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佳：真實只存在于音樂中

莊加遜

馬勒與可可·香奈兒，兩個不同凡響的角色，看起來完全沒有交集。王羽佳在自己的Twitter上同時引用了這兩句話——

馬勒：傳統(tǒng)是火焰，它不崇拜灰燼。香奈兒：每個女孩都該做到兩點，優(yōu)雅而驚艷。

愛趕潮流、敢說敢當?shù)耐跤鸺褎倓偠鶜q，卻已經(jīng)是同輩鋼琴家中的佼佼者了。作為一位極有天賦又充滿話題感的年輕藝術(shù)家，她出位的行事雖然對于深受古典傳統(tǒng)影響的人們來說不太適應，但足以令馬勒與香奈兒感到欣慰。人們不得不承認，在如今這個時代，成為“我自己”比成為“標準”似乎要重要得多，古典音樂也不例外。王羽佳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短發(fā)、抹胸超短裙、十幾厘米的細高跟鞋都在重復著她回擊媒體的話：“我今年二十六歲，所以打扮成二十六歲該有的樣子很正常。我是一只變色龍，可以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調(diào)整顏色。我并不在乎他們說些什么，你不覺得那些人在對我評頭論足的時候，其實更多的是在討論他們自己嗎？”

自信的個性傳達出強烈的獨立感，人們把這當成作秀，但王羽佳卻說：“我并不喜歡在采訪中過多地袒露自己，再說大家總是對我的話斷章取義。”對于王羽佳來說，真實只存在于音樂之中?！爸挥挟斘艺鎸嵉臅r候，我的演奏最為出色，因為那才是能打動人的表演。不過這種感覺很容易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比如，當我開始錄音時，我想做到的和我從錄音中聽到的常常截然不同，有時候我的感覺并不能決定一切，這是完全的蝴蝶效應，”她說，“錄音的過程是誠實面對自己的過程。我演奏一遍，然后聽一遍，覺得不行，太糟糕了。我覺得完全可以彈得更好。于是我試著錄三遍、四遍、五遍，再聽再比較……最終發(fā)現(xiàn)第一遍總是最好的?！?/p>

的確，唱片中的“我”更加誠實。

相比較王羽佳備受爭議的現(xiàn)場裝束，人們對她唱片的評價要一致得多：這是一個可以達到人類機能極限的完美鋼琴家，有技巧、有腦子。這幾年對她的評語更多了些類似“有節(jié)制、有控制力、情感表達清晰精準”的標簽。從2009年開始，王羽佳基本上保持了一年發(fā)行一張專輯的速度。2014年1月，由DG錄制的第五張專輯出爐，這張專輯是2013年2月的音樂會現(xiàn)場錄音，收錄了鋼琴演奏曲目中最吃重的兩部大作——拉赫瑪尼諾夫的《D小調(diào)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以及普羅科菲耶夫的《G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依照業(yè)內(nèi)人士的說法，能在同一場音樂會中接連演奏這兩首作品，沒有暈倒幾乎稱得上奇跡，這是一個令任何鋼琴家都退縮的挑戰(zhàn)。更激動人心的是這次的組合：指揮家古斯塔夫·杜達梅爾及委內(nèi)瑞拉“音樂救助體系”（El Sistema）的最大成就——西蒙·玻利瓦爾交響樂團。樂團成員的年齡跨度在十八到二十八歲，80后的杜達梅爾成為整張唱片中最老的成員。一群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一場讓人“腎上腺素噴發(fā)”的體驗，他們在眾人眼中都有點“人來瘋”。

有時候音樂和愛情是那么相像，只有在遇到另一個“我”時才會產(chǎn)生超越自我的火花，鏡像反應會帶來幾何式激增的爆發(fā)力。王羽佳與杜達梅爾在還未謀面之前便相知已久，并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合作。我們在他們的職業(yè)道路中可以看到幾乎重疊的性格氣質(zhì)：旺盛的生命力、飛速奔跑的狀態(tài)和敢想敢做的個性。

王羽佳第一次看到西蒙·玻利瓦爾交響樂團的演出是幾年前在紐約的卡內(nèi)基音樂廳?；貞浧鹉且淮蔚慕?jīng)歷，她說自己完全被年輕演奏家們的活力、熱情和力量所震撼，“這絕對是我看到過的最精彩的音樂會，它讓人們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而這正是音樂應該帶給人們的感受，這才是音樂的本質(zhì)”。為了這次的合作，王羽佳第一次到訪委內(nèi)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她表示自己已經(jīng)對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民著迷了：“它是如此的迷人、可愛和溫暖——我說的可不只是天氣，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完全符合我的性格。”在杜達梅爾看來，這次合作機會比預期中來得更早：“這一切好像一個奇跡。我們各自的日程安排都已經(jīng)很滿了，但是當時我在洛杉磯的好萊塢露天劇場，他們對我說，有一位鋼琴獨奏家你可能會感興趣……”于是在2012年的夏天，杜達梅爾與王羽佳合作演釋了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

