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曉江
(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楚辭》情思濃郁,想象雄奇,意蘊雋永,哲理深刻,在中國流傳了兩千多年。最早的英譯文是1879年派克(E.H.Parker)翻譯的《離騷》,英文全譯本是1959年霍克斯(David Hawkes)翻譯的《楚辭》。此外,翟理思(H.A.Giles)、理雅各(James Legge)、韋利(Arthur Waley)、白英(Robert Payne)、沃森(Burton Watson)等英美漢學家也選譯過《楚辭》。國內第一個英譯本是1929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林文慶的《哀歌〈離騷〉》。而后,柳無忌、王敬獻、林語堂等海外華裔譯者和國內譯者也翻譯過《楚辭》的若干篇目。楊憲益與戴乃迭夫婦、卓振英、孫大雨以及許淵沖的《楚辭》英譯本,是2000年以后在國內出版的比較完整的版本。《楚辭》英譯作為中國典籍英譯的縮影,其文化影響力是中國“文化軟實力”的體現。然而,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某些中國學者往往比較注重西學東漸而忽略中學西傳。隨著中外文化交流的不斷深化,文化交流的雙向性尤其是“中學西傳”逐漸受到關注,中國典籍則是“中學”的要素之一。如今,學術界正在有意識地加大向國外,尤其是向英語世界譯介《楚辭》等中國典籍的力度。我國著名楚辭研究專家周建忠將楚辭學劃分為楚辭文獻學、楚辭文藝學、楚辭社會學、楚辭美學、楚辭學史、楚辭比較學、海外楚辭學、楚辭傳播學、楚辭再現學等9個分支[1]7?!冻o》英譯及其研究作為海外楚辭學與楚辭傳播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卻相對滯后于楚辭學的其他分支。因此,十分有必要圍繞該命題進行相關研究。
《楚辭》英譯是把文言轉換成現代英語的跨時空對話活動,理解和表達貫穿其中,二者相輔相成。在語內翻譯階段,譯者要恰當地理解《楚辭》的精髓要旨,并且用現代漢語進行闡釋。文學經典總是能吸引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讀者反復研讀?!冻o》言不盡意,詩無達詁,譯者對某些字句的解讀當然也不盡相同,這種“譯無達譯”的現象體現了翻譯審美中的動態(tài)性、開放性和歷史性。譬如對“離騷”一詞的解釋就有多種。楊憲益將其譯成“Li Sao”[2]3,這種漢語拼音譯法又稱“中國英語”,它能使中國文化負載詞直接傳遞到異域文化空間。當目的語讀者讀到類似的漢語音譯詞時,可能會進一步探究其后的中國文化背景知識。卓振英和孫大雨分別將其譯成“Tales of Woe”[3]3和“Lee Sao,Suffering Throes”[4]311,都是參照了西漢司馬遷的解釋“遭憂”。孫大雨將音譯和文內解釋相結合,但他所使用的威氏拼音法較為陳舊。許淵沖將其意譯成“Sorrow after Departure”[5]3,參照了東漢王逸的解釋“離別的憂愁”??梢?,各家之說紛紜,譯者可以參考不同注解和新的研究成果,博采眾長。《楚辭》的多義性、哲理性、文學性、科學性因素使其翻譯的“研究型”特征更為明顯,譯者有必要在譯序或后記部分向讀者說明譯文的版本來源、注疏集釋、參考文獻等問題。例如,孫大雨的譯本不僅注釋豐盈,而且在長篇導論中說明了翻譯成書的大致過程,同時還對某些片面的觀點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這種“厚重”翻譯具有較強的導讀功能,也就是將翻譯厚語境化,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使中國文化得到更大尊重。
