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萍
(黑龍江大學 明清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 哈爾濱150080)
明代貼身婢女群體存在基礎(chǔ)及生存模式探微
王雪萍
(黑龍江大學 明清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 哈爾濱150080)
明代貼身婢女群體主要集聚在擁有經(jīng)濟實力的大家庭中,是婢女群體內(nèi)部分工的結(jié)果。除了能夠彰顯主人社會身份、地位和家庭財富外,貼身婢女大量存在也與這些富有家庭縱情聲色和企圖規(guī)避婚姻風險有著緊密聯(lián)系。貼身婢女隨著年齡的增加最終走向分流,多數(shù)還是以婚姻形式改變?nèi)松壽E。整體上看,盡管明代貼身婢女在需求動因、選取標準及與主人的關(guān)系等因素影響下而呈現(xiàn)出某些不符合其身份的特殊性生存模式,但這并不能改變其卑賤的社會地位。
貼身婢女;生存模式;明代;婦女
貼身婢女指在家庭中專屬于某位主人、主母或公子、小姐,并隨時陪伴于左右的婢女。由于這些婢女不離主人左右,服侍主人飲食起居,故人們常常形象地將此類婢女稱為貼身婢女。明代社會上貼身婢女稱呼已經(jīng)非常普遍。關(guān)于明代這一群體的研究,目前主要集中在戲曲、小說中的丫鬟層面,尚無對這一群體的綜合性分析。鑒于此,本文嘗試對貼身婢女進行深層次研究,希望能夠凸顯這一群體的復雜性和多樣化特征。
貼身婢女在蓄婢之家專屬于某一特定主人。它的出現(xiàn)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大家庭;另一個是家庭必須具有財力作支撐。一般在小家庭中,婢女的角色和職責具有綜合性特征。而大家庭中,婢女群體內(nèi)部會出現(xiàn)分工。宋人洪巽《旸谷漫錄》中就談道:“京都中下之戶不重生男,每生女則愛護如捧璧。甫長成則隨其姿質(zhì)教以藝業(yè),用備士大夫采擇。其名目不一,有所謂身邊人、本事人、供過人、針線人、堂前人、集劇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廚娘等項。就中廚娘最為下色,然非極富貴之家,必不可用?!盵1]從“名目不一”的婢女培養(yǎng)中能夠看到,士大夫家庭對婢女有不同使用的需求。但最為下色的廚娘“非極富貴之家,必不可用”,則反映出能夠蓄買專門婢女的家庭必然是財力殷實的大家庭。由此推知,“身邊人”或“堂前人”類的貼身婢女也主要躋身在上流社會的家庭中。
貼身婢女主要陪侍主人,不從事生產(chǎn)活動,故嚴格意義上說,她們屬于純粹的消費者。同時,“八百買奴千買婢”[2],蓄婢也是需要成本的。若從經(jīng)濟學投入與產(chǎn)出的角度分析,購買這類婢女不劃算。因為蓄婢本身屬于奢侈的事情,不僅購買婢女需要成本,那些不從事生產(chǎn)的婢女供養(yǎng)也需要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所以,中等家庭是否蓄婢也被用來作為區(qū)分人們奢儉品行的標準。如明代蔡獻臣在《清白堂稿》中贊美林伯的母親“早作夜息,樹種畜養(yǎng),家計漸昌,而伯母終身勞瘁,未嘗輕收一婢,輕費一錢,是其儉也”[3]。盡管如此,在明代市民社會中,貼身婢女還是非常普遍的,這背后還存在其他深層的社會動因。