有趣的是，兩人各自在不同的場合說出過幾乎相同的話：“我們是同一代人，一切都很自然契合?！蔽髅伞げ＠郀柦豁憳穲F激發(fā)了羽佳的興奮度：“同一代人，這并不多見。這個樂團很大，我跟一百二十個人合作完成這些俄羅斯曲目，也是我最喜歡的兩首協(xié)奏曲。我感覺音樂是他們的生活，流淌在他們的血液中。他們的這種全情投入特別感染人，讓我深深地感受到音樂的力量。當古典音樂有了激情和說服力，會具有超乎想象的精神力量。最打動我的是他們靈活準確的反應力，在排練的時候，如果我向樂團提出一個要求，他們不僅會立即反應，而且他們的演釋會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一千倍。所以我可以連續(xù)不斷地排練幾個小時也不會疲倦，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我能夠收獲很多樂趣。”

普羅科菲耶夫的《G小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不如他的《C大調(diào)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那樣受歡迎，但對于演奏者來說，這或許是個更大的挑戰(zhàn)，尤其是第一樂章中那一大段復雜的華彩樂段。這一部高度濃縮的四樂章作品是作曲家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黑暗角落：1913年，普羅科菲耶夫在圣彼得堡音樂學院的同班好友馬克西米蘭·斯密特霍夫自殺，他在悲痛中創(chuàng)作此曲，以紀念好友的離去。

“這部作品在情緒上十分強烈，”王羽佳說，“對于我和樂團來說要求都非常高。但是我喜歡演奏這首作品，因為它有如此多的特點和豐富的色彩。對于這首協(xié)奏曲來說，許多特質(zhì)都是獨一無二的：陰郁的、諷刺的、抽象的，只有當我們的演奏真正的合二為一的時候，才能夠?qū)⑺鼈冊忈尦鰜怼！焙献髦校鸺颜宫F(xiàn)了自己對作品的理解，而杜達梅爾幾乎是“謙謙君子”，他讓人們盡可能多地聽到王羽佳，并要求樂團完全跟隨獨奏的腳步。作品最后一個樂章變幻的情緒和節(jié)奏被詮釋得可謂天衣無縫，振聾發(fā)聵地一路狂奔至結(jié)尾。王羽佳的演奏在熱情中有清晰的層次感，雖然她夸張的斷音處理備受爭議?？傊?，這是一版值得紀念的普羅科菲耶夫“第二”。

從拉赫瑪尼諾夫作品的技術(shù)層面來說，《D小調(diào)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是最長的、最炫技的，同時也是公認的“世界上最難演奏”的一部。這部作品完成于1909年，僅比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早了三年，但是它所散發(fā)的浪漫主義氣息更像是十九世紀的作品，而普羅科菲耶夫的作品則明顯具有二十世紀的風格。“毫無疑問這部作品是所有鋼琴協(xié)奏曲中最著名的一部，”杜達梅爾說，“重要的是要找到一位能夠真正與樂團默契合作的演奏家。有時候鋼琴家在某一時刻突然來了靈感，然后便自己發(fā)揮，樂團不得不跟隨他——但是羽佳所具有的一項優(yōu)秀品質(zhì)是她會始終傾聽我們，我們之間的默契程度就好像演奏室內(nèi)樂一般輕松。”

的確，如果沒有杜達梅爾，王羽佳可能還不至于發(fā)揮到幾乎“隨心所欲”的地步。一反炙熱煽情的風格，羽佳這次演釋的拉赫瑪尼諾夫可以說是有節(jié)制的，甚至是溫柔的。在作品中，她嘗試顛倒重音，在某些高潮部分突然做極弱的處理，幾乎和她本人的言談舉止一樣獨特怪異。王羽佳強調(diào)，這部協(xié)奏曲對演奏者的最大挑戰(zhàn)之一，是如何在演釋這部大跨度的音樂作品時保持住一條敘事主線貫穿始終?！斑@是一個典型的俄羅斯故事，很長，并且充滿了各種情感元素。雖然這部作品已經(jīng)被錄制了很多次，但是我很高興這一次的錄音捕捉到了我們現(xiàn)場演出的層次感：有爆發(fā)力，但同時又有控制力。”拉赫瑪尼諾夫的旋律在羽佳手中呈現(xiàn)出神奇的漩渦質(zhì)感，隨意增減音符的長度令畫面充滿想象，當然還有一如既往的精準的手上功夫令人嘖嘖稱奇。這給那些習慣了悲情俄羅斯大開大闔的耳朵帶來了不小的驚喜。

杜達梅爾表示，這張唱片對于西蒙·玻利瓦爾交響樂團來說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這是我們與獨奏家合作錄制的首張唱片。它的重要性在于，在此之前錄制的大都是馬勒、貝多芬和斯特拉文斯基的交響樂，因此我們一直期待能夠與一位獨奏家合作錄制唱片。羽佳十分年輕，而且富有才華，我們這代人正在一同建立音樂家和聽眾的全新時代”。

2010年，處于上升勢頭的王羽佳與指揮家塞米揚·比契科夫和斯卡拉愛樂樂團合作演出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整個下午，近三個多小時，她都在臺上孤獨地、不知疲倦地練習，并且始終保持著高強度的快速節(jié)奏。她的母親站在一旁說：“她練起琴來簡直不要命，飯也不吃?！迸R上場前，王羽佳靠過來問我：“你身上有口紅嗎？我那支落在后臺了，有些掉妝?！蔽乙恢睂@兩個場景記憶猶新。她帶來炫目的表演也好，引發(fā)的“古典衣櫥”國際大辯論也罷，正如Twitter上的兩句引言，一個如此在乎演奏又在乎外表的女孩，怎么可能不令世界驚奇呢？當然作為音樂家，最終都得回歸音樂，那才是最可靠、最真實或者最動人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