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利敏
(華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廣東廣州510006;華南師范大學職業(yè)教育學院,廣東佛山528225)
商人是“販賣商品從中取利的人”[1]1001。逐利性是其重要特征;再加上中國近代是一部屈辱史,洋商在東西方文明較量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故長期以來,“洋商”是一個帶有貶義的群體。傳教士宣稱其目的是傳播上帝福音,拯救人類靈魂。一個著眼于物質利益,一個注重精神塑造,看似毫無聯(lián)系。然而,商業(yè)的溝通從來都不只是物質商品之間的交換,更包括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學習與借鑒;精神的塑造須以物質為基礎,方可擁有持久的動力與活力。晚清期間,洋商與傳教士因種種原因互動較多。之前研究往往強調二者在侵華問題上狼狽為奸,但現(xiàn)在看來,這種觀點過于簡單。晚清時期的廣州,因瀕臨海外,得益于“一口通商”的政策優(yōu)勢,商貿發(fā)達,成為了當時很多洋商與傳教士進駐中國本土的第一站,他們在此經(jīng)營貿易、傳播福音,在文教領域互動頻繁。本文擬對此進行簡單考察與評述。
從歷史來看,商人的海外活動一開始就和傳教士結下了不解之緣。商人因巨額利益驅動而冒險,傳教士為教化他人皈依信仰而不斷開拓,雙方在對異質文化的地理開拓方面是一致的。不少商人本身即為信徒,常以資金支持傳教士傳經(jīng)布道,而傳教士則為商人提供商業(yè)情報信息,甚至親自從事商貿活動。實際上,早期的西方海外傳教事業(yè)和商業(yè)活動相聯(lián)系,且非常普遍。葡萄牙、西班牙、法國等與非基督教國家交往時,傳教士和貿易商往往同行。基督教會不是和通商、征服或探險同時開始,就是被指派到這三種方式指明道路的國家去,如在美洲、印度、菲律賓與荷屬東印度群島[2]60。16世紀地理大發(fā)現(xiàn)后,歐洲的教會、商人和冒險家甚至都認為發(fā)現(xiàn)富產(chǎn)香料和黃金的新土地也是一種傳教方式。當時,基督教信徒、航海家哥倫布在西班牙王室的支持下,為擴大基督教勢力與攫取商業(yè)利益而出海遠航,其隊伍主要就是由冒險家、商人與傳教士組成。發(fā)現(xiàn)新大陸后,哥倫布祈禱“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必須將福音傳到如此多的國家”的同時,卻念念不忘“上帝創(chuàng)造了寶藏,任何獲得寶藏的人都可以在世界上為所欲為”,并深信“有了寶藏就能成功地將靈魂帶入天堂”。西班牙商人遠征南美大陸,目的是為奪取當?shù)攸S金,對外聲稱卻是讓南美土著皈依宗教。傳教的狂熱,加上追求財富的欲望,使得神職人員成為西班牙在當?shù)赝七M殖民化的精銳先遣團,并在后來的財富掠奪中,傳教士甚至將傳經(jīng)布道放在了一邊。
這種現(xiàn)象在中國也不例外。來華的傳教士一開始就與商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唐貞觀年間,景教傳教士追隨著商隊,他們或扮作商人,或乘坐商船潛入中國。如果首次接觸順利,傳教士便安排下傳教站,附設旅店與學校。[3]8—9明清時期西方對華傳教,是與葡萄牙、西班牙在中國沿海一帶的貿易和侵略活動相聯(lián)系的。1511年,葡萄牙占領亞洲最重要的商業(yè)據(jù)點馬六甲,隨后到中國沿海刺探情況并圖謀通商,1554年獲準進入澳門,1557年將之變?yōu)橛谰镁恿舻?,“他們在荒涼的島嶼——澳門——上,為葡萄牙人開辟了一個市場,為羅馬傳道者開辟了一處避難所”[4]172,傳教士跟隨商人東來。商人為追求利潤而向東方冒險,卻在無意之中為傳教士在華傳經(jīng)布道開疆拓土。
