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明,顧漩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4)
《二十四詩品》的最后一品《流動》,頗有些耐人尋味。和其他二十三品相比,我們很難將“流動”說成一種風格或者一種寫作手法。再加上《二十四詩品》本身以詩繹詩,語言具有相當?shù)亩嗔x性和模糊性,“流動”就愈加難以捉摸。本文希望從“文以氣為主”和“貴無”兩方面出發(fā),對《流動》進行解讀。《流動》代表了《二十四詩品》對詩歌整體的認識,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流動”這個詞,在詩學著作中并不多見。按《說文解字》:“流,水行也;動:作也?!盵1]P379,460那么,流動就是指水等液體物質的運動;虞翻注《周易》之《比·彖》說:“水性流動,故不寧?!盵2]P140這就是“流動”一詞的本義。進一步,有形的液體揮發(fā)成無形的氣體,那么,流動又可以指氣體的運動。而“氣”本身就具有相當豐富的內涵,依古人看,世間萬物無不以“氣”為基本組成元素,正如《管子·內業(yè)》說:“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于胸中,謂之圣人。”[3]P931作為天地萬物的一部分,人自然也不例外:“人之生,氣之聚也”[4]P733;進一步,“有生之初,就有此氣默運于中,流動不息,然后臟腑得所司而行焉。”[5]P36即,人體是“氣”凝聚而成,生命就來自“氣”的運行。那么,很自然地,氣又決定了人的思維、精神狀態(tài),孟子著名的“養(yǎng)氣說”里,“氣”便是指人的品質、精神;由此衍生出的氣質、氣度、氣概等諸多詞語,也都證明了“氣”的無所不在、無所不包。可以說,不論是物質層面還是精神層面,大千世界皆為“氣”之所聚,是“氣”不同形態(tài)的呈現(xiàn)。
進一步地,從基本元素“氣”的運動出發(fā),我們很容易能夠推知“流動”的另一層含義是指變化、不固定?!吧鷾缌鲃?,無有住相”,[6]紛繁萬物都在不斷地生成、消失,千變萬化,沒有停止的時候,流動是大千世界最為普遍的特征。正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4]P733而除了有形的物質,人的思維、精神也在不斷地運動變化中,如王陽明道:“人心自是不息,雖在睡夢,此心亦是流動,如天地之化,本無一息之停?!盵7]402這里的心當指人的思維,即便是在睡夢中,人的思維也一刻不停地活躍著,就像天地變化一樣沒有休止。
那么,具體到《二十四詩品》,“流動”又有著什么樣的含義?我們先回到具體文本,進行分析。
“若納水輨,如轉丸珠。夫豈可道,假體若愚?;幕睦ぽS,悠悠天樞。載要其端,載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無。來往千載,是之謂乎?!盵8]P44
“水輨”即水車,循環(huán)不息;“丸珠”是圓活之物,轉動不止。在這里,作者首先借用水輨和丸珠這樣具體的事物來模擬“流動”的形態(tài)。不過接著,作者又說,水輨和丸珠不過是為了闡述流動不得已而用的“假體”罷了,如果認為這就是“流動”的全部,那么可真是誤解了作者的本意。重點還在后面——“荒荒坤軸,悠悠天樞”:軸,是車軸,樞,是門樞。廣袤的天地,就好像車軸和門樞那樣處于永無止盡的運轉中,流動不息。去探求天地運轉的緣由吧,了解天地運轉的契機、規(guī)律。然而,廣闊無垠的天地,紛繁復雜的宇宙萬象,從“無”中有,最終又將歸于“無”。寒來暑往,歲月相替,如是千載,貫穿始終的就是“流動”。
乍一看,《流動》一品似乎就是描述了大千世界的變動不居。如果僅限于此,那么將《流動》放在如此一本詩學評論中似乎顯得不那么協(xié)調。不過,如果從萬物組成的基本元素著手,那么或許就能夠發(fā)現(xiàn)詩品作者之用心。
