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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鵬飛
(湖北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湖北 黃石 435002)
韓愈,是中國古代散文作家群中的巨擘,是唐代“古文運動”的領(lǐng)袖,提倡“惟陳言之務(wù)去”(《答李翊書》)。然而,韓愈所要排斥的“陳言”是指陳陳相因的古代語言,還是指老生常談的前人思想?我們通過考察韓愈詩文創(chuàng)作與萃集前朝往代之雅言和義理的《昭明文選》[1]之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韓愈一如唐代其他的著名文人,也從《文選》中汲取了語言和思想的精華,養(yǎng)成了自己的文學(xué)之“氣”而“氣盛言宜”。
關(guān)于韓愈詩作與《文選》的關(guān)系,唐人已有發(fā)明,宋·魏仲舉編《五百家注昌黎文集》[2]之《秋懷詩》十一首解題云:“樊曰:《秋懷詩》十一首,《文選》詩體也。唐人最重《文選》學(xué),公以六經(jīng)之文為諸儒唱,《文選》弗論也。獨于《李郱墓志》之曰:‘能暗記《論語》《尚書》《毛詩》《左氏》《文選》。’而公詩如:‘自許連城價,傍砌看紅藥’、‘眼穿長訝雙魚斷’之句,皆取諸《文選》。故此詩往往有其體?!保ǚ刺茤|蜀樊氏,名汝霖,字澤之。著《韓文公志》及《譜注》?!独钹Z墓志》即《故中大夫陜府左司馬李公墓志銘》)近人李審言先生因此作《韓詩證選》。[3]今檢李先生的研究成果,計得韓愈詩作與《文選》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者69篇,合190個單句。
韓愈化用《文選》詩文進入自己詩歌作品,我們概括為直用、翻用、套用、衍用、縮合用、裂用、概用、綜合化用等幾種方式,茲舉例論證如下。
《元和圣德詩》:
“欲覆其州,以踵近武。”——縮合用《離騷》:“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施令酬功,急疾如火。”——翻用李密《陳情表》:“州司臨門,急于星火?!?/p>
“廬幕周施,開揭磊砢?!薄庇米笏肌秴嵌假x》:“峭格周施,罿罻普張。”
“天兵四羅”——直用楊雄《長楊賦》:“夫天兵四臨,幽都先加?!?/p>
“群星從坐,錯落侈哆?!薄苡冒喙獭段鞫假x》:“隨侯明月,錯落其間?!保ā俄n詩證選》未輯)
“乾清坤夷,境落褰舉?!薄s合用傅咸《贈何劭王濟》:“但愿隆弘美。王度日清夷。”又顏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詩序》:“警蹕清夷,表里悅穆?!鄙蚣s《齊故安陸昭王碑文》:“由是傾巢舉落,望德如歸?!边@種“縮合”化用,是創(chuàng)造新語的一大途徑。
“天錫皇帝,與天齊壽?!薄们毒鸥琛ど娼罚骸芭c天地兮比壽?!表n愈在詩序中說“輒依古作四言”,今天看來,韓愈不僅仿句于《詩經(jīng)》四言,而且大量化用《文選》等前代作品語言辭藻,來“作為歌詩,以配吉甫”而美贊當(dāng)朝皇帝。
《秋懷詩》十一首:
“窗前兩好樹,眾葉光薿薿。”——套用《古詩十九首》:“庭前有佳樹,綠葉發(fā)華滋?!保ā俄n詩證選》未輯)
“愁憂無端來”——翻用魏文帝《善哉行》:“憂來無方,人莫之知?!?/p>
“白露下百草,蕭蘭共憔悴?!薄s合用宋玉《九辯》:“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凜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眲⑿?biāo)《辯命論》:“嚴霜夜零,蕭艾與芝蘭共盡?!崩顚徰砸鳌稄V絕交論》,誤。
“寒蟬暫寂寞,蟋蟀鳴自恣。”——翻用宋玉《九辯》:“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寞而無聲?!庇帧板H菖c而獨倚兮,蟋蟀鳴此西堂?!苯运斡癖镏~。(《韓詩證選》未輯)