正因為如此,有的學者認為,“商人與傳教士……之間的界限往往是模糊不清的”[5]89,或者說是“綁在一起”的。
得益于國家政策與自身的有利條件,清代廣州商貿發(fā)達??滴醵哪?1685)清廷復設粵海關,廣州港迅速恢復了國際大港的地位。1699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廣州設立第一個商館,隨后西班牙、荷蘭、丹麥、瑞典、美國等相繼在此設立商館。乾隆二十二年(1757)到道光二十年(1840),廣州“一口通商”,所有洋商對華貿易只能在此進行。1837年,廣州的英國行號已增加到156家。[6]184地處廣州的洋商聚集而居,儼然將此視為第二個故鄉(xiāng),甚至在十三行南邊形成了所謂的“商館區(qū)”。關于晚清廣州洋商人數(shù)尚未有確鑿的記載,但資料顯示,到1838年駐穗外僑有307 人[7]389—390,是當時中國對外開放程度最大的地方。鴉片戰(zhàn)爭后,因上海、寧波等地通商口岸開放及廣州排外斗爭激烈等原因,廣州對外貿易受到一定的影響,洋商人數(shù)略有下降,但總體仍在全國各大城市中名列前茅。1862年,洋商在華的法定居住區(qū)在廣州沙面租界正式建立。
康熙晚年與羅馬教廷的“禮儀之爭”結束了西方宗教界與中國政府建立的“利瑪竇規(guī)矩”①晚明期間,為打開中國傳教局面,以利瑪竇為代表的傳教士采取了“科學傳教”“學問傳教”的策略。他們站在認同與適應的立場上對待中國文化,利用西方的科學知識、器具及崇敬儒學的言論,加上自身較好的道德修養(yǎng),廣交中國士大夫乃至皇帝,以求獲得中國上層社會的好感和支持,這一策略被康熙帝稱為“利瑪竇規(guī)矩”。,自雍正元年(1723)起,禁教正式成為中國政府持續(xù)的政策。1807年,以新教為主的基督教第四次入華傳播業(yè)已開始,但因清廷禁教,傳教士無法公開活動。鴉片戰(zhàn)爭前,來華新教傳教士約50人,而在中國本土秘密傳教的僅有20人,主要集中在廣州及其周邊地區(qū)。為規(guī)避禁教政策,他們開辦學校,翻譯、編纂、印刷傳教書報等,在文教領域內表現(xiàn)活躍,為今后在華大規(guī)模傳教準備條件。鴉片戰(zhàn)爭后,禁教政策解除,傳教士名正言順進入廣州,再加上此時中國洋務運動興起,洋務人才需求增多,廣州商貿發(fā)達,得風氣之先,當?shù)亟邮芪鞣轿拿鬏^快,傳教士在當?shù)毓ぷ鳝h(huán)境大為改善,其興學辦教、出書辦報等文教活動更為踴躍,成績突出。以學校為例,從19世紀中葉到1912年民國成立前,僅廣州就有37所教會學校。[8]102—103
自雍正元年(1723)清政府禁教,到1858年《天津條約》后禁令解除,在這長達130多年的時間里,西方傳教士在華活動均是以隱蔽的方式進行,洋商是其重要的身份掩護。再加上,傳教士漂洋過海來華傳教,從衣食住行到創(chuàng)辦教堂、刊印圣經(jīng)以及培養(yǎng)教牧人員等,均需要大量的經(jīng)費。中國教會發(fā)展之初并沒有信徒的捐獻,經(jīng)濟來源只能依靠差會的支持。而差會經(jīng)費有限,如1844年首批耶穌會士來華,其經(jīng)費由法國皇后親自籌集,他們搭乘法國政府的輪船免費來到中國,由于經(jīng)費少在第一年就出現(xiàn)赤字。[9]389特別是19世紀中葉由于英美等國爆發(fā)經(jīng)濟危機等原因,宗主國對華教會的資金支持不多,美國內戰(zhàn)期間南浸信傳道會和監(jiān)理會甚至一度中斷了對華教會的資助。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傳教士在華經(jīng)濟比較緊張,工作生活受到很大影響,以致于晏瑪太、林樂知等傳教士被迫放棄布道謀生,從事商業(yè)經(jīng)營。[10]17可以說,商業(yè)活動成為傳教士在華工作生活的重要經(jīng)濟來源之一。
