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素花
(河南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作為中美戲劇史上的代表作家,奧尼爾與曹禺的關系早已是研究者們所矚目的問題。主要涉及到奧尼爾對曹禺的影響、相似的悲劇觀、創(chuàng)作主題、人物形象、戲劇藝術和敘事策略等方面,而對兩者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女性悲劇意識研究有限。鑒于上述研究現狀,文章以兩位劇作家的代表作《榆樹下的欲望》和《雷雨》為例,探討其作品中的女性悲劇意識。
作家在童年時期生活中所獲得的生存體驗往往會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源泉?!巴杲涷炞鳛橄纫娨庀蠼Y構對創(chuàng)作產生多方面的影響。一般的說,作家面對生活時的感知方式、情感態(tài)度、想象能力、審美傾向和藝術追求等,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制于他的先在意象結構。”[1]在缺失母愛的童年中遭受到的種種不幸,是孕育奧尼爾和曹禺劇作中女性悲劇意識的土壤,他們在各自的劇作中呈現出女性悲劇的不同感情基調。
奧尼爾的父親是一名演員,全家人跟隨父親的劇團巡回演出,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母親悲劇的一生對他影響深刻——嫁給比自己大十幾歲,婚前情感生活放蕩不羈,婚后嗜酒如命的老奧尼爾,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忍受喪子之痛和病痛折磨,生產奧尼爾時難產,吝嗇的丈夫為了省錢請來的庸醫(yī)用過量的嗎啡給她止痛,致使她染上毒癮。
曹禺出生于一個沒落的封建官僚家庭,盡管家境富裕,仆役成群,但家庭氣氛壓抑、沉悶。他自幼喪母,父親在家里獨斷專行,童年生活孤單、寂寞并缺乏母愛。
兩位劇作家的親身經歷給他們帶來了無法愈合的精神創(chuàng)傷,并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動力。他們對父親都又愛又恨,而又都終生向往母愛,都感到自己永遠是精神上的被放逐者,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精神歸宿。于是,“母親”成為奧尼爾和曹禺一生的向往,“家”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主題。[2]相似的成長經歷和缺失母愛的不幸家庭背景使奧尼爾和曹禺都在作品中注重女性悲劇意識的體現,融入了各自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不同的文化內涵,從而顯示出了本土性和獨創(chuàng)性。
作為悲劇的源頭,古希臘悲劇往往被稱為“命運悲劇”。由于當時生產力水平極其低下,當人們不能對自然現象做出合理解釋時,就會認為冥冥中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稱其為“命運”。古希臘悲劇往往以人與“命運”的斗爭為主題,表現主人公的個人意志與“命運”之間的沖突。古希臘悲劇精神就是悲劇主人公在面對不可避免的苦難與毀滅時所表現出來的誓死不悔的抗爭精神和堅毅的行動意志,雖然這種抗爭都以悲劇告終,但卻是積極、主動的,充分體現了人的主體意識。
奧尼爾和曹禺都深受古希臘悲劇影響,在其作品中都不同程度地體現著古希臘悲劇精神,又在創(chuàng)作中融入了各自的獨特觀念、社會現實和時代特征,對古希臘悲劇精神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和發(fā)展。
奧尼爾的悲劇主人公都不斷追尋理想,雖然最終或失敗、或毀滅,但他們承受苦難的巨大耐力和永不放棄的斗志體現了對古希臘悲劇精神的繼承。不同的是,他們不再是天上的神或人神所生的英雄,而是生活在現代社會中各個階層、尤其是社會底層的人們。其生存狀況與精神痛苦體現了現代人普遍面臨的精神困惑和危機。深受弗洛伊德現代心理學的影響,奧尼爾的悲劇主要致力于揭示人的內心世界,所關心的不再是人與神的關系,而是人與靈魂、人與自己內心深處的欲望之間的關系。在《榆樹下的欲望》中,弗洛伊德的性意識、潛意識被用來探求人物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思想、剖析悲劇主人公行為的心理動機,把悲劇產生的根源歸于人物的“俄狄浦斯情結”。他清楚地看到現代社會中“物”對人的異化和普遍存在于人類內心深處的精神危機是人類悲劇的根源所在,奧尼爾創(chuàng)作悲劇的宗旨是“把希臘悲劇的情節(jié)放在現代環(huán)境中?!盵3]他的創(chuàng)作致力于探索現代社會悲劇的根源,并試圖尋找能夠使人擺脫精神痛苦,重獲新生的途徑。
曹禺的戲劇創(chuàng)作也在許多方面受到古希臘悲劇的影響。在解釋《雷雨》的象征意義時,曹禺曾說這部戲“與其說是受近代人的影響,毋寧說受古代希臘劇的影響”。[4]曹禺表現在《雷雨》中的命運觀與古希臘悲劇極為相似。劇中的主人公都在命運的泥潭中掙扎,不惜以性命為代價與命運進行抗爭,最終又都未能掙脫命運之網。侍萍三十年后又陰差陽錯地來到周公館;四鳳和同母異父的哥哥周萍相愛;周萍和年輕單純的周沖同時愛上四鳳,所有這些偶然的背后仿佛有一只手在操縱著人物的命運。