在語際翻譯階段,譯者要按照一定的翻譯規(guī)范和自己的審美體驗將《楚辭》的美學要素最大限度地在譯文中體現出來。從翻譯美學的角度來看,《楚辭》英譯是極其復雜的審美活動。美學要素主要包括韻律、節(jié)奏、句式等表象要素以及詩境等非表象要素,韻律、節(jié)奏和句式是生成詩境的基礎?!冻o》抑揚頓挫、舒卷自如的韻律、節(jié)奏具體表現在對句式的選擇以及運用上,其對偶句、排比句以及長短句穿插使用。漢語是一種意合語言,更加注重字里行間的意義;英語是一種形合語言,更加注重邏輯推理和空間結構,這就使得漢英詩歌在語音規(guī)則、句法結構、修辭風格等方面差異很大。鑒于此,《楚辭》英譯無疑會在文化內涵和表達形式方面有所缺失。譯者要憑借自己的藝術直覺和詩性感悟,運用轉換、補償或增刪等方法對原文美學信息進行重構,按目的語讀者的審美思維模式加以再現。例如,《湘君》中有如下詩句:“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楊憲益、卓振英、孫大雨、許淵沖將其分別譯成:“I bid the River’s Waves more slowly go,//Command the Water tranquilly to flow.”[2]38“May th’Yuan and the Xing Rivers calmly go,//And the waters therein tranquilly flow.”[3]36“I make the streams of Yuan and Hsiang calmly flow,//To let their waters tranquillizingly go.”[4]351“I bid the waves,oh!more slowly go//And the river,oh!tranquilly flow.”[5]48原文的對偶結構體現出詞語對稱、意義相關的特點。由于英語沒有與漢語對偶完全對應的修辭手段,因此,翻譯時不應苛求形式上的對應,而應根據實際情況進行靈活處理,譯者們將漢語的對偶句譯成了英語的散句。這樣,漢語的對偶形式雖然沒有保留,但是,譯文形不在而神尤存,刻意追求對偶反而不符合英語的句法習慣??梢?,當形與神二者不可兼顧時,應重在神似。意境美是詩歌美的最高境界,是音韻美和形式美的歸宿。
《楚辭》英譯大致有三種基本的譯者模式:一是由西方漢學家譯介和出版《楚辭》,二是由海外華裔學者或國內學者翻譯,三是由中外譯者合作完成。不可否認,一些西方漢學家為《楚辭》等中國典籍英譯做出了很大貢獻。但是,依靠外國譯者來翻譯《楚辭》欠缺主動性。像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翻譯家是理想的典籍譯者,不過多數譯者不可能有類似他們的經歷。為了與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戰(zhàn)略相協(xié)調,目前尤其需要學貫中西、譯研并舉的中國譯者譯介《楚辭》,這樣更能向世界展示一個真實的中國形象和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
首先,由中國譯者進行《楚辭》英譯往往會比西方譯者的英譯更加到位。《楚辭》晦澀難懂,翻譯的難點在于如何準確理解原意。中國譯者浸潤在中國語言文化語境當中,翻譯時更能忠實傳達原文中的文化因素。相比之下,一些西方譯者對中國古人的風俗習慣、審美傾向、思想觀念理解沒有那么深刻。又因為語言的差異,許多按字面意義翻譯的內容往往使西方讀者頗感費解,不充分理解中國歷史背景的意譯又使西方讀者不得原旨。黃福海認為:“各國文化畢竟是有難易之分的。歐美文化對中國人來說較易,中國文化對歐美人來說較難。來源語較易者,表達優(yōu)于理解,應以目的語國人翻譯為主;來源語較難者,理解優(yōu)于表達,應以來源語國人翻譯為主?!盵6]27楊成虎在研究中外《楚辭》譯者后發(fā)現:“身兼楚辭學專家,對楚辭學有精深研究同時又具有英語文化高深修養(yǎng)、做著典籍外譯的人一時難找。”[7]55要彌補這種脫節(jié)狀況,中國譯者尤其需要在譯研結合上下功夫。在此基礎上,如果條件允許,可以聘請西方漢學家對譯文加以潤色,這樣有助于提高翻譯質量。