以英國教士羅伯特·馬禮遜(Robert Morrison)為例。1807年馬禮遜經(jīng)由美國,搭乘“三叉戟號”商船抵達澳門,后至廣州。因清廷禁教,馬禮遜當時的公開身份是商人。馬禮遜在廣州無法公開活動,最初暫避在美商的商行里。外出活動被禁止,再加上經(jīng)濟窘迫,使他感到沮喪[11]309,同時,他發(fā)現(xiàn)即使是西方的信徒,在異教國土對神的信仰已經(jīng)冷淡[12]58,正當他心灰意冷準備回國之際,一次偶然的機會被聘為東印度公司的中文翻譯,年薪500英鎊,但其條件是嚴格限制他作為一個傳教士的活動。雖然一度十分糾結,擔心這一職位會影響其傳教事業(yè),但他很快說服倫敦傳道會和自己接受這一職務:可以合法“居留在中國”、“有助于我中文進步”、“減少英國傳教士們的罪惡”[11]309。自此,馬禮遜一方面公開參與商業(yè)活動,另一方面又不忘自身的傳教使命,似乎摸索了一條集商業(yè)活動與傳教士文教活動相結合、比較適合當時中國國情的特殊傳教之道。就這樣,在中國馬禮遜的公開身份是東印度公司職員(其實就是商人),公司給予他豐厚的報酬(年薪從最初500英鎊到1 000英鎊,后來竟高達1 500英鎊)。實際上,他也確實投資生意,在一次給哥哥的信中說,因一個中國商人的失敗,導致他損失6 000元[11]309。東印度公司當時處于貿易壟斷地位,虧損應不常見,從中可看出他的生意做得不小(對于自己公開的商人身份,他也十分清楚。1816年7月他擔任了阿美士德外交使團的譯員并隨團前往北京,自稱為在澳門貿易的“夷商”[13]8并擔任中英雙方的翻譯,因工作努力得到使團成員的贊許)。經(jīng)商之余,他也不忘自己的傳教事業(yè),并為規(guī)避清政府的禁教政策,在文教領域開展了一系列活動。在東印度公司的資助下,他編纂了《華英字典》(東印度公司為此專門從英國派遣印刷技師攜帶英文鉛字字模、印刷機等設備到中國,并設立印刷所),翻譯了《圣經(jīng)》,并在廣州印刷了2 000部[14]24;商人的經(jīng)濟條件與身份掩護,給他在華活動提供了便利,使得他在清廷禁止向外國人售書的情況下,1824年將在廣州收集到的10 000卷書帶到了英國[14]25;他在南洋華僑社區(qū)建立宣教基地,開辦英華書院(地皮由東印度公司所屬的檳榔嶼殖民政府劃撥),因當?shù)厝A僑相當一部分來自廣州及其周邊地區(qū),故英華書院雖遠離中國本土,但對廣州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1842年前,他在廣州、澳門等七個地方開設印刷所,出版印刷了多種宗教和西學著作。[15]111很長一段時間里,馬禮遜經(jīng)營生意與傳經(jīng)布道活動是分不開的。1815年他創(chuàng)辦了中國近代第一份中文月刊《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宗旨是用來宣傳基督教義,但刊物上開辟“市價篇”專欄,專門記載當時中國進出口貨物的等級、市價,重點搜集了廣州以至廣東商業(yè)信息與經(jīng)濟線索,成為當時洋商了解中國經(jīng)濟信息的重要渠道。
自馬禮遜1807年首次到達中國到1834年他在廣州去世,中國禁教政策仍未解除。在華二十余年間,馬禮遜在中國的公開身份就是商人。洋商身份與經(jīng)商活動,使他得以在當時的中國生存、生活,在文教事業(yè)方面小有成績,并成為基督教在華傳教事業(yè)的開山鼻祖。
