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書院藏秦簡》的辭書學(xué)價值

王明明

(西南大學(xué)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北碚400715)

現(xiàn)有大型語文辭書的編纂所涉及的材料大都囿于傳世文獻，因此不能全面反映詞義的發(fā)展演變。而簡帛文獻作為出土文獻，為辭書編纂開辟了新領(lǐng)域，辭書要客觀反映語言面貌，就離不開出土文獻作材料的支撐。岳麓書院秦簡作為出土文獻材料，由于長期埋在地下，未經(jīng)后人篡改，因而具有極強的真實性。它保存了文字、詞匯在當(dāng)時的使用面貌，因而具有詞匯學(xué)價值，應(yīng)該成為辭書編纂的文獻材料來利用。下文從四個方面舉例論證了該批秦簡的辭書學(xué)研究價值。本文所述語文辭書主指《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

一、書證補闕例

1.【繴】《漢語大字典·糸部》:“一種裝有機關(guān)的捕鳥獸的網(wǎng)，能自動復(fù)蓋，又叫復(fù)網(wǎng)車。《爾雅·釋器》……”［1］3692。《漢語大詞典·糸部》未見此字。

按:古代字書收“繴”字時皆無此字書證。今本大型語文辭書或不收此字，或無書證。因而此字成為疑難字，令人費解。金文雖有此字形，字義卻殊異。岳麓簡的出土說明了這個字的用法，正合《說文》本義，《說文·糸部》:“繴，繴謂之罿，罿謂之罬，罬謂之罦，捕鳥覆車也。”［2］以此觀之許慎說解可信。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74 正-75 正:“敃=之=(敃之?dāng)曋?某(謀)不可行窖內(nèi)直(置)繴?！保?］142

陳松長先生訓(xùn)為:“車網(wǎng)，一種能自動覆蓋的捕獲鳥獸的網(wǎng)”。今以上下文意考之，陳氏訓(xùn)解誠確，此字正合《說文》本義。

2.【威】《漢語大字典·戈部》:“指丈夫的母親。《說文·女部》:‘威，姑也。漢律曰:婦告威姑?！保?］1507《漢語大詞典·戈部》(卷五):“指丈夫的母親。參見‘威姑’?！保?］219

按:《漢語大詞典》所謂“威姑”也是《說文》所引的《漢律》書證。由此可知，兩辭書均收“威”字，但釋義和書證均是摘抄《說文》而已。許慎著《說文》所引漢律到隋朝已幾乎全部亡佚，“威”字表示“姑”義的用法不見于其他文獻，因此《說文》所引視作孤證。《廣雅·釋親》:“姑謂之威?！蓖跄顚O疏證:“威姑，即《爾雅》所謂君姑也。君與威，古聲相近?！保?］王氏也沒舉出書證來。岳麓秦簡的出土恰好可以說明許慎說解文字并非向壁虛造。

《岳麓書院藏秦簡(貳)》127 正:“有婦三人，長者一日織五十尺，中者二日織五十尺，少者三日織五十尺，今威有攻(攻)五十尺。問各受幾可(何)?”［6］98

此“威”即姑義，姑即婆婆，也就是丈夫的母親。由出土文獻可證許氏說解有所本。

3.【秶】《漢語大字典·禾部》:“同‘粢’。”［1］2788《漢語大詞典·禾部》未見“秶”字。

按:古代字書收“秶”字時均無書證，今本大型語文辭書也如此。但都認為“秶”“粢”是異體字。然而“秶”字究竟存在與否，以及先秦的使用情況讓人們不得而知。邵瑛《群經(jīng)正字》:“變從禾為從米作秶，其字蓋始漢隸?！保?］邵氏之說亦無從證實。岳麓秦簡的出土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秶”字的使用情況。岳麓秦簡中“秶”字出現(xiàn)了13 次，并且這是目前見到此字最早的用法。這說明了“秶”字在秦代確實存在，就使用來看還是正體，后來才變?yōu)閺拿鬃鳌棒摇薄Ｓ沙鐾敛牧嫌^之，邵瑛的說法是很可信的。經(jīng)典“秶”作“粢”蓋傳世過程中后人修改所致。今舉數(shù)例如下:

