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昌
(暨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廣州510630)
本文將主要研究國外學者依照國際法院判例分析和評價南海島嶼主權爭端各方證據(jù)的方式。之所以要研究這一課題,從大的方面看,是因為筆者對方法論抱持的一種信仰:即如何說一件事的影響在很多時候大于事件內(nèi)容本身的影響;從小的方面看,是嘗試為論證中國的南海島嶼主權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面對眾多關于中國南海島嶼主權論證的相關文獻,特別是中越雙方關于南海島嶼主權的相關文獻,筆者一度很困惑。在既有關于南海權益爭端的研究中,各方的學者都嘗試對自己和對方提出的證據(jù)進行分析,意圖做出一個公斷。這些研究多是從自己的立場或自己的專業(yè)出發(fā),各說各話,很少以國際法院對于關鍵證據(jù)的判定為標準,對各方提供的證據(jù)進行分析和歸類,并做出判斷。由于缺乏明確的判斷標準,中國的讀者雖然看到中國學者和政府列舉了中國權益主張的各種各樣的證據(jù),但依然感到在法理上站不穩(wěn),特別是在看到他國的學者所列出的對中國不利的證據(jù)和分析判斷之后,這一點就會更明顯。面對這一困惑,筆者試想,有沒有可能找到一種論說方式,可以為中國的南海島嶼主權提供一種堅實的法理依據(jù),而又能避開或化解對中國不利的證據(jù)。
這一研究更大的現(xiàn)實意義在于為中國提升自己的軟實力盡一份力量。筆者認為,中國的崛起不應僅僅體現(xiàn)在物質(zhì)力量的提升,更應該體現(xiàn)在解決問題時提出更讓人信服的理由,即體現(xiàn)在軟實力的提升。從這一角度理解,對中國南海島嶼主權論證方式的研究,就是對更讓人信服的理由的探尋。
依據(jù)目前筆者掌握的資料,中國南海島嶼主權的論證方式可以歸納為兩種。一是傳統(tǒng)式的,將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作為一個整體,按照年代順序,列舉中國對南海島嶼實施有效占領和管轄的各種行為,以此證明中國對南海島嶼的主權,這是當下中國政府的主要論證方式,這方面一個典型的權威文本就是1980年1月31日《人民日報》第1 版刊登的中國外交部文件《中國對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的主權無可爭辯》[1]。二是以澳大利亞學者格雷格·奧斯丁(Greg Austin)為代表的論證方式。奧斯丁在分析南海島嶼主權爭端時,把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分割開來,采用國際法院選擇關鍵日期關鍵證據(jù)的做法,確定有關島嶼主權爭端的幾個關鍵日期,根據(jù)關鍵日期斷定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在某一時期的主權歸屬之后,再對所謂的各國證據(jù)的效力進行歸納和評價,得出了中國擁有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主權的最終結論①需要指出的是,格雷格·奧斯丁并不是站在中國的立場來論證中國的南海島嶼主權,而是站在一個相對中立的立場,依據(jù)國際法院審判國家間領土爭端的案例和邏輯,對相關各方的主權依據(jù)進行分析和評價,得出中國擁有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主權的最終結論。。奧斯丁1998年就在自己的專著《中國海疆:國際法、軍事力量、國家發(fā)展》中對這一論證方式進行了具體的分析和闡述②Greg Austin,China's Ocean Frontier:International Law,Military Force and National Development,Allen Unwin Australia Pty Ltd.,1998. 本文所引述奧斯丁的觀點和論述皆出自此書,除直接引用的,其他不再一一作注。??上У氖?,到現(xiàn)在其分析和論述也沒有得到詳細的介紹和足夠的重視。筆者在這里想提出的問題是:為什么奧斯丁的研究沒有得到學者的重視?是因為其研究提出了某一時間段中國不具有南沙群島主權的看法嗎?為什么奧斯丁在分析的過程中,將南沙群島和西沙群島分開?這樣的論證方式對論證中國的南海島嶼主權更為可取嗎?如果不可取,是否有其借鑒意義呢?本文的分析和敘述將圍繞這些問題展開。
