》里的郁林其、楊科憑借自身努力逃離鄉(xiāng)村來到城市，卻在城市妻子的冷漠和蔑視下產(chǎn)生深深的自卑心理，為了擺脫“農(nóng)民身份”帶來的自卑感，他們回到鄉(xiāng)村，以城里人自居，將在城市妻子面前的挫敗感轉化為在鄉(xiāng)村戀人面前的優(yōu)越感，然而這種欺騙式的自我安慰只能讓他們獲得暫時的精神滿足，他們不僅沒有實現(xiàn)對自卑的超越，反而在鄉(xiāng)村戀人身上更強烈地體認到自身的“農(nóng)民身份”。

一、鄉(xiāng)村青年進城后的自卑

中國的城鄉(xiāng)二元分割制度將農(nóng)民禁錮于土地，對出身農(nóng)村而又迫切想要改變自身社會地位的男性而言，婚姻成為他們進駐城市的橋梁和重要手段。與具有城市戶口的女人結婚，他將有可能改遷戶籍，獲得合法的“城里人”身份。《和平戰(zhàn)》中的郁林其和《風雅頌》里的楊科，都出身農(nóng)村，是農(nóng)民的兒子，但憑借著自身努力擺脫了原有的“鄉(xiāng)下人”身份：郁林其通過參軍入伍最終隨師部來到古城，楊科則通過高考進入京城的清燕大學。進入城市后，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拋棄了鄉(xiāng)下未婚妻，轉而與城市女性結婚。他們在事業(yè)上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跨入城市的第一步，在婚姻上則以相同的手段達到了常駐城市的最終目的。諷刺的是，與城市女性的婚姻雖然提高了他們的身份和社會地位，使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自己，但在實際生活中，卻成為鄉(xiāng)村男性的不幸之源。“城市女人憑借著城市文明在價值序列上的優(yōu)先性顛倒了和男性的傳統(tǒng)性別權力關系，使得鄉(xiāng)村男性女性化。”［2］193郁林其和楊科本是鄉(xiāng)村社會里的“天之驕子”，有鄉(xiāng)村最美麗的姑娘愿意為他們當牛做馬、予取予求。然而城市改變了這一切，事業(yè)和婚姻的雙重失敗意味著他們在主流社會中身份建構的破裂，他們無法通過他人達到自我認同。在城里，他們被妻子冷落、蔑視、背叛。鄉(xiāng)村社會中男性對女性的絕對權力在他們身上被完全顛覆，他們失卻了作為一個男人和丈夫起碼的尊嚴。

《和平戰(zhàn)》中，郁林其從一開始就被妻子吳萍看不起，按她的話說就是：“過十個男人有九個比你強，過十個女人有九個不如我吳萍?！保?］38強烈的優(yōu)越感使吳萍從內心里看不起農(nóng)村出身的丈夫，不僅心理上反感他，生理上更是表現(xiàn)出十足的厭惡和惡心，“每一次做愛時，你爬到我身上，我都想到我身上爬了一個農(nóng)民，我都覺得我吳萍窩囊。你在我身上，使我想到了你們家的黃土，想到你家村頭上的牛糞豬糞，那時候，我連半點性欲也沒了，恨不得把你從我身上推下床?！保?］52面對吳萍的蔑視和不屑，郁林其感到憤怒，感到屈辱，但卻偏偏無法反駁。吳萍的話戳中了他內心的隱痛?！讹L雅頌》里的楊科，因一篇論文而有幸被趙教授看中，成了趙教授家的如意門婿。楊科和趙茹萍的婚姻剛開始是“門當戶對”的，這種門當戶對體現(xiàn)為傳統(tǒng)婚姻中的“男強女弱”。趙茹萍雖然是京城人氏，且出身書香門第，但她自身學歷卻很低，只能在學校圖書館當管理員；楊科雖然出身農(nóng)村，但他有學歷有才華，年紀輕輕就已是名校的講師。事業(yè)上的成功彌補了楊科出身的不足，趙楊二人婚后著實過了一段兩情相悅、蜜里調油的日子。然而隨著趙茹萍不斷升遷，平衡被打破，當楊科第三次晉升教授失敗時，婚姻已漸漸顯露破敗的征兆。楊科對自己的地位和處境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為了當上教授在妻子面前證明自己，他潛心閉關五年，完成厚厚的學術專著《風雅之頌》。當他興沖沖地回家想要與妻子分享自己的喜悅時卻發(fā)現(xiàn)趙茹萍正與清燕大學的副校長李廣智通奸在床。

二、受挫后的自我補償及其失敗

人們往往需要通過他人的評價來辨別自身與他者，而這種評價就成了確認自我所必須的鏡像。郁林其和楊科是鄉(xiāng)土社會的“精英”，他們自信滿滿來到城市，自我之鏡卻在城市和城市女性的蔑視和羞辱中搖搖欲墜，他們急于找回那種被愛、被尊重和被崇拜的感覺。他們選擇回到鄉(xiāng)村、回到愛他的女性身邊重塑原來的自我。然而，人類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所謂的自我，不過是“在形象中呈現(xiàn)出來的外觀華麗的令本人稱心的假面……主體自戀的空虛的欲望也許因此得到了滿足，但假面在這種表演中卻遮蔽了主體的視野，隱蔽了主體自身。”［5］51優(yōu)秀、有能力、受女性喜愛，這是郁林其和楊科內心認定的自我，但他們不知道他們篤信的“我”的形象恰恰是那張外觀華麗的假面。