倡建馬禮遜教育會。英美等國商人和傳教士為紀念馬禮遜共同創(chuàng)建馬禮遜教育會,并于1835年1月在廣州召開首次董事會會議,英國洋商顛地(Lancelot Dent)擔任董事長,美國商人奧利芬(D.W.C.Olyphant)與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為董事會成員。[16]教育會在中國設置或資助一些學校,開設獎學金,并資助部分學生赴海外深造,當時不少教會學校均得到了該會的資助。
資助“中國益智會”(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 in China,又名“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該會于1834年在廣州成立,英商馬地臣(James Matheson)任會長,美商奧立芬為司庫。1839年出版中文選輯,包括語文、數(shù)學、博物、地理、商務等內容,成為馬禮遜學校等當時教會學校的教科書之一。[17]98
倡建“中華醫(yī)藥傳教會”。在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支持下,該會于1838年2月在廣州外商總商會成立,東印度公司哥利支醫(yī)生任會長,傳教士伯駕任副會長,英商顛地、查頓(William Jardine)、馬地臣等人為終身董事。該會研究在華設立醫(yī)學圖書館、博物館等。為確保正常運作,伯駕一度返美募捐,得到一些教會組織和商人的捐款,他為此感到非常開心。[18]89
倡建“廣州基督教聯(lián)合協(xié)會”。1830年在美國企業(yè)家、銀行家等商人的資助下成立,并在華開展一系列活動。
開展編輯出版工作。書刊報紙本來就是傳教士傳經(jīng)布道的重要工具,商人也可從中獲取商業(yè)資訊,故二者在這方面合作較多。美國洋商奧利芬資助裨治文創(chuàng)辦《中國叢報》;馬禮遜自1815年起在廣州歷經(jīng)8年編纂《華英字典》,英國東印度公司為其提供了10 440英鎊的贊助經(jīng)費[19];1833年8月郭實臘(Gtzlaff,Karl Friedrich August)在廣州創(chuàng)刊《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Eastern Western Monthly Magazine),查頓資助其6個月的經(jīng)費[20]61;1838年10月麥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在其女婿英商奚禮爾(Charles Batten Hillier)的協(xié)助下,在廣州創(chuàng)辦《各國消息》;1847年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的《中國總論》完稿,當時各出版社均拒之門外,直到廣州的美商擔保如有損失由他們補償后才得以出版[21]89。僅僅在1843—1860年間,傳教士在廣州出版圖書42種,其中宗教、西學類分別為29種與13種。[22]291清政府傳教禁令解除前,傳教士在華活動比較困難,來自本國教會的支持也不多,其編輯出版基本上是依靠洋商的資助;后傳教禁令解除,因教會自養(yǎng)能力增強、西方教會加大資助等原因,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變。
