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作為文格和人格的象征——沈從文創(chuàng)作與水互滲互融關(guān)系的解析

陳衛(wèi)爐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馬克·吐溫在密西西比河當過領(lǐng)港員，高爾基曾沿著伏爾加河流浪，沈從文在沅江生活了一輩子?！岸畾q以前生活在沅水邊的土地上，二十歲以后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1］(P1)。沈從文依賴一脈清波養(yǎng)育生命，滋潤靈魂，放大人格?！八o了他想象力和自己的思索方式;水給了他執(zhí)著柔韌的性格;水激發(fā)他對人世懷抱虔誠的愛與愿望”［2］。水作為沈氏創(chuàng)作中重要的審美實體，飽浸了他獨特的抒情幻想，洋溢著他生命內(nèi)在的熱情，負載著豐富厚實的文化內(nèi)涵。從某種意義上說，水是一種人格化的文化載體和生命信仰符號，并和沈從文的審美心理機制交流融匯，具有某種超越時空的永恒力量。

一、與水結(jié)緣:生命之河流水湯湯

綜觀沈從文的一生，生命之河流水湯湯。1902年12月28日，沈從文出生于湘西鳳凰的一個行伍之家。鳳凰地處沅水流域，是土家族、苗族、回族、漢族等多民族聚居地，古稱“五溪蠻”［3］(P2)，境內(nèi)溝洫河渠縱橫交錯，是典型的南方水鄉(xiāng)。如果說出生時，水在沈從文的生活中，僅作為一種客觀環(huán)境存在的話，那么長大成年，廣泛接觸社會與人生后，水則悄然滲入他的思維和情感。

據(jù)信，童年時的沈從文喜歡逃學。“無論如何總得想出方法到學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4］(P116)。在碧綠的沱江，他迷戀上游泳，常常一個人赤條條仰臥水面，貪婪地運用眼睛、耳朵和鼻子接受著水的光色、聲音和氣味給予一顆小小心靈的感覺。高小畢業(yè)尚未滿15歲的沈從文廁身行伍。其后數(shù)年，他隨當?shù)剀婇y部隊輾轉(zhuǎn)沅水流域各地，“走長路皆得住宿到橋邊與渡頭，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常是濕的”［5］(P224)。流水湯湯結(jié)美思，沅水岸邊的生活帶給沈從文享用一生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藝術(shù)資源。水上討生活的水手、吊腳樓的妓女、終生漂泊的行腳人、古寨城堡、鄉(xiāng)集河街、碾坊曬坪、山歌牛角、寶刀鮮花，以及清波綠水泡大的湘地女子如翠翠、三三、夭夭、媚金、岳珉，……紛紛簇擁“湘西世界”，在以水為背景的人事悲歡中，燃燒作品蘊藏的熱情和表現(xiàn)沈氏心中隱伏的悲痛。

離奇的是，縱使一生輾轉(zhuǎn)飄零，但沈從文始終與水結(jié)緣相伴，“即到厭倦了水邊城市流宕生活，改變計劃……轉(zhuǎn)入幾個大學教書時，前后二十年，十分湊巧，所有學校都恰好接近水邊，我的人格的發(fā)展和工作的動力，依然還是和水不可分”［4］(P374)。水，這個大自然的饋贈，一再給予沈從文影響和啟迪。在青島大學教書時，他靠近匯泉灣海濱浴場居住，常去觀海、聽海、讀海、品海?！昂＜饶敲磳挿?，無涯無際，我對人生遠景凝眸的機會便較多了些……海放大了我的感情與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5］(P245)。在青島的兩年，沈從文才思噴涌、激情勃發(fā)，寫下了幾十篇中短篇小說、散文，如《阿黑小史》、《龍朱》、《都市一婦人》、《記胡也頻》等。其代表作《邊城》也主要構(gòu)思于這一時期。

水之于沈從文，猶如林之于鳥、水之于魚、根之于樹。在頗具“自敘傳”色彩的散文《一個傳奇的本事》中，沈從文講述了其與水結(jié)緣的某種傳奇性:“從《楚辭》發(fā)生地，一條沅水上下游各個大小碼頭，轉(zhuǎn)到海潮來去的吳淞江口，黃浪濁流急奔而下直瀉千里的武漢長江邊，天云變幻碧波無際的青島大海邊，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灘上布滿小小螺蚌殘骸的昆明滇池邊。三十年來水永遠是我的良師，是我的諍友，給我用筆以不同的啟發(fā)?！保?］(P116)從清泉小溪，到江河大海，水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沈從文。水教會了沈從文如何去發(fā)現(xiàn)未知的世界，去探索宇宙的深邃與浩瀚。他的生命與水同構(gòu)，他天生注定是個要“把名字寫在水上的人”①英國詩人濟慈墓志銘: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這里躺著一個人，他的名字寫在水上。。

