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萌 昀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除魅與遇仙
——唐代小說中的書生旅行故事
李 萌 昀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書生作為一種突出的人物類型在唐代進入中國小說史。在以科舉為背景的書生旅行故事中,除魅與遇仙是一對值得關(guān)注的主題。除魅主題以《玄怪錄·郭代公》為代表,表現(xiàn)的是書生在旅行中憑借人類理性為世界除魅的經(jīng)歷;遇仙主題以《博異志·白幽求》為代表,表現(xiàn)的是書生在旅行中受到宗教思想的啟示而對世俗理性的反省。除魅與遇仙主題的并存體現(xiàn)了唐代書生在入世與出世之間的思想困境。不過,書生心底的入世理想極為牢固,遇仙故事中的出世情節(jié)實際上是科舉受挫之后的情緒發(fā)泄與自我安慰。
除魅 遇仙 書生 科舉 唐代小說
書生作為一種突出的人物類型在唐代進入中國小說史,原因有二:其一,科舉制度的實行提高了書生的社會地位和被關(guān)注的程度;其二,唐代小說作家均有科舉經(jīng)歷,樂于通過小說這種新興文體記錄科舉生涯的酸甜苦辣。因此,唐代小說中出現(xiàn)了大量以科舉為背景的書生旅行故事,描寫書生在應(yīng)舉、下第、干謁、客游途中的種種遭際。在這些故事中,除魅與遇仙是一對值得關(guān)注的主題。
本文將旅行定義為通過對日??臻g的出離而獲得的非日常的空間經(jīng)驗。這個定義強調(diào)的是旅行者對非日??臻g的感知和體驗。實際上,從非日??臻g的角度說,外來的旅行者作為突然闖入的陌生力量,同樣也構(gòu)成一種陌生的經(jīng)驗。因此,旅行意味著一種雙向的信息傳遞:知識和經(jīng)驗不但從非日??臻g流向旅行者,而且也從旅行者流向非日??臻g。當所傳遞的知識和經(jīng)驗構(gòu)成對舊有知識世界的震撼和超越時,旅行便成為一種啟蒙行為。
作為儒家正統(tǒng)的傳承者,書生的科舉之旅推動了知識和文化在國家各個區(qū)域的傳播;而旅途中的所見所聞也促使在科舉中遭遇坎坷的書生對舊有的信仰產(chǎn)生懷疑。與前者對應(yīng)的是本文所謂的除魅主題,與后者對應(yīng)的則是本文所謂的遇仙主題。除魅與遇仙的焦點在于對人類理性——在此種語境下,指的是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不同態(tài)度。除魅主題表現(xiàn)的是書生在旅行中憑借人類理性為世界除魅的經(jīng)歷;遇仙主題表現(xiàn)的是書生在旅行中受到宗教思想(道教思想或者說神仙信仰)的啟示而對人類理性(或者說世俗理性)的反省。
古代中國人口相對稀少,交通體系不夠發(fā)達,聚居地之間距離較遠,且多荒山密林。人們離家的機會不多,對外面的世界既非常陌生,又充滿恐懼。在恐懼之心和民間信仰的作用下,通往異鄉(xiāng)之路被描述為充滿惡毒生物,且鬼神妖魔橫行。那么,有沒有什么方法可以保護那些被迫要旅行的人們路途平安呢?方法不外兩種,第一是認識它們?!蹲髠鳌ば辍份d夏鼎之傳說:
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868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
后世有學者認為,此即“《山海經(jīng)》之所由始也”*(明)楊慎:《〈山海經(jīng)〉后序》,見《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上冊),第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認識“神奸”,掌握其規(guī)律,便能在旅行時避免受到傷害。