在資助傳教士辦學方面,洋商表現(xiàn)也較為踴躍。在洋商的捐款資助下,1830年美國公理會傳教士裨治文在廣州創(chuàng)辦貝滿學校(Bridgman School),這是傳教士在華建立的第一所教會學校;1850年哈巴安德在廣州開辦男子日校,3年后又開辦女子日校,開創(chuàng)了廣州的新式教育先河,此后教會在廣州辦學陸續(xù)增加。從實際情況看,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前,清廷禁教,教會學校生源有限,主要是以信徒與貧苦家庭子女為主,有的甚至是無家可歸的乞丐,多數(shù)教會學??商峁┟赓M的課本、衣物與食物,甚至饋贈金錢與實物以吸引生源。這種情況下自然免不了“食教”①食教指有些人信教是出于物質上的利益和需求,如為得到食物、日用品、政治上的利益和保護,以及出洋留學的機會等。參見[英]約翰·麥克曼勒斯:《牛津基督教史》,第417頁,張景龍等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F(xiàn)象。而正是洋商的經(jīng)濟資助使得此時舉步維艱的教會學校得以維持并發(fā)展。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傳教合法化,教會學校作為西方在華提高教會社會形象以及對中國社會精神滲透的手段愈加得到重視,宗主國加大了對華教會財力支持,更為重要是,教會通過宗主國與中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獲取了不少土地、房產(chǎn)以及各類賠償,甚至直接參與商業(yè)經(jīng)營活動,經(jīng)濟情況大為改善;而此時教會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漸增,教會學校生源主要是以中上層富裕家庭子弟為主,并收取一定的費用,經(jīng)濟來源更加穩(wěn)定與規(guī)范。教會學校獲得較快發(fā)展,1915年廣東教會學校達到695間[23]31—32,其中相當一部分設在了廣州。相比之下,此時洋商經(jīng)濟捐助的作用相對減弱,但也是教育經(jīng)費的重要來源之一。
在熱心中國文教事業(yè)的洋商中,美商奧利芬尤為突出,對傳教士多有幫助,其善舉遍及出版、教育等文教領域。1828年,奧利芬在廣州成立同孚洋行,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積極資助傳教士在廣東活動。1830年美國第一位傳教士裨治文來華后,就在其幫助下免費住在廣州黃埔港內的美國商行。之后他為美國來華傳教士提供免費船位達51位,并擔負了美部會海外傳教委員會來華傳教士第一年的生活費,在廣州商行他租用房間專供傳教士使用,長達13年不收房租。[24]38傳教士伯駕等來華后很長一段時間,均由其提供免費住宿;在其捐助下,伯駕于1835年11月在廣州十三行新豆欄街7號豐泰行開設了“眼科醫(yī)院”(Ophthalmic Hospital)(即后來的博濟醫(yī)院,這也是中國首家現(xiàn)代醫(yī)院,孫中山曾在此習醫(yī))。[25]121—122在其資助下,1832年5月裨治文創(chuàng)辦《中國叢報》,該報“從1834年1月或2月,如果沒有奧立芬大量的經(jīng)費并克服許多困難是辦不下去的”,“他提供一所樓房,這雜志在這樓房里辦了四十多年”。[26]78
首先,從宗教信仰上講,宗教改革后的基督新教贊成信徒從事世俗活動。商業(yè)活動被視為“對公共利益或個人利益無害”的世俗職業(yè),完全是為“增加上帝的光榮”;由此獲得財富,不僅是履行上帝賦予的責任和義務,而且道德上也是許可的。[27]130—131很多洋商都是有宗教信仰的教徒,《圣經(jīng)》說“富人要進天堂比駱駝穿過針孔還要困難”,讓富有的洋商們憂心忡忡、坐立不安;于是他們聽從牧師的說教,在現(xiàn)世生活中廣行善事,以求上帝寬恕他們的剝削之罪,故西方商人們比較樂意拿出一筆錢給教會。資助學校、設立醫(yī)院、成立各種基金會等文教活動,能夠在很大程度上滿足洋商自我安慰、救贖的心理需求。