本文的分析和敘述將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將嘗試對奧斯丁的研究進行較為詳細的介紹和分析,第二部分將對比前述兩種論證方式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在此基礎上進行歸納和總結,提出一個簡單的結論。
在審理國家間領土爭端案件中,國際法院逐漸形成了一個慣例,即通過選擇一個關鍵日期,來確定在某一時間段爭議領土的主權歸屬。所謂關鍵日期,就是這樣一種日期:在此日期之前,爭端各方對某一領土沒有爭議或爭議不大。通過這樣一種做法,就可以簡單明了地判定關鍵日期之前爭議領土的主權歸屬。在確定主權歸屬之后,國際法院再對關鍵日期之后各方的所謂的主權依據(jù)進行判定。根據(jù)現(xiàn)代國際法,如果沒有主權國家的同意(這種同意可以是明示的,也可以是默許的),其他國家是不可能合法地取得另一個國家的領土的,那么其他國家在關鍵日期之后的所謂的對爭議領土的占領和管轄依據(jù)也就沒有任何的國際法依據(jù),在國際法上也就沒有任何法律效力。國際法院實行的是判例法,前面的審判對以后同樣的案例具有約束力,因此依照國際法院的審判案例,分析和研究各國對南海島嶼主權的依據(jù),對于南沙島嶼主權爭端的可能的司法解決,具有重要的參照價值。
奧斯丁在分析南沙島嶼主權爭端各方證據(jù)的過程中,仿照國際法院的判例,通過確定關鍵日期方式,對各方的主權主張進行分析。在西沙問題上,奧斯丁提出了以下幾個關鍵日期:
一是1816年。依據(jù)越南提供的文獻記載,直到1816年越南阮朝時,嘉隆皇帝才首次在越南所謂的西沙群島樹立了國旗,安置了主權石碑。如果以此作為關鍵日期,那么中國此前對西沙群島的主權是不可置疑的,因為在此之前,沒有其他國家對西沙群島提出主權要求。根據(jù)越南提供的所謂主權事件,奧斯丁認為這恰好可以證明越南所謂西沙群島在此之前就是越南領土的其他證據(jù)是荒謬的。奧斯丁認為,雖然以1816年為關鍵日期,可以確認中國對西沙群島的主權,但依據(jù)越南提供的官方記載的行政管轄行為,此時期中國沒有抗議越南的主權行為以及中國沒有官方記載的有效的行政管轄行為,使得此后越南對西沙群島的主權主張逐漸占了上風。
第二個關鍵日期是1931年。1931年12月4日,作為越南宗主國的法國第一次對中國在西沙群島的主權提出了抗議,即法國就當時的廣東當局有意招標開發(fā)黃沙群島鳥糞事件向中國政府提出抗議。法國抗議的理由是,根據(jù)1816年越南嘉隆皇帝的主權行為和1835年明命皇帝在黃沙島建筑寺廟和石碑的行為,作為越南的宗主國,法國享有西沙群島的主權。
奧斯丁認為,1816年之后越南對西沙群島的主權主張逐漸占據(jù)了上風,但1909年之后中國政府的主權和管轄行為以及法國的反應使中國對西沙群島的主權主張逐漸占了上風。中國政府在1909年派軍隊對西沙群島進行了巡視,并派出專家對西沙群島進行了調(diào)研。而作為越南保護國的法國不僅未對中國的主權行為提出抗議和進行阻止,而且在1921年和1929年兩次對中國主權進行了承認①1929年法國駐印度支那署理總督承認:“根據(jù)多方報告,西沙群島應認為中國之所有?!眳⒁姟锻饨辉u論》1934年4月號,第97頁。。這一點對確定中國西沙群島的主權歸屬有重要意義。因為法國的承認反證了此后法國政府企圖吞并西沙群島的非法性,依據(jù)當代國際法,禁止反言是國際法的一個基本原則。
越南雖然也提出了在這一時期政府一系列的所謂的管轄行為作為自己擁有西沙群島的依據(jù),但依照準確的事實和國際法院對證據(jù)效力的判定規(guī)則,這些所謂的管轄行為基本上都沒有什么法律效力(國際法院通過自己的審判案例表明:作為一個國家領土主權的證據(jù),必須是一個國家以政府的名義實施的明確的主權或管轄行為)。下面是越南列舉的對西沙群島的主權依據(jù)及奧斯丁的判定和分析。