如上文所說,“流動”一詞可以用來描述物質、精神等的運動、變化,而溝通物質和精神的橋梁就是無所不包的“氣”。進一步地,在中國古人看來,抽象的思維產(chǎn)物詩歌,同樣是“氣”的呈現(xiàn);很多時候,這幾乎是一條無需另加強調的公理。白居易的一段話說得很清楚:“天地間有粹靈氣焉,萬類皆得之,而人居多,就人中,文人得之又居多。蓋是氣,凝為性,發(fā)為志,散為文?!盵9]3653當然,白居易將這種“氣”限定為“靈氣”,有別于前文所說的維持生命體征的氣。靈,有心的意思;靈氣也就更加強調精神層面的東西。又如歸有光《項思堯文集序》:“余謂文章,天地之元氣,得之者,其氣直與天地同流?!盵10]P21總之,“靈氣”也好,“元氣”也好,詩歌和人、萬物一樣,都是“氣”的不同形態(tài)。
接下來,我們再來對《二十四詩品》中的“氣”進行考察。詩品全文中,“氣”字反復出現(xiàn),并且具有相當寬泛的內涵。如《沉著》中的“綠杉野屋,落日氣清”,[8]P39這里的“氣清”,根據(jù)語境可以解釋為空氣清新,使用的是氣的本義。而如《勁健》中的“行神如空,行氣如虹”,[8]P40這里“神”、“氣”相通,是指詩人的精神狀態(tài);《精神》中的“生氣遠出,不著死灰”,[8]P41則是指作品所蘊含的精神狀態(tài),遠出紙上,毫無呆滯、死板之感。再如《豪放》品中,“由道返氣,處得以狂”,[8]P41我們姑且可以認為這是指作者本身的氣質、性情;《清奇》品中“如月之曙,如氣之秋”,[8]P42那么就不是單純指代具體的空氣了,而是景物為觀者帶來的一種情緒,因此這個“氣”就是審美層面上的“氣”。所以,“氣”在《二十四詩品》中同樣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從詩歌的醞釀、創(chuàng)作,再到審美,都離不開“氣”的變化騰挪。
正是因為“氣”,無形的詩歌世界和有形的現(xiàn)實世界才有了類比的可能。如果說人因為有“氣”的流動而獲得了生命,那么詩歌的生命力也同樣來自“氣”的流動;如果說大千世界最根本的特征就是流動,那么詩歌也是。借《芥舟學畫編》的話說:
阿里朝門口望了望,想說什么,又望望阿東,卻沒敢說。他怕阿東吼他,也怕阿東哭。這個時候,該是媽媽過來摸他的頭,對他說:“乖,阿里,做個好夢?!?/p>
要知在天地以靈氣而生物,在人以靈氣而成畫,是以生物無窮盡,而畫之出于人亦無窮盡。惟皆出于靈氣,故得神其變化也。[11]
這里,如果將“畫”替換成“詩”,那么大概就能夠作為《流動》一品的詮釋:天地以靈氣化生萬物,人以靈氣凝而為詩;萬物變化無窮無盡,詩之變化自然也無窮無盡。正因為詩和萬物都由靈氣化生而成,詩才能夠得萬物變化之神韻。
具體如何“神其變化”呢?《流動》一品也給出了答案:“超超神明,返返冥無?!比缤蹂鏊f:“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12]P337“冥無”者,寂寂然原無一物,卻又能滋養(yǎng)萬物,孕育出大千世界?!胺怠?,即歸也;回到冥無,也就是回到萬物之本。而“超超神明”,向來有兩解:將神明理解為天地神妙之機,或者理解為人的智慧、思維。依我看,或許解為后者更加合理,“超超神明”正是“返返冥無”的前提。超者,遠也。令思維達到極遠的地方,即超越于具體萬象之上,俯視宇宙種種,方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識其本來面目;如《纖秾》品“乘之愈往,識之愈真”[8]P38,也正是這個意思。
所以,欲得流動之神,必達冥無之境。這就讓“流動”有別于傳統(tǒng)詩學批評中與“動”相關的其他術語,例如“飛動”,我們可以對“流動”和“飛動”進行一個簡單的比較,以便更好地探知“流動”獨特的內涵。
“飛”,本義是指鳥兒飛舉之態(tài),那么,“飛動”自然就帶有昂揚上升的態(tài)勢。而這一點在傳統(tǒng)書學中尤為顯著。我們常常說,字有飛動之態(tài),或者翰墨飛動、龍蛇飛動等等,這些地方的“飛動”,大體上都帶有強健、張揚,乃至鋒芒畢露的感覺。
在詩學領域中,“飛動”大約更強調活潑、富于動感之意。《文鏡秘府論》給“飛動”下了個明確的定義:“飛動體者,謂詞若飛騰而動是?!盵13]P2006接著作者舉了兩句詩來加以例證:“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月光隨浪動,山影逐波流”,這兩句詩描繪的都是充滿動態(tài)的景致,生動活潑??梢婏w動者,首先是指詩歌寫作的特點,用《二十四詩品》的話來說,就是“生氣遠出,不著死灰”,[8]P41正與死板相對。此外,《文鏡秘府論》還說到了如何寫出飛動的詩句來:“固須繹慮于險中,探奇于象外,狀飛動之句,寫冥奧之思。”[12]P2006飛動當植根于詩意的新奇、不落俗套,只有千變萬化的“意”、深刻而耐人尋味的“思”,才能讓飛動之句離于輕浮。