“賤嗜非貴獻”——概用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qū)區(qū)之意,亦已疏矣,原足下勿似之?!?/p>
“離離掛空悲,戚戚抱虛警。”——此句法或擬仿《古詩十九首》,行文暗用陸機《嘆逝賦》:“日望空以駿驅(qū),節(jié)循虛而警立?!?/p>
“月照窗冏冏”——直用江淹《雜體詩·張廷尉綽》:“冏冏秋月明,憑軒詠堯老?!?/p>
“秋夜不可晨”——翻用陸機《挽歌詩》:“廣霄何寥廓,大暮安可晨?”(《韓詩證選》未輯)
“丹鉛事點勘”——概用任昉《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人蓄油素,家懷鉛筆?!保ā俄n詩證選》未輯)
“望舒霣其圑”——翻用?!峨x騷》:“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張協(xié)《雜詩》:“下車如昨日,望舒四五圓?!保ā俄n詩證選》未輯)
“倚楹久汍瀾”——直用歐陽堅石《臨終詩》:“執(zhí)紙五情塞,揮筆涕汍瀾?!保ā俄n詩證選》未輯)
“悠悠偃宵寂,亹亹抱秋明。”——亹亹,行進貌?!冻o·九辯》:“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睆埡狻端夹x》:“時亹亹而代序兮,疇可與乎比伉?”又潘岳《悼亡詩》:“亹亹期月周,戚戚彌相愍。”盧諶《時興》:“亹亹圓象運,悠悠方儀廓?!?/p>
韓愈《秋懷詩》十一首,恰如樊汝霖所言:“《文選》詩體也?!睆纳厦娴脑敿毐葘χ?,不難看出韓愈不僅襲用《文選》語言辭藻,而且較多地套用《古詩十九首》等行文句法。
古人學(xué)詩,尊崇“三百十九”,即推崇《詩經(jīng)》和《古詩十九首》。韓愈的代表性詩作《元和圣德詩》循《詩經(jīng)》之四言句式、《秋懷詩》擬《古詩十九首》體法,可謂得其精髓。
今存韓愈賦作共計四篇,分別是《感二鳥賦》、《復(fù)志賦》、《閔己賦》和《別知賦》。這里僅以其與《文選》關(guān)系密切者為例作比勘分析。
《感二鳥賦并序》。其序文云:“時始去京師,有不遇時之嘆。行見有籠白烏、白鸜鵒而西去者……今是鳥也,惟以羽毛之異,非有道德智謀承顧問贊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薦進,光耀如此??梢匀硕蝗瑛B乎?故為賦以自悼。且明夫遭時者,雖小善必達;不遭時者,累善無所容焉。”——這與《文選·禰衡<鸚鵡賦>》等所言遭際、賦語何等相類!禰衡云:“嗟祿命之衰薄,奚遭時之險巇?”李陵《答蘇武書》:“遭時不遇,至于伏劍不顧?!庇衷辍度龂夹蛸潯吩疲骸笆且怨胖?,不患弘道難;遭時難,遭時匪難,遇君難。故有道無時,孟子所以咨嗟;有時無君,賈生所以垂泣?!表n愈不遭時,因鳥興感、以鳥自悼并反諷,達到了張華《鷦鷯賦》所言的目的:“言有淺而可以讬深,類有微而可以喻大?!?/p>
韓愈有感于二鳥,模擬感興,嘆一己之遭際。行文句式、氣骨,頗類《離騷》。正如《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在此賦題下注云:“今其詞賦見于集者四,大抵多取《騷》意。此篇蘇子美亦謂其‘悲激頓挫,有騷人之思’。疑其年壯氣銳,欲發(fā)其藻章以耀于世?!?/p>
我們以為,韓愈賦作深得《離騷》等精髓,表現(xiàn)在兩大方面:一是《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注所謂的“《騷》意”;二是韓愈深諳“《騷》體”;李善注《文選》卷三十二至三十三是為“騷”體文?!耙狻笔撬枷?、情感、神韻,“體”是筆法、言辭、氣格?!峨x騷》,是屈原壯志難申而精彩艷艷的凄美嘆歌。故“《騷》意”,多是指懷才不遇、有志難伸的憤懣?!啊厄}》體”則是指《離騷》等抒情散文詩表現(xiàn)出來的文體特征。這里我們試從屈原《離騷》中總結(jié)出幾條“《騷》體”特點,并印證于韓愈之《復(fù)志賦》如下:
《復(fù)志賦(并序)》:愈既從隴西公平汴州,其明年七月,有負薪之疾,退休于居,作《復(fù)志賦》。其辭曰:
居悒悒之無解兮,獨長思而永嘆。豈朝食之不飽兮,寧冬裘之不完。昔余之既有知兮,誠坎軻而艱難……考古人之所佩兮,閱時俗之所服。忽忘身之不肖兮,謂青紫其可拾。自知者為明兮,故吾之所以為惑。擇吉日余西征兮,亦既造夫京師。君之門不可徑而入兮,遂從試于有司。惟名利之都府兮,羌眾人之所馳。競乘時而附勢兮,紛變化其難推。全純愚以靖處兮,將與彼而異宜。欲奔走以及事兮,顧初心而自非。朝騁騖乎書林兮,夕翱翔乎藝苑。諒卻步以圖前兮,不浸近而逾遠。哀白日之不與吾謀兮,至今十年其猶初。豈不登名于一科兮,曾不補其遺余。進既不獲其志愿兮,退將遁而窮居。排國門而東出兮,慨余行之舒舒。時憑高以回顧兮,涕泣下之交如。戾洛師而悵望兮,聊浮游以躊躕。假大龜以視兆兮,求幽貞之所廬。甘潛伏以老死兮,不顯著其名譽。非夫子之洵美兮,吾何為乎浚之都。小人之懷惠兮,猶知獻其至愚。固余異于牛馬兮,寧止乎飲水而求芻。伏門下而默默兮,竟歲年以康娛?!质难灾还藤?,斯自訟以成章。往者不可復(fù)兮,冀來今之可望。
1.多用“兮”字在上句末提頓。屈《騷》一共用了186個“兮”字,都在上句末尾作為拖長提頓語;即全文373個單句,除了結(jié)尾“亂”之“已矣哉”三字獨立語之外,其它相呼應(yīng)的兩個單句之出句都用“兮”拖尾表停頓或感嘆?!稄?fù)志賦》正文,完全襲用繼承了“《騷》體”的這一顯性特征,正文90個單句合45個上下呼應(yīng)的對句,每一對句的上句都以“兮”提頓。
2.相呼應(yīng)的兩個對句之收句多用平聲字。這一特點在《離騷》已現(xiàn)端倪,《離騷》除用“佩、莽、度(也)、路、在、茝、路、步、隘、武、怒”等 85個仄聲字作為對句收尾外,其余101句是平聲字收尾,平聲字收尾已經(jīng)占了優(yōu)勢。這種以平聲字收尾的特點被后來的近體詩作為格律要求固定下來,人們作對仗聯(lián)句也要求平收?!稄?fù)志賦》45個對句,除“嘆、漫、任、惑、苑、遠、譽、獲、忘、望”是收仄聲外,其它35個對句都是收平聲尾。這種以收平聲尾為主、以收仄聲尾為輔的韻律要求,是韓愈對“《騷》體”的直接繼承與發(fā)揚。
3.常將狀貌語置首,以示強調(diào)。即將形容詞狀語直接放在句首,或在代詞前、或在名詞前、抑或在形容詞前,用狀貌語置首的辦法去抒情,化無形之情思為有形可感之事物,增強了表達力、渲染力。《復(fù)志賦》“競乘時而附勢兮,紛變化其難推?!币弧凹姟弊种檬子诿~“變化”之前,極言人世變化、波譎云詭。
4.多用語助詞或轉(zhuǎn)接語,如“羌”“將”等?!扒肌笔恰冻o》特有的一個辭藻,句首助詞。如《離騷》:“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復(fù)志賦》亦用之——“惟名利之都府兮,羌眾人之所馳?!比绻幻靼住扒肌边@一《騷》語,就會發(fā)生誤解,宋代朱熹于此有考異說:“‘羌’或作‘差’,非是?!闭f明朱子之前是有人不明韓愈用了《騷》語而致誤過。
5.聯(lián)類排比,鋪敘遞深,滔滔不絕的傾訴。這一點正是“《騷》體”與“賦”體共有的特征,恰如朱子所云:“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p>
關(guān)于“楚辭”“《騷》體”,宋·黃伯思《新校楚辭序》云:“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jì)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若‘些’、‘只’、‘羌’、‘誶’、‘蹇’、‘紛’、‘侘傺’者,楚語也。頓挫悲壯或韻或否者,楚聲也。沅湘江澧修門夏首者,楚地也。蘭茝荃藥蕙若蘋蘅者,楚物也……”可見“《騷》體”之表象特征是“楚語”“楚聲”等。從上述分析看,韓愈在用語、聲韻等方面皆得“《騷》體”之真諦!