首先,使奴喚婢是社會身份、地位的象征。明代社會禁止庶民之家蓄養(yǎng)奴婢,但對功臣及品官之家卻例外,這使蓄婢成為官宦之家的特權(quán)。不過,對功臣及品官之家使用奴婢數(shù)量,也有嚴格規(guī)定:公侯家奴婢數(shù)不過二十人,一品官員不過十二人,二品官員不過十人,三品官員不過八人。[4]不同蓄奴婢數(shù)量規(guī)定的背后是官宦之間社會身份和地位的差異。值得注意的是,國家法律規(guī)定在社會實際運行中往往難以真正奏效。張瀚在《松窗夢語》中也稱,當時“人皆志于尊崇富侈,不復知有明禁,群相蹈之”[5]。沖破蓄奴婢數(shù)量限制規(guī)定的恰恰是特權(quán)階層本身?!睹餍⒆趯嶄洝肪陀涊d:“在京各駙馬皇親及天下王府并王親儀賓之家,蓄養(yǎng)奴婢、家人之類,比之舊制,或多逾十倍。”[6]當然,下層社會也不乏突破限制的例子。明代學者謝肇淛在《五雜俎》中稱那些非王公的巨室“蒼頭使女,擬于王公”[7]。就貼身婢女來說,她們不僅是主人、主母或小姐、公子生活中的侍女,而且還是映襯他們地位的裝飾品。像小姐身邊安排婢女,《悅?cè)菥帯みx侍》中說得非常清楚:“美人不可無婢,猶花不可無葉。禿枝孤芷,雖姚黃魏紫吾何以觀之哉?佳婢數(shù)人,務須修潔。時令烹茶、澆花、焚香、披圖、展卷、捧硯、磨墨等項。兼其命名,亦猶齋頭品具,可無佳稱乎。”[8]婢女相對小姐來說,就猶如花葉,甚至齋頭品具,都是小姐身份地位的襯托品。
其次,蓄婢是主人擁有財富的象征。在中國古代社會,婢女屬于主人的私有財產(chǎn)。漢唐時期的財產(chǎn)稅中,婢女都是作為資產(chǎn)來計算的。新出土張家山漢簡《戶律》規(guī)定:“民欲先令相分田宅、奴婢、財物,鄉(xiāng)部嗇夫身聽其令,皆參辨券書之,輒上如戶籍,有爭者,以券書從事;毋券書,勿聽?!薄懊翊蟾改?、父母、子孫、同產(chǎn)、同產(chǎn)子,欲相分予奴婢、馬牛羊、它財物者,皆許之,輒為定籍?!边@里的奴婢是作為馬、牛、羊一樣的財產(chǎn)登記在戶籍中的?!短坡墒枳h》卷六《名例律》明文規(guī)定:“奴婢賤人,律比畜產(chǎn)?!蓖瑫硎摹稇艋槁伞芬?guī)定:“奴婢既同資財。即合由主處分?!笨梢姡跐h唐時期,奴婢被視同財物這一觀念已為人們所普遍接受。發(fā)展到明代,私家蓄婢被法律所禁止,奴婢在法律上被視為財產(chǎn)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不存在。但是,財富之家廣泛使用奴婢還是被社會所認可,甚至成為財富的標志。如《喻世明言》中談道:“如今且說杭州城中一個團頭,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團頭了。掙得個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種的有好田園,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zhèn)€廒多積粟,囊有余錢,放債使婢,雖不是頂富,也是數(shù)得著的富家了?!盵9]《醒世恒言》中的莘瑤琴跟了賣油郎秦重,“不上一年,把家業(yè)掙得花錦般相似,驅(qū)奴使婢,甚有氣象”[10]。雖然以上兩例皆取自市井小說,但卻是明代基層社會的反映。
再次,貼身婢女的大量存在也與社會上富有家庭的縱情聲色行為緊密相關(guān)。如《典故紀聞》載:“工部尚書吳中,山東武城人,有材能,然惟聲色貨利是好,寵妾數(shù)十。”[11]僅作保守估算,吳中每個妾身邊有二至三名侍奉的婢女,吳家婢女的數(shù)量也能達到百人。明代小說《石點頭》還談到江西臨川地區(qū)有個謝啟,“祖父世代揚州中鹽,家私巨富……后房上等姬妾三四十人,美婢六七十人,其他中等之婢百有余人”[12]。文字雖然有夸張之嫌,但仍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貼身婢女隨納妾增多而不斷增漲的情況。