(1)1899年,印度支那總督保羅·杜美(Paul Doumer)向巴黎建議在黃沙群島中的黃沙島(Pattle)上設置一座燈塔,為過往該區(qū)域的海船導航,但因缺乏資金,此計劃未能實現(xiàn)。在奧斯丁看來,嚴格說來,這根本算不上一種證據(jù),一是建議的行為沒有實施,二是即使實施,也可能不是一種主權行為,而可能僅僅是一種便于航行的管理措施。
(2)1925年,芽莊(Nha Trang)海洋學院派出德拉內(nèi)桑號(DE LA·NESSAN)船在黃沙群島進行海洋學考察。奧斯丁認為這也不能構成一種主權的依據(jù),而可能僅僅是一種科學研究的需要。
(3)1926年一艘法國軍艦對永興島進行了訪問。奧斯丁認為,依據(jù)國際法院審判案例,這也不能作為一種證據(jù),因為不清楚其目的。
奧斯丁認為,相反法國這一時期的一些做法反證了法國不具有西沙群島的主權。如20 世紀20年代初,日本一家公司向法國申請在永興島及其周圍開發(fā)漁業(yè)和鳥糞,法軍指揮官對這一申請的回應是沒有證據(jù)證明印度支那海軍部提交過該申請②經(jīng)筆者查證,當時的法國海軍司令答復說:“西沙群島并不屬于法國。”參見《外交評論》1934年4月號,第95 頁。。
奧斯丁認為,根據(jù)國際法院的審判案例,如果把1931年作為一個關鍵日期,那么就有強有力的證據(jù)證明中國具有西沙群島的主權。如果這一點可以確定,那么此后法國和越南一系列的所謂主權行為和管轄行為將構成對中國西沙群島的侵略,而中國此后的一系列行為將構成中國主權行為的延續(xù),從而形成一系列的中國具有西沙群島主權的完整的證據(jù)鏈。
在南沙問題上,奧斯丁提出的關鍵日期有如下幾個:
第一個是1939年。奧斯丁認為,依據(jù)這一日期,基本可以確定的是法國對南沙群島中的主要島礁具有主權,其中一些島嶼的主權是法國從英國手中取得的。1877年英國吞并了南威島(Spratly Island)和安波沙洲(Amboyna Cay),并將其出租給一家北婆羅洲的公司開采鳥糞。1899年當合約租期到期以后,英國又向該公司頒發(fā)了新一期的租約證,這構成了英國擁有南沙島嶼的主權依據(jù)。1930年4月,三艘法國軍艦登陸南沙群島中的一些島嶼,并正式聲明占領。1933年7月26日,法國在官方公報上宣布吞并南沙群島中的6 個島嶼。1933年12月21日,印度支那總督在一個法令中重申了這一吞并,不同的是,總督令中列出的是7 個島嶼而不是6 個。這7 個島嶼是南威島、安波沙洲、太平島(Itu Aba)、南島(Loaita/South Island)、中業(yè)島(Thitu)、北子島(Northeast Cay)、南子島(Southwest Cay)。在宣布吞并之后,法國在主要島嶼上駐扎了一些軍事人員。由于英國沒有抗議法國的行為,奧斯丁認為,英國通過自己的不作為,已經(jīng)放棄了對所占南沙島嶼的主權,承認了法國對這些島嶼的主權。1939年,日本占領了南威島,并將其置于臺灣總督的管轄之下,法國對此進行了抗議,顯示其企圖繼續(xù)占有南沙島嶼主權。奧斯丁認為,根據(jù)這一系列行為,可以確認法國對南沙島嶼的主權。
奧斯丁認為,從中國提供的大量有關航路、島嶼名稱及其位置的文字記載和地圖,雖然可以初步確定中國對南沙島嶼的主權,但依據(jù)中國政府對英國和法國的吞并行為的消極反應,對他國一些私人機構開發(fā)島嶼資源的不作為(根據(jù)他掌握的資料,從1917年開始,日本就開始在一些南沙島嶼上開發(fā)鳥糞,而中國似乎沒有抗議)以及一些當時專家提交的有關中國南部邊界的調(diào)研報告和當時出版的有關中國南部邊界的地圖,似乎可以得出結論,中國已經(jīng)放棄對南沙島嶼的主權。
奧斯丁認為,雖然中國對1933年法國的吞并行為作出了抗議,一是8月4日中國外交部對法國政府的知照“中國保留對所說被占領土的權利”,二是1935年官方出版了包含南沙島嶼詳細名稱的地圖,但相對于法國的占領行為而言,其法律效力是比較弱的,因此他得出結論,從效力上看,法國對南沙部分島嶼的主權證據(jù)更有力些。按此推理,在日本投降之后,南沙群島應該屬法國所有,但法國并沒有依此提出主權要求,這成為以后法國放棄南沙島嶼主權的一個有力證據(jù)。
