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雕

陳平

登州府有個柳一刀，祖?zhèn)鞲竦莫氶T絕技，從他手里出來的根雕，那是雕鳥鳥似飛，雕虎虎生威，而且沒有一絲雕琢痕跡，竟像天生地長的一樣。一時間，柳一刀的根雕成了達(dá)官貴人熱衷收藏的物件。

這天，柳一刀的徒弟張萬財進(jìn)城送貨剛回來，“咕咚咕咚”一瓢涼水還沒喝完，就聽院外傳來喊門聲。他連忙迎出門，聽說是找柳一刀的，就把來人讓進(jìn)院里，向屋里喊了聲：“師父，有人找！”

柳一刀從屋里迎了出來，一打照面，只見來人一身公子哥打扮，后面還跟著兩名官差。寒暄幾句后方知，來人正是知府的義子，人稱朱大少，是個人見人怕、鬼見鬼愁的主兒。朱大少說自己是慕名而來，接著，他拿出一幅“龍翔九天”的名畫，要求照圖制作一件根雕。柳一刀細(xì)一端詳，說：“這畫的是五爪騰龍，要雕成器物的話，只有皇家才能享有。我一個山野村夫，豈敢造次？”

朱大少呵呵一笑：“你這村夫，還算有些見識。這‘龍翔九天就是要獻(xiàn)給當(dāng)今圣上的壽禮！”說著，又一豎大拇指道，“這是我義父知府韓大人交辦的事，你要不惜代價，精工細(xì)雕，務(wù)必在圣上生辰前趕制出來！”

聽朱大少這狂妄的口氣，柳一刀眉頭一皺道：“能為當(dāng)今皇上效力，是草民的榮幸。但這根雕講究‘三分雕琢，七分天成，必須是量材而做，方可不留一絲刀痕，制作‘龍翔九天的根材可遇不可求啊……”

沒等柳一刀說完，朱大少面色一凜：“當(dāng)我是傻子？你送出那么多根雕，都是天生地長的？想要銀子，你盡管開口。這上通天子的大事，要是搪塞不干的話，那可是死路一條！”見柳一刀無動于衷，他又聲色俱厲道，“這活兒你愿意得接，不愿意也得接，三天后必須開工，告辭！”話音一落，隨即甩袖而去。徒弟張萬財見朱大少負(fù)氣而走，趕忙賠著笑臉將他們往官道上送去。

過了一會兒，張萬財回來了，他好奇道：“師父，這是咱揚(yáng)名得利的好事，干嗎要得罪官府呢？”卻見柳一刀一聲不吭，緊咬牙關(guān)，脖子上青筋暴突，張萬財見狀，忙把要勸的話又咽了回去。

轉(zhuǎn)眼三天過去。這天一早，柳一刀把張萬財叫到身邊，不無遺憾地說：“看來三天期滿，為師我大難臨頭了！只可惜這祖?zhèn)鞯慕^技成了絕響……哎，我怕你過分依賴這‘無痕刀的手法，而荒廢了基本功，本想等你出師前再傳，沒想到……”柳一刀哽咽著拍了拍徒兒的肩膀。師徒倆正說著話，村里突然有人帶來口信，說張萬財?shù)母赣H病重，要他回家看看。柳一刀一想正合心意，恰好讓張萬財躲過這場是非，就替他收拾了一些銀兩，囑咐說：“好好在家里呆著，不見我的口信，萬不可回來！”

張萬財走后，柳一刀索性橫下一條心，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吧。沒想到三天期滿，朱大少竟沒上門糾纏，也不知打的是啥鬼主意，柳一刀心里沒底，他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熬到了第十天，朱大少還是帶著官差來了。他壓根不問“龍翔九天”做沒做，押上柳一刀便走。柳一刀被押進(jìn)了知府大院，只見院中擺著一塊巨大的根材，旁邊還架著一口油鍋，下面火焰熊熊。前面的一把太師椅上坐著一人，朱大少沖那人施了一禮，隨即大吼一聲：“大膽刁民，見到知府大人還不跪拜！”

坐在太師椅上的韓知府看了柳一刀一眼，板著臉說：“我現(xiàn)在給你兩條路：要么雕出‘龍翔九天，要么跳進(jìn)油鍋，是生是死由你選！”

柳一刀早有赴死準(zhǔn)備，并無怯意，可一抬眼看到那根材時，他卻面容失色。眼前的根材儼然是“龍翔九天”的雛形，居然還是他柳一刀的刀法！一旁的朱大少陰笑著譏諷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柳一刀空懷絕技，還不如你徒弟識時務(wù)！”

原來，那天張萬財送朱大少出來，被他威逼利誘動了貪心，假裝演出了一場“父病”的假戲。張萬財跟隨柳一刀多年，略知他擅用“蟻工雕木”，便讓朱大少搜來這塊根材，再用糖稀誘使螞蟻雕木。哪知，螞蟻引來不少，卻不“做工”。韓知府氣惱之下，打斷了張萬財?shù)碾p臂，把他投進(jìn)大牢，這才去押柳一刀進(jìn)府。

柳一刀聽了，雖對張萬財很是失望，但畢竟師徒一場，不忍心見死不救，他仰天哀嘆一聲，說：“罷了罷了！螻蟻尚且貪生，看來，這活兒我非接不可了?！敝齑笊僖黄沧煺f：“哼！你早該如此，何苦還要知府大人費(fèi)這心思！”