最后,貼身婢女的大量存在也與明人規(guī)避婚姻風險有關(guān)。趙民獻在指出喪妻再娶之諸多弊端時,談到貼身婢女是化解此困境之良法。他說:“有不幸喪妻,壯年無子者,自當續(xù)娶。茍年踰四十,又有子息,第令一二婢侍巾櫛足矣。斷不可再娶也。蓋幾再娶,必少艾,年齒不齊,一不便也。夫卒于前,少年寡居,二不便也。彼若無子,必當改圖;彼若有子,必妬前子,三不便也。前子事之如母,名分已定,稍不愜意,必以不孝,或以不忍言者污之,羞恥不顧。動經(jīng)官府,此俱吾所目擊者,敗名敗家,覆轍相尋,奈何弗畏?!盵13]另外,管志道亦結(jié)合古禮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也極為支持納婢的主張。他說:“圣朝之制,待繼母、庶母俱重。人子一不盡道,輒冒不孝之名,此在為人父者當有以豫為子地也……從四十外喪偶,而家有冢婦,但納妾,勿納妻。蓋妻后冢婦而進,非極孝順之子婦,難諧也。從六十外喪偶,而旁無侍妾,但納婢,勿納妾。蓋妾以少艾而入,非極貞極烈之天性,難馴也。”[14]可見,明人規(guī)避婚姻風險的考量,在某種程度上也促使社會上貼身婢女的廣泛存在。
關(guān)于什么樣子的婢女才能成為貼身婢女,明代禮俗對此并沒有明確闡釋,但主人在選擇時往往會遵循一定之規(guī)。或重外貌,或重品行,或兩者皆兼。具體言之:
其一,對婢女外貌、心智的要求。婢女外貌大致要清秀些、聰明些。如《祝子志怪錄》記載:“吳城虹橋下有潘氏女嫁樂橋李生,一從媵頗姝麗。”[15]再如:“龔士鳳者……妻金氏肥而丑,有婢頗媚好。”[16]兩例中都提到女主人的貼身婢女相貌姣好這一共同點。至于貼身婢女的心智也要高些。如李長祥記述其妻子的隨嫁婢女文鶯甘愿用自己與女兒的性命代替女主人與小主人時,便對此點有所體現(xiàn)。文載:時人訛傳李長祥死亡,其妻子欲攜兒子共死,“仆婦文鶯,本夫人婢也。曰:‘夫人當為公子計,以延李氏宗祀,惡可死?’夫人曰:‘然則奈何?’文鶯曰:‘婢子死罪,愿代夫人,以吾女代公子,俟死于此,夫人速以公子去?!蛉似唬骸踩淌谷甏宜??’文鶯曰:‘小不忍,事易僨,速去之,速去之?!盵17]從此例可以看出,女主人只會被動地哭泣,毫無主見。與此相對,貼身婢女表現(xiàn)得卻比女主人更沉穩(wěn),一是婢女指出女主人應當為丈夫存子嗣是第一要務;二是想出偷梁換柱的辦法;三是行事果斷,認為“小不忍,事易僨”。與此相似,《耳談類增》中也提到了一個智慧超凡的婢女,不僅巧妙地保全了小主人,而且還抓住了盜賊。[18]這兩例中的貼身婢女的心智可謂聰慧。
其二,能言善辯,善于揣摩人心。明代社會流行著“寧娶大家奴,莫娶小家女”的觀念。明人李蓘就此諺語做專門解釋道:“此鄙諺不足道矣!然元好問論人才須上作養(yǎng),譬世之美婦多出于膏腴甲族熏濃含浸之下;閭閣間非無名色,一旦作公夫人,則舉止羞澀,曾大家婢不如。則夫鄙諺所謂其亦有自來耶?!盵19]可見,李蓘也承認,某些大家婢女見多識廣,在行為處事上確實要略勝于“小家女”。對此,湯顯祖也稱:“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故薛駙馬家青衣者,折券從良,十余年矣。性便僻,巧言語,豪家戚里,無不經(jīng)過,追風挾策,推為渠師?!盵20]鮑十一娘能把媒婆職業(yè)做得有聲有色,以至于“豪家戚里,無不經(jīng)過,追風挾策,推為渠師”,這應與其在薛駙馬家為婢女見慣大場面、能言善道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督鹌棵贰分姓f潘金蓮是“使女出身,慣會小意”[21],也即說察言觀色、揣摩人心是貼身婢女應有之素質(zhì)。