第二個關鍵日期是1971年。奧斯丁認為,從1946 至1971年,中國對南沙群島的主權可以說是絕對的(exclusive),因為在這一時間段,對南沙島嶼提出主權的其他國家沒有任何一個對中國的南沙群島主權提出挑戰(zhàn)。直到1971年,菲律賓占領了南沙群島中的三個島嶼,才對中國的南沙群島主權開始提出挑戰(zhàn)。奧斯丁認為,在從1946年到1971年的時間內(nèi)中國對南沙群島實施了有效占領,而其他國家對此予以了默認,這構成了中國對南沙群島主權的有力證據(jù)。
首先看中國有效占領的相關證據(jù),這種證據(jù)包括中國自己的駐軍和占領以及對他方覬覦的抗議。
1946年中華民國宣稱對整個南沙群島具有主權,并在主要島嶼太平島駐軍直到1950年。
1956年7月,“中華民國 ”外交部 對菲律賓人托馬斯·克洛瑪(Thomas Cloma)侵占南沙部分島嶼提出抗議。
1956年6月至9月后,“中華民國”三次派海軍對南沙島嶼進行巡邏,重申中國對南沙群島的主權,同時作為對克洛瑪侵占的抗議。
1956年“中華民國”軍隊攔截了一艘闖入該海域的菲律賓船只,對該船船長進行了質(zhì)詢,沒收了該船只攜帶的武器。
195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頒布了領海聲明,特別指出南沙群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土。自此以后,中國對南越的每一次主權聲稱行為都予以抗議。
195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西沙、中沙和南沙行政管理機構,對南沙、西沙和中沙群島進行行政管轄。
1963年10月, “中華民國”派偵查和補給部隊到太平島,并在其他幾個島嶼樹立界標。
中國在這一時期的一系列占領和管轄行為構成了中國占有南沙島嶼主權的有力證據(jù)。
其次,相反南越在這一時期,雖然也對西沙群島提出了主權要求,但其不僅在時間上落后于中國,而且也沒有實際的占領。
南越第一次正式對南沙群島提出主權要求是在1951年。1956年的某一天,南越在其中的一個島嶼樹旗以示主權,并分別于1961年和1963年在南沙群島中的6 個島嶼建立主權標志,1973年修訂了其國內(nèi)島嶼管轄的條例,但直到1973年,南越都沒有實際占領其中任何一個島嶼。因此奧斯丁認為,無論從時間上看(南越晚于中國),還是從其他具體的管轄行為看,中國對南沙群島的主權依據(jù)都要強于南越。
再次,對于上述這些有限的證據(jù),當今的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并不能引用。因為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官方在20 世紀50年代就對中國南沙群島的主權予以了公開的承認,這種承認一直持續(xù)到1975年。根據(jù)國際法禁止反言的原則,越南不能引用南越這一時期的證據(jù)證明自己對南沙群島的主權。總之,奧斯丁認為,從1946年到1971年這一時間段的相關證據(jù)表明,中國對南沙群島擁有主權。
依據(jù)以上的分析和結論,奧斯丁認為,1971年以后菲律賓、馬來西亞和越南對南沙島礁的占領就是惡意侵占(adverse possession),沒有任何國際法基礎。也許一些人可能擔心,這種惡意侵占以后是否會構成國際法所認可的有效占領和管轄?奧斯丁認為,這種情況并不會削弱中國的主權。
以上是把南沙群島當做一個整體分析得出的結論,如果把南沙群島分割開來,結論又會如何呢?奧斯丁認為這要取決于這些島嶼被占領時的具體情況,即這些島嶼是否是無主地(terra nullius)。