生命快要走到盡頭時，郁林其想起了李妮子，只因為“老婆從認識的那天起，從沒有瞧得起過他，李妮子卻從認識的那天起，都把他看得了不起?！保?］54六年后再見面，李妮子正在城里賣涼皮。郁林其遠遠地觀察她，李妮子穿著深藍色的直筒褲，這種直筒褲在古城已經(jīng)過時，自己的老婆吳萍早已不穿，然而穿在李妮子身上，郁林其卻覺得很合她的身份。這種心理上的審視隱隱含有一種城里人打量鄉(xiāng)下人的優(yōu)越感。當郁林其發(fā)現(xiàn)李妮子還深愛著自己，關注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時，優(yōu)越感瞬間達到高潮，他覺得在吳萍那兒丟失的，在李妮子身上都得到了彌補。回歸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自我欺騙的心理過程，越是心理受挫嚴重，表面上越表現(xiàn)出極度的虛榮心與優(yōu)越感，過度的自尊往往就是自卑。清燕大學副教授楊科，在京城遭受屈辱時一味的退讓、自欺和逃避，回到家鄉(xiāng)耙耬山村時，卻儼然以高人一等的態(tài)度自居為“京城人”和“啟蒙者。六年不見玲珍，楊科一見面便以高高在上的都市人眼光審視她，“比起鄉(xiāng)下人，她一身都是城里人的味。比起大都市的人，她渾身又都是鄉(xiāng)下人的味。”［6］90郁、楊二人從昔日戀人身上攫取優(yōu)越感和自信，為了得到更多人的認同，他們甚至有意無意地做出一些舍己為人的“英雄行為”。郁林其甘愿為九班副擔責、替指導員頂罪，為了不拖累妻子，他主動選擇離婚，自己卻在孤獨寂寞中死去。在老家的生活中，楊科通過“瞞”和“騙”唬弄了所有的鄉(xiāng)親父老，“通過別人敬畏的眼神、給孩子摸頂?shù)膬x式，他似乎找回了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尊嚴?！保?］104對天堂街的妓女們，楊科更是化身為“拯救者”和“啟蒙者”，他出入天堂街的每一家店，給妓女塞錢，讓她們看工作證，告訴她們自己是京城來的教授，苦口婆心勸她們從良。在內心里楊科把自己幻想成英雄，從妓女們崇敬的目光中獲得精神上的自我安慰。

然而，鏡中之像在用迷人的外衣把虛假自我裝扮起來的同時，也給予了人們認識本質的可能。當李妮子脫光衣服，赤裸裸地坐在床上向郁林其求愛時，郁林其不僅沒有心動的感覺，反而想起了吳萍說過的那些話，他忽然苦澀地意識到，自己在面對妮子時，也有了同吳萍一樣的感覺。他盯著李妮子粗粗大大、放在大腿上的手關節(jié)，一點兒性欲也提不起來。李妮子其實和郁林其一樣，盡管她努力地在城市里生存，努力學城里人穿衣打扮，在郁林其眼里，她依然是個鄉(xiāng)下妹子。郁林其就算再怎么像個城里人，他在吳萍的眼里，也永遠是個農(nóng)民。楊科一心想在老家和天堂街妓女面前樹立起自己作為清燕大學著名教授博學、正直的高大形象，但在一次次的撒謊和欺騙中楊科自己首先認清了自己虛偽和猥瑣的本質，他最后選擇徹底放縱自己的欲望，不僅和天堂街的小姐們日夜淫樂，更在嫉妒發(fā)狂中殺死了玲珍女兒小敏的丈夫李木匠。郁林其最終凄慘地、默默無聞地在鄉(xiāng)村老家死去，楊科雖極力想重返家園，但他的內心已經(jīng)迷失，最后無處可逃，只能逃亡耙耬山脈深處，和一大群妓女、教授躲在大山深處，過著淫亂的群居生活。

結語

城市相對于鄉(xiāng)村，顯然代表著一種更為高級的文明，是現(xiàn)代化程度的象征。20世紀8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農(nóng)村青年已經(jīng)不滿足于只是成為城市的過客，他們向往城市文明，渴求城市人身份，把能到城里生活做一個城市人作為人生奮斗的目標。這些人懷著征服城市的夢想遠離鄉(xiāng)土，義無反顧地斬斷自己與鄉(xiāng)村的文化臍帶，千方百計地融入城市生活。然而，盡管他們實現(xiàn)了文化身份的轉變，卻依然改變不了農(nóng)村出身的事實，在城市人眼中，他們永遠是“鄉(xiāng)下人”。他們在城與鄉(xiāng)之間陷入尷尬的狀態(tài)，成為奔走于城鄉(xiāng)間的“漂泊者”，身份的困惑產(chǎn)生認同的危機，這種認同危機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失去方向感、歸屬感的焦慮體驗。閻連科以自己的切身體驗敏銳地把握到時下一些農(nóng)裔城籍青年的心理世界和生存困境，但由于作家本身具有濃厚的文化自卑意識，小說并沒有為困境中的鄉(xiāng)村青年找到真正的出路。郁林其、楊科不敢正視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只能在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中獲得自我滿足，因而無法實現(xiàn)對自卑的超越。

［1］A·阿德勒．超越自卑［M］．徐家寧，徐家康，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

［2］龐秀慧．男性的性別怨恨與城市女性想象——對“鄉(xiāng)下人進城”男性敘事文本的一種考察［J］．中州學刊，2012（1）．

［3］閻連科．耙耬山脈［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1．

［5］福原泰平．拉康鏡像階段［M］．王小峰，李濯凡，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6］閻連科．風雅頌［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0．

［7］洪治剛，歐陽光明．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沉淪與救贖——論閻連科的長篇小說《風雅頌》［J］．南方文壇，2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