其三,品行要端正。貼身婢女常年在主人身邊侍奉,尤其是女主人、小主人,如果婢女品行不端,往往會教壞其主人。而對那些侍奉男主人的貼身婢女的品行要求也很嚴格,畢竟這些婢女還經(jīng)常性地會與男主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乃至懷有身孕。對此,明人黃省曾對婢女的選擇亦作了闡述:“妾媵之買,或以嗣胤弗茂,或由房闥無人,勢在必蓄。然亦須精擇貞純,父母禮舊,骨氣顏容,不必華艷,但得貌相儼厚,毛發(fā)充盛,慎默清音,素性避檢,容易羞頳者,即為良姬。若所生淫悍家,無廉恥,幼習倚門,早閑調(diào)笑,或籍系娼流,或身為擯婦,雄言捷口,偷目揚眉,逢人作媚,舉止輕褻者,即為賤嬪??v得弄璋,必成破蕩。若生女息,決至濫奔”[22]。
婢女是主人家庭構(gòu)成中的邊緣化成員,但貼身婢女由于經(jīng)常侍奉在主人身旁,故而其與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稍顯不同。通常來講,侍奉過主人的父母、祖父母的婢女往往會受到主人的禮遇。如汪氏“御臧獲有恩,其年往者多厚給之,曰:‘是先世陳人也?!绘疽越?jīng)世程宜人,故廿七年不加撲抶”。[23]又如葉夫人對“二親遺一老婢,養(yǎng)終其身,敬禮不少衰”[24]。甚至有的主人用侍奉生身母親半格標準來對待母親的貼身婢女,“即先母所遺媵婢亦半母事之”[25]。這些侍奉先人的貼身婢女,亦或老婢,都是經(jīng)過歲月磨礪,蹣跚走過貼身婢女生命歷程的那部分女性,她們因完成或即將完成照顧主人的使命而受到主家的優(yōu)待。而那些芳華正當好的年輕貼身婢女在主家又是怎樣的光景?與主家家庭成員之間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呢?
專門侍奉待字閨中小姐們身邊的貼身婢女,由于與小姐朝夕相處,往往對小姐的心思了解頗多,可謂情意相通。如《山中一夕話》中稱:“嘉慶子者臨江梅氏,父為東甌令,早卒。母虞美人孀居紡織以教子。年十二時,從四門子學?!厮囟鹫?,鄰女也。年甫十五,而有麗色。子聞而慕之。(適摘花相逢)婢金菊香至,戲曰:‘姐見蝶戀花也?!鹧诿婕沧摺!辨九畟芍〗愕男囊?,暗中為二人傳遞書信,最終促成良緣。[26]時人對貼身婢女與小姐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也多作詩詠嘆:“春風吹花落紅雪,楊柳陰濃啼百舌。東家蝴蝶西家飛,前歲櫻桃今歲結(jié)。秋千蹴罷鬢鬖髿,粉汗凝香沁綠紗。侍女亦知心內(nèi)事,銀瓶汲水煮新茶。”[27]“空閨怨思豈能無,龍吠中宵吾愛吾。怕見鴛鴦停刺繡,閑尋木偶對樗蒱。言情麗句人休問,遣悶醇醪婢慣沽?!盵28]