如果將南沙群島分割開來,奧斯丁認為,情況可能會變得復雜。但首先可以確定的是,依據(jù)1946年以后中國政府的占領和管轄行為,中國對太平島及一些主要島礁(包括鴻庥島、安波沙洲、中業(yè)島、雙子礁)的主權依據(jù)比其他任何國家的依據(jù)都要強。其次,即使可以確定中國對一些島嶼的主權,但一些礁石可能距離這些島嶼太遠,不在島嶼的領海范圍之內(nèi),且又沒有人居住,那么一些國家確實可以以此為借口主張其為無主地①依據(jù)現(xiàn)行的1982年《國際海洋法公約》,島和礁的法律地位是不同的。島可以有領海,礁沒有獨立的法律地位,其歸屬往要取決于其所在水域的位置。依據(jù)國際法院的判例,如果一個礁是在一個國家的12 領海之內(nèi),那么該礁將屬于該主權國,否則它不屬于任何國家。而在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中,特別是南沙群島中,一些島和礁的距離比較遠,按照1982年《國際海洋法公約》,即使可以確定一個國家對島嶼擁有主權,也無法判定礁的主權歸屬問題。而菲律賓侵占部分南沙島礁的一個法理就是,這些島礁由于距離較遠,根本就不是南沙群島的一部分,即使可以確定中國對南沙島嶼的主權,也不會影響其吞并一些礁的合理性。與此相關,因為一些礁石或暗沙只有在低潮時才露出水面,而高潮時被水淹沒,沒人能在此生活和居住,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有效行政管轄的問題。依據(jù)當代國際法院的判例,依據(jù)海洋法公約,在礁石和暗沙的主權無法確定的情況下,對礁石的實際有效的管轄將構成主權的主要依據(jù)。由于礁石和暗沙沒有人類居住,實際有效管轄也往往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判定一個國家對不在島嶼領海主權范圍內(nèi)的礁石歸屬問題就沒有了法律依據(jù)。。如果是這樣,奧斯丁認為,那將迫使國際法院根據(jù)實際的占領和管轄情況對每一個島礁的主權進行判定。如果這種情況出現(xiàn),筆者認為,這對中國的主權主張可能是非常不利的。
從以上對奧斯丁分析方式的介紹可以看出,與既有的中國政府的論證方式相比,從法律的角度看,其論證方式體現(xiàn)出更強的法律專業(yè)思維。筆者認為,兩種論證方式的一個主要區(qū)別在于,對待證據(jù)材料的方式不同。奧斯丁的分析論證方式,不是平等地看待爭端各方按照日期列舉的所謂各種證據(jù),也不是逐一批駁對方提出的所謂的主權行為,而是通過選取關鍵日期,如南沙群島爭端中的1971年,來分別對待關鍵日期后爭端各方所列舉的證據(jù)。在南沙群島爭端中,因為按照證據(jù)已經(jīng)可以確定1971年之前中國對南沙島嶼的主權,那么此日期之后,中國對南沙島嶼的管轄行為就可以看作是中國主權行為的延續(xù),而其他國家對南沙島嶼的占領和管轄行為就被看作是惡意侵占,不被賦予法律效力,因此也就不值一駁。
為什么要將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的主權論證分開來?奧斯丁并沒有對此明確說明。按照筆者的理解,這是依據(jù)國際法院判例進行分析的邏輯要求使然。
也許在奧斯丁看來,在判定南沙群島和西沙群島的主權歸屬問題上,如果將二者混在一起,依照國際法院選擇關鍵日期的做法,將很難找到這樣一個關鍵日期,明確某國對整個南海島嶼的主權,因此必須將二者分開。筆者認為,按照國際法院的判例,奧斯丁的分析是思路最為清晰、說理最為透徹和公允的。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什么10 多年來其分析沒有得到中國學者足夠的重視,中國學者依然按照過去的思路進行論證?
是因為奧斯丁的分析得出了對中國不利的結論嗎?筆者認為顯然不是,奧斯丁的結論明顯是有利于中國的。奧斯丁認為,在西沙問題上,“證據(jù)效力對比表明:中國對西沙群島的主權依據(jù)強于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2]
在南沙群島問題上,奧斯丁認為,“從最不利的角度講,中國在整個南沙群島方面的立法和行政行為,如1958年的領海聲明,以及隨后的對其他國家入侵的抗議,繪制清楚表明中國主權范圍的各種地圖,都不得不讓人得出一個相對容易接受的解釋:中國對整個南沙群島的主權至少和其他國家打個平手?!保?]