二、上德若水:沈從文的人格寫照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沈從文可以說是人緣最好的作家之一。巴金曾撰文指出，沈從文是圈內(nèi)公認的對朋友最友好、最熱心幫助他人的人［6］(P9)。在政治形勢忽左忽右、文人相輕陋習浸染的現(xiàn)代文壇，沈從文坐擁絕好的人緣，與他樂觀豁達的性格和“與世無爭”的人生態(tài)度是分不開的。也許是受益于長時間的水上生活，以及讀書較多的土家族母親的影響，沈從文的性情明顯帶有水的柔質(zhì)。在《自傳》中，他說到:“我情感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學會思索，認識美，理解人生，水對于我有極大關(guān)系?！保?］(P12)他認為水和他的生命、教育、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作品傾向須臾不可分，水的品性為兼容并包，柔濡中有強韌，從表面看，易受外在事物的拘束和影響，其實則無堅不摧，“水教給我粘合卑微的人生的平凡哀樂，并作橫海揚帆的美夢，刺激我對于工作的永遠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熱情洋溢”［4］(P313)。沈從文把水對于自己的人生、創(chuàng)作的影響提高到了無以復(fù)加的重要地位。水不但教育他理解了人生，學會了思索，而且助他養(yǎng)成了性格。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保?］(P128)莊子認為水有“天德之象”，“純粹而不雜，精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9］(P251)。因為水有“根本”、“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它雖貌似柔弱，卻有剛強的力量，“天下柔弱莫過于水，而堅強者莫之能勝也”［10］(P20)。當具備了“水”的這種德性，微笑面對榮辱得失，微笑凝眸人生遠景便成了沈從文的生命常態(tài)。這不是伏爾泰似的譏世的微笑，而是發(fā)自沈從文永不泯滅的童心。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沈人文是水的化身。他不但有著水的“天下之至柔和，馳騁天下之至堅”［10］(P20)的特性，而且有“水”的剛?cè)嵯酀犰o其表、剛健其里的本質(zhì)。他一方面針砭城里人的虛偽、浮華、爾虞我詐，對原始質(zhì)樸的人性、自在的人生圖景進行崇高禮贊，且煞費苦心地建造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祈求讓喧嘩與騷動的世事人心找到棲息的福地;另一方面，他又以深情的筆觸激蕩湘西兒女生命中蘊藏的精氣神，希望他們以雄強孔武的生命蠻力投入到生存的競爭中，為苦難深重的華夏民族灌注進新鮮的血液，以強碩之身屹立世界之林。

沈從文剛?cè)嵯酀碾p重性格，凸顯了儒道互補對于人格精神的熔鑄、建構(gòu)和塑造作用。儒道兩家文化，以其不同的認知方式、心理框架、處世態(tài)度和價值取向，相互交織，相互激蕩，相互平衡調(diào)劑，推動著沈從文人格的演進和發(fā)展，進而使他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陽剛之氣和陰柔之美相互交合碰撞的獨特風貌。

三、靜水流深:沈從文的文格象征

在沈從文作品中，“水的存在給人的印象如此深刻，和情節(jié)的聯(lián)系又如此緊密，有時簡直起了主角的作用”［11］(P87)。可以說，他的湘西系列作品幾乎都以水作為背景和基本色，作品的主體意象、人物性格、藝術(shù)結(jié)構(gòu)、敘述節(jié)奏、文字語言帶有淳厚綿長、鮮潔純凈的水質(zhì)特征。

構(gòu)成作品的主體意象。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隨處可見“水”這個柔濡的物什。如果說水是《湘行散記》的靈感生命，那么對于《湘西》而言，水無異是它的精神內(nèi)核。在作者筆下，湘西風光秀美，遺世獨立，水流蜿蜒于層峰疊嶂之間，山水共長碧綠一片，一切怡然澄清，和諧幽婉。在小說《邊城》里，沈從文深情描述了河中的深潭，“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皆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皆如浮在空氣里”［12］(P88)。字里行間流淌著大自然充沛旺盛的生命精力和率性自然的理想憧憬。靜水流深，水在作家心目中，不再是單純的自然之水，而是具有生命意味的符號。作者以“赤子之心寫水，以信念寫水，以憧憬與理想寫水，使人真切地感到水的生命，水的呼吸”［13］(P60)。

