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路》的敘事倫理藝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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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海大學外國語學院，南京 211100)

在美國，科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1933—)被美國文學評論界巨擘哈羅德布·魯姆評為美國當代四大“小說天王”之一，與托馬斯·品欽、唐·德里羅和菲利普·羅斯齊名?！堵贰肥躯溈ㄥa的第十部作品，獲得了2007年普利策文學獎，描述一對父子行走在浩劫后的美國，被認為是一部“殘酷的詩學”。國內(nèi)外對該小說評論頗多。一些評論家從末日之后的虛無出發(fā)，探索在一個荒蠻的世界中社會和信仰存在的意義，如Thomas Schaub(托馬斯·施瓦布)著眼于小說中堅守道德底線的父子倆，認為“意義超越了父親對兒子的生命意義的肯定和保護的舉動”［1］。一些評論家從救贖視角出發(fā)，如Shelly Rambo(雪莉·蘭博)借助創(chuàng)傷理論探討宗教救贖的不可能，指出“非救贖性質(zhì)的結(jié)局是作者拋給讀者的一個危險問題:‘見證末日之后世界的意義在何?這個問題無關(guān)誰會拯救世界而是誰會親眼目睹世界的毀滅’”［2］。國內(nèi)的許多評論家則從生態(tài)的角度進行研究，如蔣文婧從生態(tài)倫理觀視域出發(fā)倡導建立人人相互關(guān)愛的社會關(guān)系以及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態(tài)關(guān)系，卻少有人從敘事倫理的維度去分析這部作品。然而，在任何一個宏大敘事中，人物的行為、現(xiàn)實的語境和想象的生活無一例外地都是在道德和倫理的困境中演繹著。

一、標點修辭觀照下的敘事倫理

對于一部缺乏情節(jié)和人物情緒推動的小說，如何保持讀者對文本興趣的難度是顯而易見的。而麥卡錫的處理方式是讓標點的變異成為小說敘事的重要線索，在敘事中展開標點變異修辭，使作品的審美空間更富彈性和張力，給予讀者暫停閱讀和深入思考的時空，獲得了對倫理價值問題的清晰聚焦?！堵贰分行揎椚宋飳υ挼碾p引號和否定縮寫符號在全文中的整體缺席不斷強化著讀者對文本人物的倫理情景的理解。人在末日災難之后突然被世界和自身的存在狀態(tài)剝奪了光明和幻想的權(quán)利，焦灼的大地使生物對身邊的任何人物都無法產(chǎn)生安全感，前行和未來等同于殘酷的否定。在這個惡劣的荒野上，只有相依為命的父子孤獨地行進在路上，與他人交流則意味著危險和奢侈。雙引號在這樣的文本環(huán)境中成為了一種多余的修辭符號，而麥卡錫在文體格式上對否定式縮寫符號剝奪的修辭策略(如Dont，didnt)，進一步凸顯文本惡劣的倫理意義環(huán)境。雙引號和否定縮寫形式在視覺上的整體缺失讓讀者直白地感受到在這個物質(zhì)條件惡劣的世界上父子倆要保留他們心中的倫理意識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任務，同時更感到深深的倫理憂慮。

由于麥卡錫在文體格式上的剝奪，文章中修飾否定短語的縮寫形式缺失了應有的縮寫符號，但同時卻引發(fā)讀者對另一些醒目地保留著它們的縮寫符號的修飾肯定縮寫形式的關(guān)注。麥卡錫對修飾肯定短語縮寫符號的保留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路》中外顯的無情的否定”［3］。不同于否定短語dont或didnt，表示肯定的縮寫形式 I’m或we’re在形式上包含著一個代詞，起到前景化位于縮寫形式前面的行為施動者的效果，使那個冷冰冰的遭到毀滅的世界在具有道德的、情感的和創(chuàng)造性的人類面前又重新有了一絲暖意。規(guī)范和變異縮寫形式的對比存在制造了一種“突出”效果，使得人稱主語I和We處于更加顯著的位置，無形中讓讀者體悟到了在世界末日里人類所散發(fā)出的微弱的倫理之光，剔除了文本的虛無主義印象，而這正好實現(xiàn)了麥卡錫對讀者倫理反應的預期。