專門侍奉主婦們的貼身婢女,與女主人的關(guān)系相對復雜一些。導致復雜的因素是:其一,女主人身邊貼身婢女的構(gòu)成較女子在娘家做小姐之時復雜得多,有的婢女屬于隨嫁婢女,有的則是夫家的婢女。其二,家中的男主人對這些貼身婢女的態(tài)度也會影響婢女與主婦的關(guān)系。主婦的隨嫁婢女是女主人在夫家的親近之人,與女主人關(guān)系緊密,是女主人的幫手。她們大多與女主人感情甚好?!栋茁湓催z稿》卷五《囑亡婢》詩云:“吾家育爾夙恩深,一疾云胡遽弗任。太母北堂悲失手,小姑重閣痛傷心。秋風江上花神慘,暮雨庭前竹淚淋。地下鄰娘如可見,為期幽夢數(shù)相尋?!盵29]而女主人死后,有的婢女也欲同死。文曰:“鄉(xiāng)有鄉(xiāng)嫗乘藍輿而哭諸途,詢其自則曰:‘妾楊安人之侍兒也。今聞安人之死也,妾不得為人婢也,寧不愿為人婦也?!瘑韬?!婢之辭哉,主人之德!”[30]劉玉也就婢女與小主人嬉戲情景寫了首題為《志兒啜粥小婢掇榆為蔬戲作》的詩作:“傲吏寧辭室磬懸,齋廚新火煮清泉。春來榆樹沿城綠,一日何妨食萬錢。”[31]從上述史料中可見,貼身婢女與主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親密情景。
正因為主婢之間有著如此親密的關(guān)系,有的貼身婢女為鞏固女主人在夫家的地位,而甘愿做代孕工具。如“江西有畢氏者,中歲無子,甚以為憂。然與其妻極恩愛,不忍置妾。每醉后與妻遇寐,多不省記。其妻陰以侍婢代己,即有娠。露于畢,畢怪而并其妻疑之。既產(chǎn)子,欲斃之。其妻以實告,乃納其婢。試之,明年復產(chǎn)一子,于是釋然,乃感其妻”[32]。張履祥也記述了一件妄事:某個側(cè)室為鞏固自身在夫家的地位,讓自己的貼身婢女淫佚生下一子,假托為男主人的親子[33]。有的婢女甚至甘愿為保護女主人犧牲自己性命,如上文提到李文祥妻子的侍婢。有的婢女為照顧守節(jié)的寡主而終身不嫁。有的婢女甚至在了解女主人的心事后,還幫助女主人與情人幽會,追求自由的感情。如“張璧娘,閩之良家女也,歸半載而夫亡,……愛林子真之才,而越禮焉。所居樓上,又有復閣,使侍婢引林匿復閣中,往來甚秘”[34]。
當然,也有主婦與貼身婢女關(guān)系不好的。盡管貼身婢女與主人關(guān)系緊密,但日常生活中交集較多,如果主人不能善待之,就有可能使主婢關(guān)系趨于惡化,甚至會出現(xiàn)命案。宋懋澄家就遭遇了女奴弒殺主母案。文曰:“夫逆奴宋文者,其父王沈則先人之臧獲也,其妻阿滿則先慈之婢子也。文受懋澄(本書作者名字)之恩如父子,報懋澄之德同梟獐。始乘主母之病,使其妻行弒于舟。慮懋澄之知,糾其黨為賊于寓,誘宋信宋卿而舉事。微命幾絕于扼喉,賴宋慶留壽而得生。傷痕親驗于司寇。情昭赤棘,事載丹書,及獄成之日,復痛罵懋澄于倚重之中,此司寇合曹之所共見,而天地鬼神之所不容者也。”[35]主婦的猜忌與妒忌也會影響主婢關(guān)系。如《祝子志怪錄》記載:“吳城虹橋下,有潘氏女嫁樂橋李生,一從媵頗姝麗,而潘性極妬悍,心甚疑有他,且又難事,小不如意輒痛為鞭笞,酷虐萬狀。媵忿恨日深,既而愈不能堪,遂萌惡念。李素鬻藥餌,婢密取砒碯投飲食中以進。潘食之,但大嘔吐而不能死。如是者四、五……及明,婢以紫蘇湯進,潘遽啜一口,旋吐悶昏,傾湯視之,則滿甌底皆白沙汁,辨之,乃砒碯也。合家大驚,即鬻此婢于遠賈,而潘得免云?!盵15]
男主人的態(tài)度也是影響主婦與貼身婢女關(guān)系的重要因素。男主人介入女主人與貼身婢女的關(guān)系之中,令主婢二人之間猶如天敵一般無法共存。如張履祥記述了某故家男主人由于貪戀貼身婢女,導致家破人亡之結(jié)局。文載:“故家少年某再娶,隨嫁婢黑而矮。某與私溺焉,將以為妾。妻歸寧,從父母計,嫁之。某聞悲憤不已,就妻家大反目,必欲返婢,母不遜,益憤病作死妻家。若而夫婦,一以昏惑短命,一以嫉妬早寡,均足為戒。”[33]再如:“龔士鳳者……妻金氏肥而丑,有婢頗媚好。士鳳私焉。金氏妬悍,反目成仇。士鳳他出,金氏賣其婢,士鳳歸,求之不得。”[16]冒日乾的長女就是個與寵婢斗爭中失利的那個人,最終憂憤而死。[36]其父親在給朋友的信中提到此事:“不幸婿無情郎,為寵婢殞妻,使悍奴毆妻父。絕夫婦之倫,滅翁婿之分。亡上下之等。逆理傷化,滅法亂紀極矣?!盵36]