見柳一刀松了口，韓知府早就忍不住了，忙問：“難道你真是用蟻工雕木？”柳一刀點點頭，順手從口袋里取出一個小瓷瓶，拔開瓶塞，往地上滴了一滴液體，一眨眼的工夫，那地上就聚起黑壓壓的螞蟻；再取出另一瓶，液滴一落，蟻群又迅速散開。

在場的人都看傻眼了，心說：這是什么神藥？這么霸道？柳一刀解釋說：第一瓶是“蟻餌液”，用螞蟻愛吃的野果取汁加蜜糖熬成；第二瓶是“驅(qū)蟻液”，是用中草藥熬制的。根雕雛形雕好后，用毛筆將這兩種液體分別涂上，需要深雕的地方鑿出糙面，將“蟻餌液”滲得更深一些；不需雕的地方則涂上“驅(qū)蟻液”。這樣，螞蟻就會按意圖啃嚼木屑，出來的效果就像天然長成的一樣。

韓知府聽完，連連稱奇，并催柳一刀趕快動工，讓大家一開眼界。柳一刀卻搖了搖頭，說這根雕雛形刀法還很糙，要做成絕世佳品，必須重新雕刻，五天后施放螞蟻。而且，那些工蟻是山上獨有的種群，個頭比一般螞蟻大幾倍，又經(jīng)自己多年馴化。凡此種種，只有回家后才能完成作品。韓知府允準(zhǔn)了，派人送柳一刀回去，并讓官差日夜盯守，寸步不離。

回去后，柳一刀日夜雕琢，不眠不休，五天后，根雕雛形如期完成。第二天，韓知府坐著官轎，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柳家。柳一刀迎上前說：“大人，現(xiàn)在到了雕木的關(guān)鍵時刻，工蟻最怕驚擾，官差可否留在門外？”韓知府點頭應(yīng)允，只讓朱大少一人隨行。

柳一刀將二人帶到后院的柵欄屋，這就是蟻工雕木的地方，涂滿了液體的根雕雛形就擺放在地上。柳一刀跺了跺腳，只見地上冒出一行行赤褐色的螞蟻，向根雕爬去。一時間，上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一對對鉗式大牙齒咬在木頭上，頭一甩一甩的，木屑便“刷刷”地往下掉落。

韓知府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驚愕得合不攏嘴。一旁的朱大少眼珠子賊溜溜地一轉(zhuǎn)，問柳一刀：“這是最后一道工序？”柳一刀答道：“最后一道是防蟲蛀，用‘驅(qū)蟻液浸泡一下即可?！?/p>

話音剛落，突然“當(dāng)啷”一聲，朱大少拔出腰刀，兇光畢露道：“看來已經(jīng)大功告成了，而要讓‘龍翔九天成為絕世孤品，天下就不該再有柳一刀！”韓知府在一旁聽了，也拍掌大笑。

“且慢！我知道會有這天，一個將死之人，總要死個明白！”說著，柳一刀一把撕開衣襟，亮出胸膛上的一個大疤痕，“還記得這個嗎？你們草菅人命，泯滅天良，真是天理不容！”

朱大少一愣，見那疤痕竟然是個“蟻”字形狀，驀然想起七八年前的往事。那年，朱大少去逛廟會，一眼看見人群里一個小娘子姿色嬌美，他頓起歹意，上前動手動腳百般調(diào)戲。隨后趕來的丈夫厲聲呵斥，朱大少一怒之下，令人把他綁在樹上，下刀在其胸上刻了個“蟻”字，還指著他的鼻子說：“整死你，跟踩死只螞蟻一樣！”剛巧韓知府從那兒路過，小娘子急忙向前求救，不想韓知府竟昧著良心，當(dāng)眾指責(zé)她不該勾引富家子弟。小娘子含羞帶憤，一頭撞向石墻，當(dāng)場氣絕身亡……

柳一刀竟是當(dāng)年那個苦命的丈夫！朱大少縱聲狂笑道：“沒錯，你就是一只螞蟻！今天也逃不出被踩死的下場，少爺我送你去夫妻團(tuán)聚！”柳一刀卻冷冷一笑：“哼，你們視民如蟻，今天就讓你們葬身蟻腹！”

順著柳一刀的目光，韓知府和朱大少低頭一看，驚出一身冷汗。不知什么時候，身上竟爬滿了厚厚一層的螞蟻！原來，柳一刀早有準(zhǔn)備，他先在自己身上涂抹了“驅(qū)蟻液”，剛才扯開衣襟的時候，又暗將盛有“蟻餌液”的瓷壇絆倒，濃濃的餌液灑了一地，百步之內(nèi)的螞蟻傾巢而出。韓知府父子嚇得不停地跺腳拍打，這下蟻群被驚得騷動起來，鉗齒帶著毒液咬進(jìn)兩人肉體……

很快，兩人就像雪人般融化下去，轟然倒地。當(dāng)官差們找到柵欄屋時，只見地上無數(shù)的螞蟻，下面埋著兩具森森白骨……

后來，“龍翔九天”幾經(jīng)周折，輾轉(zhuǎn)到了當(dāng)朝天子的手上，滿朝大臣連連贊嘆：“此物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妙手偶得之！”只是沒人知道，為什么底部的落款是“蟻民莫欺”！

選自《科海故事博覽》20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