在奧尼爾和曹禺的劇作中,都表現出了對處于社會底層的弱勢群體的關注,尤其是對受到社會和性別雙重歧視的女性群體的關注,體現了對女性的同情和崇敬以及對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體系的無情揭露和抨擊。他們作品中的悲劇人物,特別是女性人物,具有迥異于古典悲劇人物的鮮明現代性特征。如《榆樹下的欲望》中的女主人公愛碧和《雷雨》中的女主人公繁漪,都代表掙扎在欲望之海中的極端的現代女性形象。
奧尼爾不是一個男權主義作家,他是一位同情女性、尊重女性的跨越了性別差異的作家。[5]在人物塑造上,奧尼爾突破了傳統(tǒng)的女性悲劇人物模式,以一種不斷追求,甚至毀滅的形式來體現其女性悲劇意識。他筆下的女性是圣母型的,她們擁有寬廣的胸懷,善于關愛他人,特別是男性,即便違背自己的意愿。正如安·豪(Ann C.Hall)提出的“奧尼爾的女性形象并不是刻板印象(stereotype),在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里,她們同時扮演著缺席(absent)和呈現(present)的雙重角色)。”[6]
《榆樹下的欲望》寫于美國從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時期,傳統(tǒng)道德和宗教信仰喪失了原有的意義和價值,人們更熱衷于追逐物質和肉體的享受,而女性的命運在這種背景下往往以悲劇的形式出現。年僅35歲的愛碧嫁給75歲的老凱勃特,最初的目的是出于對物質利益的追求,想將田莊據為己有,但是,最終卻執(zhí)著地追求愛情,挑戰(zhàn)父權社會,表現了女性意識的覺醒。在強烈的物欲支配下,她與丈夫前妻之子亂倫,產生真正感情后,不惜采取殺子這種極端行為來表明自己痛苦的愛,以毀滅的方式詮釋其女性悲劇意識。愛碧身上所體現的是一種被物欲和情欲共同支配的人格分裂狀態(tài)。奧尼爾便通過這些生動的、淋漓的、凄苦的、無奈的、掙扎的女性人物承載著他對生命之痛的理解,同時也賦予了這些人物以熾熱的情感與對生命希望的渴求。[7]
曹禺創(chuàng)作于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時期,人們的思想正處于封建思想的禁錮之中,中國婦女的家庭和社會地位低下,遭受著種種不公平的待遇。曹禺在肯定女性“情欲”的同時,更多地強調了女性的 “情愛”。這與當時 “五四”時期的女性文學家們的觀點和“五四”主流話語相合拍的?!爸灰琼槕獝塾灸艿模闶浅绺叩?、值得贊頌的;而違背這種愛欲,盡管符合‘名分’,卻是罪惡”。[8]
代表作《雷雨》就是中國封建大家庭的一個縮影。劇中塑造了一系列愛憎分明的女性形象,無論是侍萍、蘩漪,還是四鳳都在愛恨交織中演繹著各自的悲劇命運。根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在曹禺創(chuàng)作的潛意識層面里,她們體現了曹禺的戀母情結——如周萍與繁漪甚至與四鳳的亂倫關系。
與奧尼爾劇中女性的強烈物欲不同,曹禺劇中的女性抵制物質誘惑,她們更看重的是對“情”的渴望。因此,生活窘迫的侍萍不為周樸園的巨額支票所動容,她在乎的是他對自己情感的辜負;身為下人的四鳳身上也顯示出了和母親一樣的道德操守;甚至擁有“雷雨般”性格的繁漪也一點兒不像愛碧那樣具有強烈的物欲,她對周家的房子、家產沒有絲毫留戀,竭力想與所謂的“愛人”——周萍逃離這所禁錮她靈魂的周公館。曹禺說他喜歡繁漪……看重的是在她被抑壓的乖戾背后那顆渴望自由的靈魂。繁漪,與其說她是繁漪,不如說她就是曹禺的情感的化身。我們看到,由于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才誕生出另一個渴望自由的美麗的靈魂。[9]
總之,奧尼爾和曹禺在各自作品中對古希臘悲劇精神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與發(fā)展。同時,又將各自的創(chuàng)作觀念、社會現實和時代特征融入其中,賦予其筆下人物迥異于古希臘悲劇人物的特征,從而體現了各自獨特的女性悲劇意識。
[1]童慶炳.作家的童年經驗及其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J].文學評論,1993(4):59.
[2]馮濤.美國的悲劇與中國的悲劇——曹禺與奧尼爾的悲劇人物比較[J].戲劇,1998(1):24.
[3]弗吉尼亞·弗洛伊德.尤金·奧尼爾的劇本——一種新的評價[M ].際良廷,鹿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370.
[4]田本相.曹禺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161.
[5]衛(wèi)玲.還原一個真實的奧尼爾——奧尼爾不是男權主義的作家[J].學術界,2011(3):90.
[6] Ann C. Hall. Women in the Plays of O’Neill [M].Carbonda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93:16.
[7]盧偉敏.評奧尼爾劇作中女性的浪漫與悲劇形象[J].文藝爭鳴,2012(9):105.
[8]劉芭.曹禺戲劇世界中女性的生命本相——論曹禺四大名劇中的主要女性形象[J].名作欣賞,2007(18):61.
[9]田本相.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為紀念曹禺百年誕辰而作[J].文學與文化,201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