通過上述分析能夠發(fā)現(xiàn),明代貼身婢女群體主要集聚在擁有經(jīng)濟實力的大家庭中。作為主人的專屬婢女,貼身婢女是大家庭中婢女群體內(nèi)部分工的結(jié)果,而能夠達到分工的婢女規(guī)模,說明這些家庭也具有一定的財力支撐。貼身婢女不從事生產(chǎn)勞動,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純粹的奢侈品。她們之所以存在,有復雜的社會動因。蓄婢既是社會身份、地位的象征,也是家庭財富的標志。貼身婢女大量存在也與這些富有家庭縱情聲色緊密相關(guān)。同時,也與一些明人企圖規(guī)避婚姻風險。在眾多婢女中,主人選擇什么樣的婢女作貼身婢女,往往會遵循一定之規(guī),如對婢女外貌、心智、品行的要求。貼身婢女與主人的關(guān)系整體上非常親密。侍奉過主人的父母、祖父母的婢女往往會受到主人更多的禮遇。專門侍奉閨中小姐的貼身婢女,往往對小姐的心思了解頗多,能夠情意相通。專門侍奉主婦們的貼身婢女與女主人的關(guān)系則相對復雜。隨嫁婢女是女主人在夫家的親近之人,與女主人關(guān)系緊密,是女主人的幫手。她們大多與女主人感情甚好。不過,如果主人不能善待之,就有可能使主婢關(guān)系趨于惡化,而家中的男主人對這些貼身婢女的態(tài)度也會影響婢女與主婦的關(guān)系。貼身婢女隨著年齡的增加最終走向分流,盡管有的貼身婢女為侍奉主人而終身未嫁,有的為保護主人而犧牲生命,但多數(shù)以婚姻形式改變?nèi)松壽E,有的成為主人的媵妾,有的婚配后成為人妻。其生活方式除了繼續(xù)寄居在家庭內(nèi)養(yǎng)尊處優(yōu)或從事家內(nèi)勞動外,還有一些貼身婢女從良后進入社會自食其力,但她們大都從事著為時人所不齒的“三姑六婆”的行當。明代貼身婢女專門侍奉主人起居,決定了這類婢女的需求動因、選取標準以及與主人的關(guān)系上都呈現(xiàn)出特殊性。盡管在家庭中居于特殊地位,但其結(jié)局與其他婢女一樣取決于婚姻的方式,即使一些人從良后進入社會,其婢女的卑賤身份還是將她們固于賤業(yè)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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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12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3YJC770050);黑龍江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學術(shù)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TD201202);黑龍江大學杰出青年基金項目(JC2012W5)。
王雪萍(1976- ),女,吉林磐石人,黑龍江大學明清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博士,從事明代社會史與婦女史研究。
K248
A
2095-7602(2014)03-004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