在韓愈《復(fù)志賦》中,除了上述“《騷》體”特征有充分體現(xiàn)之外;韓愈還明用或暗用了《文選》相關(guān)詩文的辭藻、句子和意象。尋繹《復(fù)志賦》化用《文選》資材諸如:
“居悒悒之無解兮,獨長思而永嘆?!薄獞?yīng)璩《與滿公琰書》:“不獲侍坐,良增邑邑?!贝司浠蛉∽浴洞蟠鞫Y記·曾子制言中》:“故君子無悒悒于貧,無勿勿于賤,無憚憚于不聞?!睆埡狻端某钤姴⑿颉罚骸皶r天下漸弊,郁郁不得志?!崩钌谱ⅲ骸啊冻o》曰:心郁郁之憂思,獨永嘆而增傷?!?/p>
“考古人之所佩兮,閱時俗之所服”等句——檃栝屈原奇服異佩,孤高不群意。屈原《離騷》:“謇吾法夫前修兮,非時俗之所服?!薄爸栖梁梢詾橐沦?,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庇帧毒耪隆ど娼罚骸坝嘤缀么似娣猓昙壤隙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巍。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屈原多次吟詠自己的“佩”“服”與眾不同,以示自己胸懷高潔,韓賦于此檃栝其意。
“謂青紫其可拾”——鮑照《詠史詩》:“百金不市死,明經(jīng)有高位?!崩钌谱ⅲ骸啊稘h書》,夏侯勝常謂諸生曰:‘士病不明經(jīng),經(jīng)術(shù)茍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比螘P《天監(jiān)三年策秀才文》:“輜軿青紫,如拾地芥?!庇謩⑿?biāo)《辯命論》:“視彭韓之豹變,謂鷙猛致人爵;見張桓之朱紱,謂明經(jīng)拾青紫?!?/p>
“朝馳騖乎書林兮,夕翱翔乎藝苑。”——楊雄《長楊賦》:“今朝廷純?nèi)?,遵道顯義,并包書林,圣風(fēng)云靡。英華沈浮,洋溢八區(qū)。”又《劇秦美新》:“是以發(fā)秘府,覽書林,遙集乎文雅之囿,翱翔乎禮樂之場。”吳質(zhì)《答魏太子箋》:“優(yōu)游典籍之場,休息篇章之囿。”班固《答賓戲》:“婆娑乎術(shù)藝之場,休息乎篇籍之囿,以全其質(zhì)而發(fā)其文,用納乎圣德,烈炳乎后人,斯非亞與!”此句除了檃栝上述《文選》諸文句意旨外,還套用屈原《九歌·湘君》“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jié)兮北渚”之句法。
“聊浮游以躊躇”——《離騷》:“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蓖跻葑ⅲ骸把约杭惹蠛喌遥瑥?fù)后高辛。欲遠集他方,又無所之。故且游戲觀望,以忘憂也?!表n賦正用此意。
伏門下而默默兮,竟歲年以康娛。”——屈原《卜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踵的猓l知吾之廉貞?”《離騷》:“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蓖跻葑ⅲ骸跋目?,啟子太康也。娛,樂也??v,放也。”
“往者不可復(fù)兮,冀來今之可望?!薄諟Y明《歸去來兮辭》:“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崩钌谱ⅲ骸啊墩撜Z》,楚狂接輿歌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p>
僅《復(fù)志賦》一篇,竟有如許之多與“《騷》意”、“《騷》體”相合者,足見韓愈對《楚辭》的諳熟程度之深!同時我們所尋繹的這些句子都可以在《文選》中找到,因此也可以肯定的說韓愈同樣熟諳《文選》及其注解。
韓愈是中唐古文運動的領(lǐng)袖,從我們讀到的韓文中可以得出:韓愈的復(fù)古主要是古文的形式。韓愈除了詩歌作品和賦文與《文選》有血脈關(guān)系外,其它體式的文章同樣與《文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例如:
《后漢三賢贊》(三首)之一:“王充者何?會稽上虞。本自元城,爰來徙居。師事班彪,家貧無書,閱書于肆。市肆是游,一見誦憶,遂通眾流。閉門潛思,《論衡》以修。為州治中,自免歸歟!同郡友人,謝姓夷吾,上書薦之,待詔公車。以病不行,年七十余。乃作《養(yǎng)性》,一十六篇。肅宗之時,終于永元?!?/p>
“贊”體,從《文選》收錄看在行文句式上當(dāng)以四言句為主,如袁宏《三國名臣序贊》之贊語,全用四言。韓愈一仍“贊”體,為了符合那種四言句的要求,他甚至在行文中脫落一些信息,如第二句“會稽上虞”,正常的句子當(dāng)是“會稽上虞人也?!辈粌H如此,在語言上韓贊與《文選》亦有關(guān)聯(lián)。“眾流”:夏侯湛《東方朔畫贊》:“陰陽圖緯之學(xué),百家眾流之論?!薄按t公車”:班固《兩都賦序》:“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襃、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李善注:《漢書》曰:東方朔,字曼倩,上書自稱舉,上偉之,令待詔公車,后拜為太中大夫給事中。)”