在麥卡錫的筆下，縮寫形式是否攜帶省略符號成為文本反身指涉的策略，更是文藝美學對絕望的一種復調(diào)展示。標點符號的變異對比引發(fā)了讀者對麥卡錫世界最重要的成分的關(guān)注——人的主體性和道德信仰。在這個麥卡錫描繪的地獄般的世界里，人卑微的活著，但父子倆之間呈現(xiàn)出來的微弱的道德、強大的親情、生存的奇跡都使得文本呈現(xiàn)出一抹淡淡的溫情。父子倆作為明顯有別于受獸性主導的食人徒和放棄自己道德責任的自殺者的道德主體，在倫理的泥潭中仍然閃耀出人類倫理的熠熠光輝。父親在明知毫無轉(zhuǎn)機的疲于奔命中仍然不放棄一絲一毫的求生機會，如同《西西弗斯的神話》中堅持不懈推動石頭的西西弗斯，明明知道結(jié)果會失敗，仍舊無畏地向判定他命運的外部勢力宣布:他是他自己命運的主人。對孩子的愛使得人生向善的朝圣之旅沒有盡頭。

二、心理空間變遷中的敘事倫理

文學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要展現(xiàn)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和個體的潛意識活動。在《路》中，心理空間的伸縮擔負著對小說倫理主題的闡釋作用。在毀滅過后的世界這一大背景下，主人公父親的心理空間經(jīng)歷了混亂→壓抑→焦慮→釋然，直至精神徹底解脫的過程。而伴隨著心理空間的逐漸擁塞，文本突破傳統(tǒng)線性敘述而代之以夢魘般的碎片化陳述，使文本取得了共時性的空間效果:“父親”在過去、現(xiàn)在、夢境中隨意穿梭，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互相平行、交融，而精神的錯亂、焦慮、不安在這穿梭與交叉中愈見清晰，逐步揭示了主人公情感發(fā)展的軌跡。增強了空間敘事效果并強化了麥卡錫在文本中所營造出來的具體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使得讀者有機會通過文本敘事去“觸摸生命感覺的個體法則”，經(jīng)歷“道德原則的例外情形”［4］，將敘事中的道德感應轉(zhuǎn)化到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的想象中去，實現(xiàn)敘事倫理學的道德實踐力量。

在《路》中，麥卡錫弱化了傳統(tǒng)小說中實在的敘事空間，而將其虛構(gòu)特征變得分外明晰，讓夢境和現(xiàn)實共同構(gòu)架起小說的交叉敘事空間。這種交叉敘事模式將敘事視角從某一特定空間的束縛中解脫出來，讓人物和讀者可以更清晰地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審慎地做出自己的倫理判斷。對于曾經(jīng)在前世界生存過的男主人公來說，當下的現(xiàn)實猶如地獄般的夢境，已經(jīng)沒有什么美好的事物可以期待，他只能選擇不斷遺忘原先世界的所有意義和美好事物。然而過去依舊縈繞在他的心頭，殘酷地在他的夢中重現(xiàn)著一個他無法重返的世界，使他陷入時空的混亂之中。他會不時地夢到他的妻子，但是在垂死的世界里他連美夢這一小小的快樂都不敢企及，他拒絕一切與過去有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甚至連一直珍藏著的妻子的照片也被他狠下心丟棄在路上。這樣一個絕情的舉動不由引發(fā)了讀者的倫理質(zhì)疑和探究欲望，在這一片荒漠之中，還有什么值得人類珍惜;在人類的道德寶庫里，還有什么能留存下來;人和動物還有區(qū)別么?如果說妻子的照片象征著舊世界曾經(jīng)的美好和人類美好的情感，那么作為一個有倫理操守的人理應珍藏這一舊世界的美好事物以及珍惜過去的美妙點滴。男人的這種行為讓讀者費解，同時也無法認可，無法對他作出正面的倫理判斷。

隨著主人公心理空間的不斷轉(zhuǎn)換，讀者對父親這個人物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推斷，與此同時，對他的倫理判斷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麥卡錫通過讓讀者進入父親的心理空間，讓讀者處在優(yōu)越的知情位置，從而為讀者和人物之間架起一座交流的橋梁，暗中引導著讀者的倫理判斷。馬克·柯里(Mark Currie)認為“當我們對他人的內(nèi)心生活、動機、恐懼有很多了解時，就能同情他們”［5］。在《路》中旅程剛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就開始不斷地咳嗽，時常擎著淚看著男孩，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注定很快要死的，孩子是他活下去和無法停止焦慮的唯一理由。路途中，父親不斷通過自己的言傳身教讓孩子接受自己的道德價值觀念，所以當男孩向父親說出自己就是要為所有事情操心的那個人時，父親瞬時發(fā)現(xiàn)男孩已經(jīng)逐漸成熟，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了對孩子的道德傳承。伴隨男孩的逐漸成熟，父親的心理空間也從擁堵到通暢，其內(nèi)心的困惑和掙扎在時空的穿梭中一一緩解，直至臨終前終于將自己從精神的枷鎖中解脫出來。在《路》的荒原上，我們看到父子倆這個最小的社群對倫理道德的執(zhí)著守望。父親通過自己的言傳身教讓孩子懂得了道德不是必須或不得不服從的標準，而是每個人必須經(jīng)歷的人生歷練，是善的“自我”和“惡”的自我之間的廝殺。