第二種方法是憑借人類的智慧、力量以及對正道的信仰戰(zhàn)勝它們。在唐前小說中,有很多旅途除魅故事。其中一些作品點明主人公為書生,已經(jīng)顯露出身份因素的影響。以《搜神記》中的“安陽亭”條與“宋大賢”條為例,二則故事均寫主人公旅途中的除魅經(jīng)歷?!鞍碴柾ぁ睏l的主人公是一個“明術(shù)數(shù)”的書生。“術(shù)數(shù)”有兩解:一指根據(jù)各種跡象推斷氣數(shù)和命運的方法,如星占、卜筮、拆字、堪輿等;二指權(quán)術(shù)和計謀。根據(jù)小說內(nèi)容判斷,此處應(yīng)從后解。在除魅過程中起主要作用的是書生的智慧:
夜半后,有一人著皂單衣,來往戶外,呼:“亭主?!蓖ぶ鲬?yīng)曰:“諾?!薄巴ぶ杏腥艘??”答曰:“向者有一書生在此讀書久,適休,似未寐。”乃喑嗟而去。須臾,復(fù)有一人,冠幘赤衣,來呼亭主。亭主應(yīng)諾,亦復(fù)問:“亭中有人耶?”亭主問答如前,復(fù)喑嗟而去。既去寂然。于是書生無他。即起詣向者呼處,微呼亭主,亭主亦應(yīng)諾。復(fù)問:“亭中有人耶?”亭主答如前。乃問:“向者黑衣來者誰?”曰:“北舍母豬也?!庇衷唬骸俺喙趲緛碚哒l?”曰:“西舍老雄雞父也?!痹唬骸叭陱?fù)誰耶?”曰:“我是老蝎也?!庇谑菚鼙阏b書至明,不敢寐。天明,亭民來視,驚曰:“君何以得活耶?”書生曰:“汝促索臿來,吾與卿取魅?!蹦司蜃蛞箲?yīng)處,果得老蝎,大如琵琶,毒長數(shù)尺。于西家得老雄雞父,北舍得老母豬。凡殺三物,亭毒遂靜,永無災(zāi)橫也。*李劍國:《新輯搜神記·新輯搜神后記》,第322—323,313—314頁,中華書局2007年版。
在這篇故事中,理性的書生與蒙昧的亭民構(gòu)成一組二元對立。書生機智地模仿精怪之間的對答,摸清了精怪的底細。底細泄露之后,圍繞在精怪身上的恐怖便散去了?!拔崤c卿取魅”的豪言刻畫出啟蒙者在群氓面前的自信與驕傲。
“宋大賢”條沒有點明主人公的身份,但是從“以正道自處”和“夜坐鼓琴”“不設(shè)兵仗”這些細節(jié)來看,其書生身份呼之欲出?!罢馈苯o了宋大賢直面精怪的勇氣:
至于夜半時,忽有鬼來登梯,與大賢語,瞋目磋齒,形貌可惡。大賢鼓琴如故,鬼乃去。于市取死人頭來,還語大賢曰:“寧可行小熟啗?”因以死人頭投大賢前。大賢曰:“甚佳,吾暮臥無枕,正當?shù)么恕!惫韽?fù)去,良久乃還,曰:“寧可共手搏耶?”大賢曰:“善。”語未竟,大賢前便逆捉其腰。鬼但急言:“死!死!”大賢遂殺之。明日視之,乃是老狐也。因止亭毒,更無害怖。*李劍國:《新輯搜神記·新輯搜神后記》,第322—323,313—314頁,中華書局2007年版。
這個故事告訴讀者,精怪總是企圖激發(fā)人心底的恐懼,而如果你秉持“正道”,內(nèi)心便會充滿勇氣,在面對“瞋目磋齒,形貌可惡”的精怪時,就可以從容淡定,“鼓琴如故”。人的輕蔑可以使精怪氣餒并露出破綻,進而趁機將其斬殺。不過,“正道”雖然是這篇故事的關(guān)鍵,但是作者卻沒有點明“正道”的具體內(nèi)涵。
相比之下,唐代書生旅行故事中的除魅主題在深度上遠遠超越了唐前小說中的旅行除魅故事。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牛僧孺的《玄怪錄·郭代公》。郭代公即郭元振,唐代名將,唐詩名篇《古劍篇》的作者?!杜f唐書》本傳稱其“任俠使氣,不以細務(wù)介意”。故事的起因是主人公“開元中下第,自晉之汾,夜行陰晦失道”,入一空宅,見一女子獨自哭泣,便上前詢問。女子回答說:
妾此鄉(xiāng)之祠,有烏將軍者,能禍福人,每歲求偶于鄉(xiāng)人,鄉(xiāng)人必擇處女之美者而嫁焉。妾雖陋拙,父利鄉(xiāng)人之五百緡,潛以應(yīng)選。今夕,鄉(xiāng)人之女并為游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鎖而去,以適于將軍者也。*(唐)牛僧孺:《玄怪錄》,見《玄怪錄·續(xù)玄怪錄》,第19頁,中華書局2006年版。
郭元振從她的敘述中判斷出,此乃“淫鬼”,并非正神,決定“必力救之”,“如不得,當殺身以徇汝”。整篇故事最具啟蒙色彩的是天明后郭元振與鄉(xiāng)人的對峙場景:
鄉(xiāng)老共怒殘其神,曰:“烏將軍,此鄉(xiāng)鎮(zhèn)神,鄉(xiāng)人奉之久矣,歲配以女,才無他虞。此禮少遲,即風雨雷雹為虐。奈何失路之客,而傷我明神,致暴于人,此鄉(xiāng)何負!當殺公以祭烏將軍,不爾,亦縛送本縣。”揮少年將令執(zhí)公,公諭之曰:“爾徒老于年,未老于事。我天下之達理者,爾眾聽吾言。夫神,承天而為鎮(zhèn)也,不若諸侯受命于天子而疆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諸侯漁色于中國,天子不怒乎?殘虐于人,天子不伐乎?誠使爾呼將軍者,真神明也,神固無豬蹄,天豈使淫妖之獸乎?且淫妖之獸,天地之罪畜也,吾執(zhí)正以誅之,豈不可乎!爾曹無正人,使爾少女年年橫死于妖畜,積罪動天。安知天不使吾雪焉?從吾言,當為爾除之,永無聘禮之患,如何?”鄉(xiāng)人悟而喜曰:“愿從命?!?(唐)牛僧孺:《玄怪錄》,見《玄怪錄·續(xù)玄怪錄》,第20頁。
在這個場景中,情節(jié)沖突源自“達理”的書生與蒙昧的鄉(xiāng)人所構(gòu)成的二元對立?!端焉裼洝贰鞍碴柾ぁ睏l中的亭民與精怪的關(guān)系較為疏離,精怪傷害的只是膽敢夜宿亭中的行人,并未干擾當?shù)匕傩盏纳?。而在本篇故事中,在“風雨雷雹”的威懾下,鄉(xiāng)人與“烏將軍”建立了密切的關(guān)系,不但將其作為“此鄉(xiāng)鎮(zhèn)神”來供奉,而且用“歲配以女”的方式祈求免禍。鄉(xiāng)人因恐懼而對其產(chǎn)生依賴,進而把順從當成理所當然。在“神”被旅行者傷害時,鄉(xiāng)人甚至群情激奮,試圖殺死旅行者以平息“神”的怒火。然而,當祭祀是為了免禍而不是為了求福的時候,被祭祀的“神”就有了要挾的嫌疑。在書生看來,順從甚至捍衛(wèi)這樣的“神”無疑是悲哀的蒙昧。
面對鄉(xiāng)人的質(zhì)疑,書生將自己標榜為“天下之達理者”?!袄怼痹谶@里指的是自然的規(guī)律,同時也可以被解釋成人的理性。如果用人的理性來審視自然的規(guī)律,就會對所謂的“神”有一個新的認識。書生從儒家傳統(tǒng)出發(fā),首先樹立了一個高于“神”的概念——“天”?!吧瘛彪m然強大,然而不過是承受“天”命、鎮(zhèn)守一方而已;“神”與“天”的關(guān)系,就如諸侯與天子的關(guān)系。至此,書生便將人們畏懼的超自然力量轉(zhuǎn)化為可以理解的世俗范疇:既然“漁色”“殘虐”的諸侯會引來天子的憤怒,那么“漁色”“殘虐”的“神”當然也會引來“天”的憤怒。最后,書生自信地宣稱,自己是“天”的使者;“天”之所以借其手誅殺“淫妖之獸”,恰是由于鄉(xiāng)人的愚昧導(dǎo)致少女橫死,“積罪動天”。
在這個故事中,下第書生的身份非常重要。書生是儒家思想的信仰者,科舉的失敗給了他一個漫游的機會,也給了他一個傳播信仰、改變世界的機會。因此,他的啟蒙行為不可能超出儒家思想的范疇。最典型的例子是,鄉(xiāng)人的屈服不過是從對一個超自然力量(“神”)的畏懼轉(zhuǎn)向了對另一個超自然力量(“天”)的畏懼——他們并沒有真正覺醒內(nèi)心的理性,以之作為生活的指南。然而,同樣需要指出的是,在迷信流行、邪神肆虐的世界里,儒家宣揚的與個人德性相聯(lián)的“天”的觀念為理性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初步的基礎(chǔ),具有很強的啟蒙意義。
除魅主題在唐代有著明確的現(xiàn)實指向。唐代巫風極盛,淫祀流行,消耗了大量社會資源,成為有唐一代的痼疾之一。淫祀即不合禮制、不在官方祭典的祭祀。《禮記·曲禮下》云:“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淫祀流行,是民智未開的結(jié)果,反映了基層文化教育水平的低下。這種現(xiàn)實情況引起了許多信仰儒家思想的唐代士人的憂慮。翻檢兩唐書,可以找到許多地方官吏禁絕淫祀、移風易俗的記載。規(guī)模較大的如《舊唐書》卷八十九《狄仁杰傳》云:“吳、楚之俗多淫祠,仁杰奏毀一千七百所,唯留夏禹、吳太伯、季札、伍員四祠?!?