韓愈的“復(fù)古”與其“惟陳言之務(wù)去”又是辯證統(tǒng)一的。《答李師錫秀才書》云: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說明韓愈“復(fù)古”兼有古辭、古道;韓愈志于古是“擇其善者而從之”,選擇的是“辭之好”者和“道之善”者,拋棄的是“陳言”(陳詞和濫調(diào))。其《題(歐陽生)哀辭后》云“: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見,學(xué)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于古道者也?!惫湃说乃枷胧峭ㄟ^古代的語言傳遞下來的,古文是古道的載體和媒介,要學(xué)習(xí)古道則必須學(xué)習(xí)古文。古人“修辭立其誠”,那些“誠”或者說“道”始終能給后人或多或少、或正或反的啟迪,則彼載道之古“辭”可復(fù)而不當(dāng)去;至于那些不能“立其誠”、不能“載道”之陳言當(dāng)務(wù)去。
韓愈努力摒棄駢文語言,主要指駢文用典事。于此,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韓愈與古文運動”一節(jié)有很好的論說:
駢文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好用典故,而缺乏創(chuàng)造力的作者把一些爛熟的套話翻來覆去的鑲嵌在文中,既無真情實感,又無新鮮語言。針對這種缺陷而提倡散文的韓語,便把“惟陳言之務(wù)去”看得很重。[4](p191)
所以,韓愈提倡“詞必己出”(《南陽樊紹述墓志銘》)。至于其詩句衍用、翻用、縮合用《文選》等經(jīng)典作品的辭藻,說明他務(wù)去“陳言”的一個辦法是,善于與時俱進地翻新語言,推陳出新。
這樣分析下來,韓愈的復(fù)古語之文法形式和去駢偶套話及陳舊思想言論是不相矛盾的。所以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將古語形式和前人雅言辭藻嫻熟地運用起來,用以敷寫與時俱進的新思想,使古文的形式煥發(fā)出照人的光彩;同時,他更多的關(guān)注現(xiàn)實,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活語言加以剪裁,放進古語形式之中,使古今相合、相得益彰!
關(guān)于韓愈詩文與古書文的關(guān)系,徐發(fā)前著《韓愈文集探元決異》已有很多發(fā)明,[5]我們集中微觀比勘韓愈詩賦文作品與《文選》文章,主要得出這樣一些結(jié)論:
1.韓愈詩作采取直用、衍用、翻用、縮合用等方式化用《文選》詩賦文辭藻,言志抒情,已然達到“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天然境界。
2.韓愈熟諳《文選》騷體、賦體的內(nèi)容與形式,其賦作不僅明用或暗用了《文選》相關(guān)詩賦文的辭藻、句子、意象和文法,更是深得“騷”體文的精髓:“《騷》意”和“《騷》體”。
3.韓愈創(chuàng)作,達到了“復(fù)古”與去“陳言”的辯證統(tǒng)一。韓愈詩賦,一方面務(wù)去的是六朝以來日益浮靡的駢文用典語言和失去生命力的陳詞濫調(diào),另一方面并不排斥富有表現(xiàn)力的雅言詞語和文學(xué)語言,并力圖恢復(fù)長句與短句互節(jié)的散體行文句式。
朱考亭《跋病翁先生詩》云:“李杜韓柳,初亦皆學(xué)《選》詩者。然杜韓變多,而李柳變少。變不可學(xué),而不變可學(xué)。”(王琦《李太白集注》卷三十四“叢說”)韓愈熟諳《文選》,而“文起八代之衰”。學(xué)習(xí)《文選》等收錄的古代優(yōu)秀篇章的文法、學(xué)習(xí)其優(yōu)美絕倫的辭藻,揚棄其失去生命力的陳詞濫調(diào),互補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活語言和新意,體物寫志、鋪采摛文,唱響詩文之最強音。這就是韓愈創(chuàng)作給我們的深刻啟示。
[1]梁蕭.文選:六十卷[M].唐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唐]韓愈.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四十卷[M].[宋]魏仲舉,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4冊,1986至1990.
[3]李詳.李審言文集:上、下[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
[4]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xué)史[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6.
[5]徐發(fā)前.韓愈文集探元決異[M].西安:西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