三、敘事認知中的倫理預設(shè)

敘事認知令人迷惑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敘事者潛意識中存在的強烈虛構(gòu)傾向。敘事者通過“將歷史情結(jié)化(emplotment)，將離散的偶然事件整合為形式上的連貫整體，從而獲得意義”［6］。然而，文學傳統(tǒng)中各種敘事模式對生活的情結(jié)化過程有著深刻的影響，讀者“往往會不自覺地將某種現(xiàn)成的敘事模式套用在自己的生活上”［7］，忽視敘事者對事實進行的篡改、補缺、修訂，將自身的認知圖式強加于角色，所以在敘事交流中，敘事者和讀者各自的利己欲望和已有敘事模式的博弈共同決定著敘事認知的發(fā)展方向。

為了讓讀者相信人類救贖的可能性，麥卡錫在小說的敘事話語層面巧做布置，運用了許多圣經(jīng)和宗教詞匯，將文本裝扮為后啟示錄文學，使得讀者根據(jù)自己以往的閱讀經(jīng)驗，在一個歷時性和空間性的領(lǐng)域，不自覺地鏈接相似主題的歷時文本，及作品自身所蘊藉的價值觀念和人物倫理意識，在頭腦中埋下一個救贖主題的倫理預設(shè)。在《路》中，父親在途中給孩子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差不多成為支撐他們走下去的信念或是理由:他和孩子攜帶著人類傳承的火種，這使得父子倆的存在在這個看似絕望的世界里變得異常重要。通過這一敘述，父親賦予他們的旅程以神圣的意義，使得灰暗陰暗的大地上單調(diào)乏味的行進被一個高尚的使命所美化。在小說最后幾個章節(jié)中，當父親感受到孩子的道德力量不斷增強之后，“圣光”開始出現(xiàn)在敘事者的聲音中，如同父親一直所使用的“火種”的復調(diào)。當父親病得無法繼續(xù)行進時，他“看著男孩會繼續(xù)往前走，然后停下腳步往回看。他會抬起淚光閃閃的眼睛，看著男孩站在路上，從某個他想象不了的未來回頭望著他，在廢墟中閃閃發(fā)光如神龕”［8］。在此，讀者可以領(lǐng)會到作者的隱喻類比:在某種程度上，男孩就是圣靈在現(xiàn)世的衣缽。而父親對男孩那種無私的父愛讓讀者在荒蕪大地中感到了一絲暖意，不自覺地套用救贖敘事模式，急于相信在未來等待著男孩子的會是完滿的救贖之路。

文學的重心更多地在于關(guān)注感知的過程，而非最后直白的結(jié)果，因為“感受的過程本身是一個美學目的，必然要被延宕”［9］。讀者通常會對文本敘事格調(diào)的一致性和敘事結(jié)構(gòu)的高度完整性具有相當大的期待。在沒有閱讀文章結(jié)尾兩段時，讀者很容易對為兒子用言語構(gòu)建的意義世界的父親肅然起敬，被父子之間真摯的親情所打動，被男孩的從心底發(fā)出的善良光芒所打動，從而認同表面文字所體現(xiàn)的救贖敘事認知。如果依照美國的救贖敘事模板來解讀這個故事的話，孩子的精神力量將超越破壞者，在末日之后代表著復興力量。無論如何，善的光芒將照耀大地。但是麥卡錫并沒有清楚地描繪出這一美好的畫面，相反他在文章最后一段寫到:“斑點鮭的背上有一些迂回的圖案，那里記載著世界即將變成的樣子，地圖和迷宮。關(guān)于一件不能挽回的事情，一件不能重新做好的事情。”［10］毀滅是徹底的和無法想象出可以修復的。尾聲部分對未來的展望令讀者所有的感情投入在瞬間冰凍。麥卡錫親手摧毀了自己構(gòu)建起來的救贖敘事，告訴讀者它全然是虛無縹緲的。冷靜下來的讀者只能重新對文本進行倫理審視，從而發(fā)現(xiàn)小說結(jié)尾處那個接納男孩的家庭的到來其實也并未給他們內(nèi)心深處帶來多少實質(zhì)性的寬慰。因為在過去的路途中麥卡錫一直讓讀者懷疑他們在路上遇到的所有陌生人，人們無法得知在今后的路途中男孩是否能夠平安地生存下去。所以，這個家庭的到來只不過是讓讀者再次陷入了無法信任的破碎世界。