從以上的引證來看,中國的學者不愿意接受奧斯丁的分析方式,顯然不在于他最后的結論。筆者認為,中國之所以不愿意觸及奧斯丁的分析和論證,是因為他在分析中提出兩個中國學者不能接受的分結論:從1816年至1909年,基本可以確認越南對西沙群島的主權;1939年之前,基本可以確認法國對南沙群島具有主權。雖然這不會危及到中國對西沙和南沙島嶼具有主權的最終結論,但這是中國政府和學者不能接受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歷來主張,中國對南沙群島和西沙群島進行了不間斷的管轄,中國對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一直擁有主權,中國從未放棄過南沙群島和西沙群島的主權。如果中國要堅持這一主張,中國學者堅持自己的分析和論證方式,就需要在某些問題上進一步論證,就需要對某些不利證據(jù)進行反駁。
依據(jù)筆者目前掌握的資料,中國要堅持自己傳統(tǒng)的論證方式,依然要面臨以下幾個對自己非常不利的證據(jù):(1)中國對英國1877年吞并中國部分南沙島嶼和對南沙島嶼行政管轄的不作為; (2)20 世紀30年代中國政府的一些文件和一些專家學者的報告對南沙群島主權表達的含糊。
需要指出的是,奧斯丁的分析結論是在假定中越雙方提供的依據(jù)真實和準確的條件下作出的,他并沒有對越南對所謂的黃沙就是中國的西沙進行分析和判別。令人欣慰的是,我國的南海問題研究專家韓振華先生對越南官方記載中的黃沙進行了詳細的分析,令人信服地證明越南的黃沙根本就不是中國的西沙[4]。傅崐成教授也對清朝政府對南海的一系列管轄行為作了系統(tǒng)的梳理[5]。筆者認為,這些研究都不足以推翻奧斯丁的分析框架和論證方式,只是進一步強化了這種論證方式中國對南沙群島和西沙群島主權論證的效果。
筆者認為,奧斯丁的分析方式,可以作為我們繼續(xù)論證中國西沙和南沙島嶼主權的一個值得借鑒的方式。一是它可以化解對我們自己不利的一些證據(jù)。依據(jù)這種論證方式,雖然中國的南海島嶼主權論證面臨一些不利的證據(jù),但依然可以得出中國具有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主權的強有力的結論。二是它有很強的適應性,即使今后我們有大量確鑿的證據(jù),證明其某些階段性的分析結論是站不住腳的,我們依然可以利用這一框架和論證方式。三是它符合國際法院審判國家間領土爭端的慣例,其話語方式為國際社會所普遍接受,可以為我們的主權論證提供一種強有力的心理支持:中國的南海島嶼主權,不再是一種自說自話,而是按照國際法院的判例分析和推理得出的一種強有力的結論。四是它指出了我們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根據(jù)這種論證方式,如果1931年就已經(jīng)明確了中國對西沙群島的主權,那么此后越南所謂的對西沙群島的主權要求就不值一駁,根本沒有任何國際法基礎,相應的,中國關于西沙群島的論證研究重點就應該放在1931年以前對西沙的有效管轄方面的相關資料的梳理上。按照這種論證方式,如果1971年之前就已經(jīng)明確了中國對南沙群島的主權,那么1971年之后其他國家對南沙島礁的占領就沒有任何國際法基礎,相應的中國關于南沙群島主權的論證重點就應該放在1971年之前中國對南沙群島及其水域進行有效管轄的相關資料的梳理上。
雖然有以上種種的長處,但筆者依然預言:依照國際法院判例的分析論證方式,雖然看上去簡潔明了,給中國擁有南海島嶼主權提供了有力的法理支撐,但傳統(tǒng)的論證方式還會占據(jù)主導。為何?除了中國政府一貫的立場和歷史情感的原因之外,筆者在這里愿意以一個日常生活中的類比給出一個心理學的理由,并結束本文的分析:兩種論證方式就如同中國學??荚嚂r學生的答卷與老師的參考答案。老師判卷只看要點,沒有要點,答再多也不會給高分。學生不知道標準答案,因此在答卷時把自己知道的相關的所有知識都列舉上去,自認為即使答不對,也不會得負分,甚至可能賺取一些同情分;而答多點,老師判卷時給點同情分也有依據(jù)。在標準答案出來之前,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答案是標準的,完全正確的,因此答多點總是一種占優(yōu)的策略。
【注 釋】
[1]參見斯雄:《南沙探秘》,人民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第52 -61 頁。
[2] Greg Austin,China's Ocean Frontier:International Law,Military Force and National Development,Allen Unwin Australia Pty Ltd.,1998,p.130.
[3] Greg Austin,China's Ocean Frontier:International Law,Military Force and National Development,Allen Unwin Australia Pty Ltd.,1998,p.161.
[4]韓振華:《南海諸島史地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154 -180 頁。
[5]傅崐成:《我國南海歷史性水域法律地位之研究》,臺灣“行政院研究發(fā)展考核委員會”編印,1993年,第57-7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