(后晉)劉昫:《舊唐書》,第2887,4511頁,中華書局1975年版。卷一百七十四《李德裕傳》云:“江、嶺之間信巫祝,惑鬼怪,有父母兄弟厲疾者,舉室棄之而去。德裕欲變其風,擇鄉(xiāng)人之有識者,諭之以言,繩之以法,數(shù)年之間,弊風頓革。屬郡祠廟,按方志前代名臣賢后則祠之,四郡之內(nèi),除淫祠一千一十所?!?(后晉)劉昫:《舊唐書》,第2887,4511頁,中華書局1975年版。有趣的是,牛僧孺雖然與李德裕在黨爭中處于對立陣營,但是從《郭代公》這篇小說反映出來的思想看,至少在禁絕淫祀這個問題上,兩人表現(xiàn)出了同樣的士人信仰。
唐代的淫祀有的起源頗早,世代供奉,如《太平廣記》卷三百一十五“淫祠類”中《豫章樹》載:“唐洪州有豫章樹,從秦至今,千年以上,遠近崇敬?;蛩髋畫D,或索豬羊?!?(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第7冊,第2495頁,中華書局1961年版。而在同卷《畫琵琶》中,所謂“圣琵琶”的出現(xiàn)則純粹是因為一個過路書生一時的繪畫靈感。書生的偶然行為配合僧人的“戲言”(“恐是五臺山圣琵琶”),經(jīng)過村人的以訛傳訛,愈傳愈神,號稱“靈應(yīng)非一”。小說家通過對淫祀產(chǎn)生之偶然性的渲染,刻畫出了淫祀的荒誕性。整篇故事結(jié)構(gòu)精致,富于匠心,對淫祀的心理根源捕捉得十分準確。書生沒有直接向村人講述啟蒙的道理,卻用行動讓村人體會到了迷信的荒謬,從而消解了淫祀的思想基礎(chǔ)。
在除魅故事中,作為旅行者的書生是知識和經(jīng)驗的傳播者,以儒家思想開啟民智。在崇尚天命與德性、反對蒙昧與迷信之外,儒家思想也鼓勵人們積極入世,建功立業(yè)——對書生來說,更是他們投身科舉考試的直接推動力。因此,在除魅故事中,主人公對現(xiàn)實事功多持積極態(tài)度。郭元振在帶領(lǐng)鄉(xiāng)人除魅時雖然是下第書生身份,但小說家對他的顯赫前程多有暗示。整篇故事洋溢著濃厚的入世情懷。然而,唐代科舉錄取率極低,“舉人大率二十人中方收一人,故沒齒而不登科者甚眾”*(唐)杜佑:《通典》,第420頁,中華書局1988年版。。無數(shù)考生屢試屢敗,至老無成。在下第后的辛酸客游中,他們開始對從前篤信不疑的入世理想產(chǎn)生了懷疑。在這種情況下,唐代流行的道教神仙思想恰恰為他們提供了看待世界的另一種方式。此種思想與小說相結(jié)合,催生了書生旅行故事中的遇仙主題。在此類作品中,作為旅行者的書生不再是知識和經(jīng)驗的傳播者——仙境的見聞和仙人的啟示震撼著他的舊有觀念,迫使他對入世理想加以反思。書生從啟蒙者變成了被啟蒙者。
雖然以遇仙為主題的旅行故事也多以下第書生為主角,但與除魅主題相比,“下第”一詞在這里具有更加明確的意義:不但是旅行的起因,而且是思想變化的觸媒。谷神子《博異志·白幽求》的主人公是一個“頻年下第”的秀才,在貞元十一年再次“失志”之后,“乃從新羅王子過?!?。無疑,“頻年下第”的沮喪和抑郁是白幽求選擇遠赴異邦的原因。戰(zhàn)國時,燕齊濱海一代興起了海外仙山的傳說。據(jù)說,向東入海不遠,便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因此,在古代小說中,乘船出海常常是誤入仙境的契機。小說記述了白幽求在仙境所見的真君聚會,充滿各種奇幻的細節(jié)。如同很多遇仙故事一般,當諸真君給白幽求一個長居仙境的機會時,他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使得他從仙境墜落:
次日,昨朱衣人屈膝言曰:“白幽求已充水府使,有勞績?!敝T真君議曰:“便與游春臺灑掃?!庇那髳j惶,拜乞卻歸故鄉(xiāng)。一真君曰:“卿在何處。”對曰:“在秦中?!庇衷唬骸叭隁w鄉(xiāng)何戀戀也!”……平明至一島,見真君上飛而去。幽求舟為所限,乃離舟上島,目送真君,猶見旗節(jié),隱隱而漸沒。幽求方悔恨慟哭,而迢迤上島行,乃望有人煙,漸前就問,云是明州,又卻喜歸舊國。*(唐)谷神子:《博異志》,見《博異志·集異記》,第20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