(1)《岳麓書院藏秦簡(貳)》109 正:“秶一石十六斗大半斗。稻一石?！保?］90

(2)《岳麓書院藏秦簡(貳)》112 正:“秶千石為稻八百卅三石三斗少半斗。稻千石為秶千二百石?！保?］91

二、書證提前例

1.【丑言】《漢語大詞典·酉部》(卷九):“惡語，難聽的話。三國·魏·嵇康《與呂長悌絕交書》:‘古人絶交不出丑言，從此別矣!’……”［4］1433

按:《漢語大詞典》首列書證比岳麓秦簡晚了五百年多年，這就沒能突出詞語源頭的重要性，更不能反映語言的真實面貌，因此書證應(yīng)當(dāng)提前。截止目前，岳麓秦簡中最早見到該詞的用法，因此具有詞源價值，據(jù)此可訂補《漢語大詞典》該詞條之書證。岳麓秦簡用例如下: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33 貳-35 貳:“擇人與交，擇言出之，丑言出惡。”［3］123-124

2.【和奸】《漢語大詞典·口部》(卷三):“謂男女雙方無夫妻關(guān)系而自愿發(fā)生性行為?！短坡伞るs律·和奸無婦女罪名》?！保?］270

按:《漢語大詞典》首列書證比岳麓秦簡晚了一千多年。《漢語大詞典》作為大型語文辭書，收詞應(yīng)注重源頭，以體現(xiàn)其在詞匯史方面的價值，應(yīng)該盡可能地用最早的書證。其實，該詞在岳麓秦簡中已經(jīng)見到，并且截止目前這是最早見到的該詞用法，語源價值甚明。岳麓秦簡用例如下:

《岳麓書院藏秦簡(叁)》190 正:“今訊田，田曰:市，田姑姊子，雖與和奸，與叚(假)子□”［8］

3.【提封】《漢語大詞典·手部》(卷六)“①通共;大凡?！稘h書·刑法志》:‘一同百里，提封萬井?！保?］743

按:《漢語大詞典》義項①的首列書證比岳麓秦簡晚了三百多年，書證當(dāng)提前。岳麓秦簡用例如下:

《岳麓書院藏秦簡(貳)》47 正-48 正:“述(術(shù))曰:以田提封數(shù)【為】法，以租乘分田，如法一斗，不盈斗者，十之，如法得一升?！保?］57

簡文中，“提封”為“大凡，通共”義。我們認為“田提封”與“提封田”同義，都是總計田地總數(shù)量的術(shù)語。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提封”一詞先秦確實存在了，《漢語大詞典》的書證至少遲后三百年左右，書證應(yīng)當(dāng)提前。

三、增補義項例

1.【大半】《漢語大詞典·大部》(卷六)“①過半數(shù);大部分……②表示較大的可能性”［4］1333。

按:“大半”一詞在古代還有個常用義，表示三分之二。《史記·項羽本紀》:“漢有天下大半”，集解引韋昭曰:“凡數(shù)三分有二為大半，一為少半?！保?］331-332這在張家山漢簡算術(shù)書里得到過證明，《張家山漢墓竹簡·算數(shù)書·乘》:“少半乘少半，九分一也;半步乘半步，四分一也;半步乘少半步，六分一也;少半乘大半，九分二也?！庇纱丝梢源_定，“大半”即表示三分之二，“小半”表示三分之一。其實，早在秦代“大半”表示三分之二的用法就很普遍了，也許產(chǎn)生的時代還要更早。作為中國目前最早的算數(shù)書，“大半”一詞俯拾皆是更說明了這一問題，可知《漢語大詞典》不收“三分之二”義屬于義項疏漏，當(dāng)補。茲舉岳麓秦簡(貳)數(shù)例:

《岳麓書院藏秦簡(貳)》94 正:“麥一升為米大半升?！保?］83

《岳麓書院藏秦簡(貳)》57 正:“田廣十六步大半=(半)步，從(縱)十五步半步少半步，成田一畝卅一步三十六分步廿九。”［6］63

2.【兵死】《漢語大詞典·八部》(卷二):“死于兵刃?！保?］90

按:“兵死”一詞在簡帛文獻中屢見，其中有個常用義，即表示鬼神名。此鬼神得名之由蓋是死于兵刃的鬼或主戰(zhàn)爭死亡之神，有待更多材料證明。然而，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將其定為鬼神之名是毋庸置疑的?？蓳?jù)此為《漢語大詞典》“兵死”詞條增補一個義項，即“鬼神名?！苯衽e秦簡數(shù)例如下: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占夢書》44 正:“【夢見】彭者，兵死、傷(殤)欲食。”［3］171

《周家臺秦簡》297 壹-298 壹:“丗六年，置居金，上公、兵死、陽主歲，歲在中?！保?1］

四、增補詞語例

3.【室屋】《漢語大詞典·宀部》(卷三)“室”［4］1422字頭下未收“室屋”詞條。

按:“室屋”在古漢語中屬于極其常用的詞語，它是一個同義復(fù)合詞，表示“房屋，住宅”之義。無論是出土文獻還是傳世文獻都多有其例。此外，《漢語大詞典》收了“屋室”一詞，從使用頻率和詞語系統(tǒng)性來看，也當(dāng)增收“室屋”一詞。茲僅舉數(shù)例如下: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為吏治官及黔首》24 正貳-26 正貳:“室屋聯(lián)屚(漏)，出入不時，(飲)食不節(jié)?！保?］119-120

《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甲種》71 正壹:“房，取(娶)婦、家(嫁)女、出入貨及祠，吉。可為室屋。生子，富?！保?2］

《史記·大宛列傳》:“有城郭屋室。其屬邑大小七十余城，眾可數(shù)十萬?！保?］3160

4.【人友】《漢語大詞典·人部》(卷一)“人”［4］1032字頭下未收“人友”詞條。

按:“人友”屬于常用詞語。表示“朋友”之義?！稘h語大詞典》收了“人父”“人子”“人君”“人臣”“人師”等詞語，根據(jù)詞語的系統(tǒng)性和邏輯性，也當(dāng)補收此詞。茲僅舉數(shù)例如下:

《岳麓書院藏秦簡(壹)·為吏治官及黔首》85:“為人父則茲(慈)，為人子則孝，為人上則明，為人下則圣，為人友則不爭?！保?］147

《韓詩外傳》卷五:“智如泉源，行可以為表儀者、人師也。智可以砥，行可以為輔弼者、人友也。據(jù)法守職，而不敢為非者、人吏也?！保?3］

綜上，本文從四個方面論證了《岳麓書院藏秦簡》的辭書學(xué)價值。大型語文辭書書證、釋義的準確性以及詞語的豐富性極其重要。然而，辭書編纂者囿于傳世文獻，所以語文辭書中存在明顯的錯誤或不足之處。簡帛文獻具有極強的真實性、客觀性，我們認為保存完好、文字音義清楚、文意明白的出土材料應(yīng)該成為辭書編纂的材料來源，這必將有利于辭書的完善。最后，筆者期待能引起辭書編纂者對出土材料的高度重視，使語文辭書再版時更加完善。

［1］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K］.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

［2］［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276.

［3］朱漢民，陳松長.岳麓書院藏秦簡(壹)［G］.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

［4］漢語大詞典編委會.漢語大詞典［K］.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

［5］［清］王念孫.廣雅疏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89.

［6］朱漢民，陳松長.岳麓書院藏秦簡(貳)［G］.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

［7］［清］邵瑛.說文解字群經(jīng)正字(續(xù)修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88.

［8］朱漢民，陳松長.岳麓書院藏秦簡(叁)［G］.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205.

［9］［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0］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G］.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250.

［11］湖北省荊州市周梁玉橋遺址博物館.周家臺秦簡［G］.北京:中華書局，2001:125.

［12］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G］.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191.

［13］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M］.成都:巴蜀書社，1996:4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