其次,經(jīng)商和傳教工作可以互相推動。晚清前期,中國僅廣州一口通商,政府禁教,洋商需要中國開放國內市場以獲取更大的商業(yè)利潤,而傳教士也要求自由傳經(jīng)布道,二者均需要“中國更加開放”而實現(xiàn)自身的利益。一方面,商人身份、經(jīng)商活動可以為傳教士傳經(jīng)布道提供身份掩護、經(jīng)濟來源,商業(yè)活動在改變中國人接受耶穌信仰上起到很大作用,使其在接受西方商品的同時,也受到西方人文化風俗、生活方式的影響;另一方面,“每一個傳教士都是基督教國家制造商的推銷員”,接受了西方人的宗教信仰,自然會逐漸接受和認可附著在宗教之上的物質商品。更為重要的是,晚清時傳教士為了解中國社會、中國人心理狀況以及生活習慣等進行了一系列調查,并獲得多項數(shù)據(jù),這些能為商人的經(jīng)濟決策提供很大幫助。文教領域的互動合作,洋商與傳教士可以從中獲取各自利益。正如“中華醫(yī)藥傳教會”成立后,身為東印度公司商人的會長哥利支,與伯駕、裨治文三人聯(lián)合簽署的“宣言”所說:“我們可以提出第一個好處是醫(yī)學科學移植于中國可能產(chǎn)生有益的效果?!诙€好處是將可從這個方法搜集情報,這將對傳教士和商人都有極高的價值?!盵15]44—45
最后,由文教事業(yè)特點所決定。興學辦教、出書辦報等文教活動可以啟發(fā)心靈、拓展思維、交流思想、增長才干,帶有一定的公益性,在晚清時期相比“洋貨”與“洋教”更易被國人接受;再加上晚清時期傳教士在華的文教事業(yè)帶有較強的慈善性,不收費或收費很低,不乏為一些生活窘迫之人的生存之道。洋商需要通過文教事業(yè)改善自身的社會形象,傳教士通過興學辦報等文教事業(yè)增進與當?shù)氐奈幕涣鞯龋@也是晚清時期二者在廣東文教領域互動頻繁的重要原因。
晚清洋商與傳教士在廣州的活動客觀上促進了廣州近代教育的發(fā)展與社會進步。傳教士在促進中國教育近代化的作用方面,已經(jīng)得到了學界的充分認可。①很多學者都肯定了西方教會與傳教士在中國教育近代化過程中的貢獻,例如黃新憲:《傳教士與中國教育的近代化》,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1994年第1期;何曉夏、史靜寰:《教會學校與中國教育近代化》,廣東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王忠欣:《基督教與中國近現(xiàn)代教育》,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等等。后者甚至指出:“中國教育的近現(xiàn)代化是在教會教育的影響和示范下開始的。”在此不再贅述。晚清時期,洋商在廣州與傳教士互動頻繁,給當?shù)匚慕填I域帶來了新的氣象。例如,得益于洋商與傳教士的共同推動,近代廣東醫(yī)學以及醫(yī)學教育、女子教育、留學教育等發(fā)展迅速。在洋商與教會的資助下,嘉約翰于1863年在廣州創(chuàng)建博濟醫(yī)院,設立“博濟醫(yī)學堂”(1879年正式定名為南華醫(yī)學校),該院1880年創(chuàng)辦《中華醫(yī)報》,揭開了中國現(xiàn)代醫(yī)學雜志史的第一頁。1879年南華醫(yī)學校招收女學生入學,首開中國婦女學醫(yī)的大門。據(jù)1901年廣州基督教及其主要機構統(tǒng)計[28]6—8,37個教會文教機構中就有8個以女子為招錄對象;受洋商與教會資助留學美國的廣東香山人容閎為中國留學第一人,在其推動下,晚清開展了“中國幼童留美運動”。另外,洋商與傳教士在文教領域的合作,促進了近代廣東出版業(yè)的迅猛發(fā)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出版發(fā)行的具有廣州地域特色的書籍,如《廣東省土話字》《粵語語音字典》《初學粵音切要》等,從語法、語音、詞匯等多個方面介紹了廣州話,含有大量具有當?shù)靥厣纳虡I(yè)會話,十分生動與實用,深受廣東特別是廣州洋商與傳教士的歡迎,成為他們學習粵語方言、了解當?shù)厣糖楹兔袂榈闹匾ぞ摺?/p>