人物性格的實體再現(xiàn)。從沈從文作品塑造的眾多人物身上可以捕捉到水的光影和色澤，水造就了他筆下人物的性格。湘西女子因水的滋養(yǎng)而顯得靜穆莊肅，充滿水樣的清瑩陰柔，而男子的雄強和生命力張揚也和水有關(guān)。如《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中既溫柔多情又粗獷蠻橫的牛保，《邊城》龍舟賽上的弄潮兒儺送，《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的老掌舵、金貴等船工、水手，無不顯現(xiàn)了水的剛健、動態(tài)之美。他們誠實英武、粗野荒蠻，又不失血性。潔凈的水滋養(yǎng)了他們美好的性情，健康、優(yōu)美的人性在他們身上得以完整地保存，外在世界的污濁更加彰顯其圣潔。

自由散漫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自由是水的生命，以之看待沈從文小說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也是適宜的。從沈從文順暢如水流的敘述結(jié)構(gòu)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清純自然的文心。他的小說結(jié)構(gòu)有的如涓涓細流，文中的情感潛流與情節(jié)波瀾并向前行;有的如同漩流翻滾，河底的情感潛流與水面的情節(jié)波瀾交織向前。無論哪一種，他的小說結(jié)構(gòu)都像水一樣“信馬由韁”，流動不居，盡顯自然、隨意。看他的小說，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是在不知不覺中消融了的，而人們“心靈深處的情感、意識、潛意識以至于種種朦朧的情緒卻得以微妙而周全的表現(xiàn)”［14］(P267)。

從容平靜的敘述節(jié)奏。沈從文的許多小說傾向于借助空間的流動來展開對人世的觀察和人生的詢問，從容不迫、疏朗平靜是其重要特征。讀他的作品，似乎是觀賞一條山澗小溪在流淌，從容不迫，自在歡暢。以《邊城》為例，故事的發(fā)生地是兩岸間夾的一水，它與河岸天然契合，波流卻自成曲折，暗示了翠翠和二老感情的起伏和隱憂。小說中人物的悲喜就如水中潛流，無端而來，無奈而去。作品以“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淡漠收尾，敘述節(jié)奏的迂徐舒緩更加顯現(xiàn)，好似小溪徐徐流向遠處，最終消失在未知的遠方。小說《長河》則幾乎沒有情節(jié)，沒有高潮，甚至沒有明顯的結(jié)尾，一切都好像那條“長河”，緩緩前流，蜿蜒有形，微微泛起的不過些許漣漪而已。

水量充沛的敘述語言。品讀沈從文作品的語言，天然、柔和、活潑是它給讀者最深的印象。汪曾祺曾評價說:“每一句都‘鼓立’飽滿，充滿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籃新摘的煙臺瑪瑙櫻桃?！保?5］(P104)與同時代的鄉(xiāng)土文學大師廢名相比，不讓廢名的樸茂，但因著“水”的滋潤而少有廢名的艱澀;有鄉(xiāng)土的清新，但并沒有為鄉(xiāng)土氣息故作新異。他的敘事常帶議論，描寫多含抒情，長短句錯綜并呈，用語簡潔干凈，質(zhì)樸鮮活，有著水的自由流動的節(jié)奏和色澤。他追求語言的天然去雕飾，主張用語“寧拙勿巧”、力避“文藝腔”，因而有一種鮮活純凈之美，淳厚而綿長，富有水的質(zhì)感。

沈從文筆下的水，不僅擁有具體的形體色彩，而且還是作家情感的載體和凝聚物。矚目沈氏與“水”結(jié)緣、“須臾不可分”的親密關(guān)系，可以說，沒有水，就不會有流光溢彩的湘西文學世界。沈從文以一道清水作為心鏡，在山石水流邊尋覓詩的種子，用沅江之水潤養(yǎng)筆尖，在化外般的邊城譜寫湘西人事的悲歡喜樂。恬淡澄明的溪流，湯湯流逝的江水，肆虐汪洋的大?！餐M合成一個陰柔與陽剛相濟、靜柔與躍動共存的豐盈“水”意象，使得“湘西世界”浸透著無限的水意，不僅他的故事、人物與水有關(guān)，而且其語言、藝術(shù)結(jié)構(gòu)、敘述節(jié)奏也明顯受到水的影響。水是沈從文的生命、生活，也是他的文學事業(yè)的源泉乃至他整個精神世界的象征，水是他的人格追求——恬淡、柔濡、強韌，水更是他人生態(tài)度的外化——善萬利而不爭。沈從文去世后，一部分骨灰撒向了沱江清溪，靈魂在水中得到了安息。他與其鐘情的清波綠水融為一體，“把名字寫在了‘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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