“悔恨慟哭”與“喜歸舊國”的矛盾反映出書生內(nèi)心出世與入世兩種思想的沖突。雖然儒家傳統(tǒng)中的鄉(xiāng)土情節(jié)使他對故土始終戀戀,但是仙境之旅已經(jīng)徹底動搖了他對功名利祿的向往。矛盾就矛盾吧,既然無法久居仙境,那就做個優(yōu)游世間的處士好了——“幽求自是休糧,常服茯苓,好游山水,多在五岳,永絕宦情矣”。
在唐前小說中也有不少誤入仙境的故事,如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中的名篇《劉晨阮肇》。相比之下,《劉晨阮肇》的宗教色彩更為強烈:結(jié)尾因思鄉(xiāng)而從仙境墜落,只是為了突出得道的艱難。而《白幽求》將下第書生設(shè)置為誤入仙境故事的主人公,不但為傳統(tǒng)題材賦予了時代色彩和現(xiàn)實意義,而且揭示了入世與出世思想沖突下的人生困境,增加了小說的思想深度。
與《白幽求》中主人公的矛盾與猶疑相比,沈既濟《枕中記》在對出世道路的選擇上顯得更加決絕。落魄書生盧生在邯鄲道之邸舍中感慨自己“生世不諧”,對道士呂翁發(fā)表了一番關(guān)于人生理想的看法:“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適乎?!边@是對儒家入世理想的明確表述。為了點化盧生,呂翁送其青瓷枕一個,令其枕之入睡。在夢中,盧生歷盡人間榮華富貴,娶崔氏女,擢進士,“兩竄荒徼,再登臺鉉。出入中外,徊翔臺閣。五十余年,崇盛赫奕”。醒來方才發(fā)現(xiàn),一切只是一場幻夢:
盧生欠伸而悟,見其身方偃于邸舍,呂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觸類如故。生蹶然而興,曰:“豈其夢寐也?”翁謂生曰:“人生之適,亦如是矣。”生憮然良久,謝曰:“夫?qū)櫲柚?,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被自侔荻?。*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第38—3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故事發(fā)生的場景非常重要。邸舍,即逆旅、客店,在中國文化中有著特殊的含義。古人將此世看作暫時的、將逝的,如同逆旅一般。陶淵明《自祭文》云:“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于本宅?!崩畎住洞阂寡缣依顖@序》云:“天地者,萬物之逆旅?!毙≌f家將這段故事安排在邸舍之中,為“人生如夢”的出世思想提供了一個隱喻性的背景。
然而,仔細考察《枕中記》的敘事,可以發(fā)現(xiàn),盧生的徹悟是在經(jīng)歷了“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之后,而非在涉世之前。也就是說,盧生是在以某種方式將入世理想全部實現(xiàn)、欲望全部滿足之后,方才選擇出世的。這恰與古代士人“中年游宦,晚年遇仙”*陳平原將中國文人理想的人生境界總結(jié)為三個階段“少年游俠—中年游宦—晚年遇仙”,參見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第209頁,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的理想相對應(yīng)。因此,《枕中記》不過是對唐人(或者說歷代士人)兼宗儒道之生活態(tài)度的文學表達,其對儒家傳統(tǒng)的“背離”是表面的,而非徹底的。在對出世思想的表達上,其程度甚至不如《白幽求》。
在否定入世理想、宣揚“人生如夢”之外,還有一些作品轉(zhuǎn)向了機械的宿命論,以“一切前定”來解釋自己的屢試不達,如《玄怪錄·掠剩使》。小說寫韋元方于長慶中下第,于客邸邂逅已于元和五年去世的外兄裴璞。裴璞此時已是陰官,任“隴右三川掠剩使”之職。韋元方對此十分好奇,向其詳細詢問:
曰:“何為典耶?”曰:“吾職司人剩財而掠之?!表f曰:“何謂剩財?”裴曰:“人之轉(zhuǎn)貨求丐也,命當即葉,忽遇物之簡稀,或主人深顧所得,乃踰數(shù)外之財,即謂之剩,故掠之焉?!?(唐)牛僧孺:《玄怪錄》,見《玄怪錄·續(xù)玄怪錄》,第97—98,98頁。
實際上,如果將矛頭指向社會的不公,“剩財”與“掠剩使”的概念是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意義的。然而,小說家卻沒有讓情節(jié)沿著這個角度發(fā)展,而是借陰官之口,強調(diào)了“財”的命定性:
生人一飲一啄,無非前定,況財寶乎?陰司所籍,其獲有限,獲而踰籍,陰吏狀來,乃掠之也。……當數(shù)而得,一一有成,數(shù)外之財,為吾所運?;蛄钐摵模蚶蹤M事,或買賣不及常價,殊不關(guān)身爾。始吾之生也,常謂商勤得財,農(nóng)勤得谷,士勤得祿,只嘆其不勤而不得也。夫覆舟之商,旱歲之農(nóng),屢空之士,豈不勤乎?而今乃知勤者德之基,學者善之本。德之為善,乃理身之道耳,亦未足以邀財而求祿也。*(唐)牛僧孺:《玄怪錄》,見《玄怪錄·續(xù)玄怪錄》,第97—98,98頁。
通過對“一飲一啄,無非前定”的機械宿命論的宣揚,小說家將具有批判潛質(zhì)的“剩財”概念普遍化且庸俗化了。常言道:“商勤得財,農(nóng)勤得谷,士勤得祿?!比欢诂F(xiàn)實生活中人們發(fā)現(xiàn),“勤”不一定會換來“得”,不然,何來那么多的“覆舟之商,旱歲之農(nóng),屢空之士”?因此,“勤”與“學”只是修德求善的方法,而非邀財求祿的手段。這個道理自然也有其積極性,即強調(diào)行動本身的意義,而不對行動的結(jié)果太過偏執(zhí)。但是,在這篇小說中,這個道理與之后裴璞贈給韋元方的“白金二斤”一般,只是對落魄書生的空洞安慰。
除魅與遇仙主題的并存體現(xiàn)了唐代書生的思想困境。面對充滿艱辛的科舉之路,是該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苦讀,還是該及早抽身、求仙問道?我們注意到,書生心底的入世理想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于即使在選擇出世之后,仍然時時流露出對人世的諸種眷戀。這恰恰證明,對出世之選擇是入世無門的無奈之舉,反映在小說中,即表現(xiàn)為遇仙故事中的思想矛盾。實際上,即使在那些書生甘心久居仙境的故事中,如《柳毅傳》《傳奇·裴航》等篇,仙境仍然只是世俗富貴生活的翻版而已。
除魅故事在明清小說中有了新的變化,啟蒙者的主要身份由書生轉(zhuǎn)變?yōu)楦叭芜吇牡墓賳T,如《古今小說》卷十九《楊謙之客舫遇俠僧》、《警世通言》卷三十六《皂角林大王假形》等。在對邊民的妖魔化描寫中,我們看到了來自文明中心的焦慮與恐慌。官員的除魅不再是一種啟蒙行為,而是中央與地方之斗爭的象征,是對文化權(quán)力和政治權(quán)力的爭奪。遇仙故事在《鏡花緣》等作品中也有所發(fā)展,但沒有本質(zhì)性的變化。真正將遇仙主題的啟蒙色彩發(fā)揚光大的是晚清的旅行小說。此時,非日??臻g給旅行者的思想震撼已經(jīng)不是對入世理想的挑戰(zhàn)了,而是對整個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全面反思;非日??臻g向旅行者傳輸?shù)囊膊辉偈浅鍪烙^念,而是來自西方的一整套現(xiàn)代價值觀。此時,啟蒙才獲得它真正的意義。
【責任編輯:王建平、肖時花】
李萌昀(1981—),男,四川咸遠人,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講師。
2014-02-24
I207.41
A
1000-5455(2014)03-002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