晚清時期中國由閉關自守到被迫開放,再到向西方學習。在中與西、新與舊的復雜的斗爭中,因地理位置特殊,廣東處于東西方物質文化碰撞交融的要沖地位。著名歷史學家呂思勉在談到中國這段時期的歷史變革時,就多次強調廣東的特殊地位,“中國與外人之接觸,以廣東為最早,人民之通知外情,也以廣東為最”[29]114。廣州作為廣東的省會,是廣東的經(jīng)濟政治與文化教育中心,由廣東興起進而影響到全國的中國近代多次變革,基本上是從廣州開始醞釀發(fā)酵的。因種種原因,洋商與傳教士充當了西方現(xiàn)代文明進駐中國的先頭兵,其在廣州文教領域的互動,在啟發(fā)民智、推動社會進步等方面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但是,必須清楚地看到,洋商與傳教士在文教領域的互動,是從屬于他們對華的侵略活動的。以美國洋商奧利芬資助裨治文創(chuàng)辦的《中國叢報》為例。該報非常注重商業(yè)信息的提供,在該報的發(fā)刊詞里,裨治文就強調,要重視在華外國人對華貿易的介紹,特別關注商業(yè)方面的情報,考察當時商業(yè)狀況的利弊。[30]1—5該報先后登載了包括中國出口貿易統(tǒng)計表與西方對華貿易統(tǒng)計表在內的多種中外貿易信息,甚至詳細列舉了中國與英美等部分年度與產(chǎn)品(如中國傳統(tǒng)出口產(chǎn)品茶與生絲)貿易的具體情況,為洋商對華貿易與西方國家對華政策提供信息參考。雖然該報的資助商奧利芬不贊成鴉片貿易,該報也于1836—1837年間曾刊登過反對鴉片貿易的主張,然而一旦中國人民抵制鴉片,傷害到列強的利益時,該報筆鋒一轉,暴露出其侵略本性。早在1834年12月,主要由商人和傳教士構成的全體廣州英僑寫了一份呈英國國王書,要求英政府增派軍隊和兵艦到中國,裨治文在該報上為此作了論證。[30]371—3751836年該報登載文章《與中國人訂立條約》,抨擊中國閉關鎖國政策,竟然聲稱要打破這種局面應該“通過加農(nóng)炮彈進行辯論”。對此,裨治文非但沒有反對,還在文章前加了按語表示完全同意,認為西方國家無需再拖延時間,甚至揚言主張強有力的和有決定性的辦法解決問題。[30]441—4461836年8月,該報曾發(fā)表一篇對中國軍事實力的情況調查,確認中國實不堪一擊。[30]171—184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裨治文提出中國必須屈服,竟然認為戰(zhàn)爭是“人類最高的主宰利用英格蘭來教訓中國,使他謙卑。他不久還將利用英格蘭向中國的千百萬人民傳播基督教文明”[30]1—9。在他的眼里,戰(zhàn)爭竟然成為列強入侵中國、傳播基督教文明的合法方式與工具。在支持對華侵略戰(zhàn)爭方面,洋商與傳教士觀點驚人相似,其侵略本性暴露無遺。
洋商與傳教士在對華侵略活動中的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教會對此也深有感觸,這一點可以從美國基督教全國協(xié)會在1951年8月31日發(fā)布的關于美國基督教各派在近代中國活動的總結中看出。其“正面的教訓”第1條是“我們是發(fā)軔教育和婦孺福利的先驅”[14]433;同時其“負面的教訓”第12條明確指出,“傳教士的工作有太多的政績是與西方帝國殖民主義和商業(yè)剝削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14]434。晚清時期,洋商與傳教士在廣州文教領域的互動,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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