在面對小說中極端的災難時，可能的救贖促成了讀者對“本能和道德，肉體和精神，希望和絕望之間的斗爭”這一固定經(jīng)典模式的信息期待而喪失自身的思辨能力。令人困惑的結(jié)尾既是文本內(nèi)故事的延續(xù)又聯(lián)接著文本敘事之外的故事。在表面上是父親路途的結(jié)束，實際上預設(shè)著男孩和讀者將在路途上繼續(xù)開始希望與絕望之間的斗爭的辯證性思考。只有跳出舊有的救贖框架，讀者對作品才能有新一層的理解，作品同時才又敞開了另一種可能，主客體才能在雙向融合中邁向新的視域。

四、結(jié)束語

在后現(xiàn)代文學話語中，關(guān)于道德生活原有的嚴格界定已經(jīng)不再適用，道德話題更像是展示魔法的舞臺，揭示人類神秘特性的平臺，進而也更趨向含混無序。自然世界有一種自我平衡的調(diào)節(jié)機制，但文學作品卻很難做到讓所有場景、人物和情節(jié)協(xié)調(diào)一致、渾然一體?！堵贰氛求w現(xiàn)了這種當代文化環(huán)境所特有的倫理焦慮。小說中父親的心理空間旅程實際上暗含著如下的邏輯:在充滿邪惡世界中孩子心中嬌弱的善之花→父親的善之花(作家麥卡錫的善之花→每一位讀者的善之花→人類的善之花。正是在這一邏輯鏈條的演繹發(fā)展中，讀者得以將故事層面的人物與敘事層面的作者、讀者甚至整個人類都納入敘事虛構(gòu)性的考量中，超越文學范疇而跳出一種普遍的倫理困境。

麥卡錫在《路》中建構(gòu)的敘事倫理已不僅僅是故事中的倫理關(guān)系，更是敘事的修辭、空間結(jié)構(gòu)、敘事認知以及敘事功能所建構(gòu)的倫理大廈。這種以生命和靈魂為主體的敘事倫理賦予了讀者一種超越簡單理性倫理的特權(quán)，引導讀者體驗到了人性世界里的復雜感受，從而在獨特的藝術(shù)闡釋與倫理對話中完成生命感覺共鳴。在此，倫理道德已不再是一種絕對，不再是形而上學思辨的產(chǎn)物，它是相對的，對它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是通過讀者和作者之間的主體互動(intersubjectivity)。“在這種對真理和現(xiàn)實的置換方式中，現(xiàn)實被賦予前所未有的彈性和多樣性。主體有多少種對現(xiàn)實的感知和參與方式，就有多少種現(xiàn)實被創(chuàng)造和存在的方式?！保?0］

［1］Rambo，Shelly L.Beyond Redemption:Reading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 after the End of the World［J］.Studies in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2008(41):99 －120.

［2］Schaub，Thomas H.Secular Scripture and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J］.Renascence，2009(61):153 －168.

［3］Banco，Lindsey.Contractions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J］.The Explicator，2010(68):276 －279.

［4］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4.

［5］Currie，Mark.Postmodern Narrtive Theory［M］.New York:St.Martin’s Press，Inc.，1998.

［6］Ricoeur，Paul.Life in Quest of Narrative.on Paul Ricoeur.Trans.＆.D.Wood［D］.London:Routledge，1991.

［7］Phillips，Dana.History and the Ugly Facts of Cormac Mc-Carthy’s Blood Meridian［J］.American Literature，1996(68):433－60.

［8］科馬克·麥卡錫:《路》［M］.楊博，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

［9］Zhu，Gang.Twentieth Century Western Critical Theories［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10］肯尼斯·博克.當代西方修辭學:演講與話語批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