如上文所說,“月光隨浪動,山影逐波流”可以作為“飛動”的例證,那么我們或許可以借《洗煉》品之“流水今日,明月前身”[8]P40來說“流動”:前者將不動的月光、山影融入奔騰的波浪,后者卻在世代更迭、紛繁萬象中看到寂然不動的明月,這才是流水之神。
再進一步,從《二十四詩品》的整體結構入手,可以更加明確地看到“流動”所處的重要地位。
第一品《雄渾》:“返虛入渾,積健為雄”。[8]P38虛懷若谷,則天地萬物皆備于我,我又與天地渾渾然一體,這正是返虛入渾;而健,又如天體運行,周而復始,循環(huán)不息,內在的“健”生發(fā)出“雄”的氣象來。雄渾是一種包容的、宏大的美,也是一種自然的自在的美,飽含著生命的張力,是活潑的,而非僵死的、板滯的。如“寥寥長空,荒荒岫云”,來去無跡,天然而成,卻又氣勢磅礴,變化無窮,令人贊嘆。那么,如何才能進入“雄渾”的境界呢?答案是“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環(huán)中,諸家多解以《莊子》之意,“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3]P66,環(huán)如萬象相生相克,是非往復,無窮無已;而“環(huán)中”則無是無非,不生不滅,不著于萬象,卻是萬象得以流動不居的根本;所以“環(huán)中”事實上也就是“冥無”的意思。
再看第二品《沖淡》:“素處以默,妙機其微”。[8]P38默者,沖漠無朕也,即《流動》所言之冥無;那么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詩人只有回到無我無知的狀態(tài),這樣才能洞察天地間一切微妙的變化,與之相契合。沖淡的特點在于“脫有形似,握手已違”。即,沖淡乃是得物象之神,既要富于洞察力,能夠感受到天地之間的奇妙變化,又不能執(zhí)著于物象本身。一旦執(zhí)著于形,那么就會被形所迷惑,失去妙不可言的神。
如是,《雄渾》和《沖淡》恰好構成了相互補充的關系,前者“得其環(huán)中”,后者“妙機其微”;前者由動入靜,后者則以靜察動。《二十四詩品》的前兩品,可以說從兩個不同角度描述了詩人對變幻莫測的現(xiàn)實世界的觀察,也是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兩種不同的思維過程。
可以看到,《雄渾》品的“返虛入渾,積健為雄”、《沖淡》品的“素處以默,妙機其微”,又和“超超神明,返返冥無”遙相呼應。事實上,這幾句話和玄學貴無派思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胺蛭镏陨?,功之所以成,必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盵8]P195在玄學家看來,“無”正是天地萬物的根本,它無形無名,故無所不納,紛紜世界皆由此出。它的地位等同于《老子》所說的“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14]P62-63而想要把握“道”,就必須擺脫具象的束縛,超越于形、名之上。所以,“雄渾”也好,“沖淡”也好,總而言之,就是不同創(chuàng)作者、不同創(chuàng)作心理下,以“超超神明”,觀照流動不居的萬象所產(chǎn)生的結果;而“超超神明,返返冥無”既是詩人對“無”的體察,又是詩歌創(chuàng)作所通用的、共有的過程。因此,《流動》一品可以說是對詩歌特征、創(chuàng)作過程的概述。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這么看待《流動》一品:天地萬物由“氣”化生,流動不息、變化無窮;詩歌同樣由“氣”化生,于是我們才有可能用詩去展現(xiàn)萬象流動。而流動的根本在于“冥無”,在創(chuàng)作中,詩人須超越具體萬象之上,洞察宇宙根本,方能 得萬象流動之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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