其次,由中國譯者進行《楚辭》英譯體現了譯者的歷史使命感和文化自覺意識。譯者如果不具有文化自覺的立場,就會影響中國文化在西方的傳播與接受。譯者的詩學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反映了文學翻譯的主體性與復雜性,它不僅包括審美能力,而且還包括文化立場和價值觀念[8]。西方譯者一般會受自己所處文化立場和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在翻譯過程中往往有意識地對原文進行操縱,有的甚至歸化到西方的價值觀念上去,導致英語世界讀者對中國語言和文化的誤讀。潘文國指出:“文化的傳播不是完全無序的。如果說譯入體現了一種文化對外來文化的選擇,那么譯出更體現了一種文化希望實現的對外界文化的干預?!盵9]42楊憲益、卓振英、孫大雨、許淵沖的《楚辭》英譯給我們樹立了榜樣,這既是傳播中國文化的需要,也是中國學者體認傳統(tǒng)、弘揚傳統(tǒng)的需要。因此,21世紀的《楚辭》英譯既需要西方漢學家的鼎力相助,更需要中國翻譯家的勇敢擔當。況且,在已經出版的近20種《楚辭》英譯本中,由西方漢學家英譯并且在國外出版的仍占多數,中國譯者應努力改變現狀,這也是提升中國“文化軟實力”的一種舉措。
《楚辭》英譯以“文化傳播與交流”為目的,這就要求譯者必須考慮英語世界讀者的接受問題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文學與文化等方面的影響。數量上占多數的西方普通讀者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群體,譯者要在總體上使用以異化為主的策略盡可能忠實地傳播中國文化,這是文化平等和文化交流的客觀要求。具體的翻譯方法有多種,其中化深為淺、韻律變換、譯注兼顧是譯者在尊重原文基礎上充分兼顧目的語的特點來傳遞《楚辭》之美的選擇。
“化深為淺”是指譯者為減少理解和交際障礙而以更加明顯的手段對源語文化專項進行明晰化處理。相比較漢語而言,英語行文“注重邏輯理性、用詞強調簡潔自然、描述突出直觀可感的風格”[10]74。因此,采用“化深為淺”的翻譯方法能使《楚辭》中的某些中國文化負載詞,比如奇花異草、神話人物、歷史典故等等,更加容易被目的語讀者理解和接受。例如,屈原常常以“蘭”、“蕙”、“留夷”等香草來贊美忠貞賢良之士,以“薋”、“菉”、“箷”等惡草來鄙視奸詐陰險之徒。這些古代的楚地植物在現在相當少見,有的只是傳說中的名稱。在《離騷》一詩中,“江離”指蘸蕪;“辟芷”指“生于幽靜處的芳芷”,代表詩人的人格高尚峻潔。楊憲益將其分別譯作“angelic herb”和“sweet selinea”[2]2。該譯名具體可感、形式整齊、韻律鮮明。許淵沖則更加傾向用淺顯通俗的現代英語去翻譯這些鮮見的植物,他將其淺化為概念性所指“sweet grass by riverside”[5]4。兩種譯文中的“sweet”一詞隱喻深刻,可以使不熟悉楚文化的目的語讀者產生美好的聯想,感悟屈原“比德于香草美人”的審美風范以及中國文化中“美”和“凈”的力量?!冻o》英譯的價值是通過目的語讀者得以實現的,因此他們的接受和認可既是翻譯的目的,同時也是評判譯文質量優(yōu)劣的標準之一?!皽\化”并不是局限在語言外形和數量上的增減,而是以具體可感以及言簡意賅的表達來傳遞豐富的美感經驗??梢姡g者適當運用“淺化”處理的方法翻譯《楚辭》中的一些中國文化負載詞,可以在保留原意的基礎上使譯文簡潔清楚、通俗易懂。
“韻律變換”是指譯者利用英語獨特的韻律特征展現《楚辭》跌宕起伏、靈活多變的音樂美。中國古典詩詞和英美傳統(tǒng)詩歌都講究押韻。漢語一般押尾韻,英語還有首韻、中間韻等。不同聲調的抑揚頓挫構成漢語的格律,重讀和非重讀音節(jié)的交替搭配則構成英語的格律。音韻美是詩美的重要因素,但譯詩很難保持原韻。由于漢英詩歌的音韻結構大相徑庭,詩人會選擇適當的韻律類型來表情達意。傳統(tǒng)的英詩詩節(jié)有四行、雙行、三行、五行、十行等形式,更多的英詩是由較為自由的詩節(jié)構成的,不同詩節(jié)形式都有各自的韻律特征。韻律不僅表現在語音層面,而且蘊含在語義層面,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詩人的情感變化決定的。當屈原將青春、遲暮與歷史、未來聯系起來,他的生命進程本身就涌動著時間流逝與空間轉移的一種內在旋律?!冻o》一旦譯成英文,其韻律徹底改變,譯者可以兼顧目的語讀者的審美習慣,充分發(fā)揮英語的首韻優(yōu)勢。例如,在《九歌·禮魂》中有這樣的詩句:“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币馑际钦f:“禮儀圓滿擊鼓慶祝,傳花嬉戲啊輪番舞蹈。美女歌聲從容安詳,春有蘭花啊秋有菊花,千秋萬代永不斷絕。”許淵沖將其譯成:“The rites performed,oh!all beat the drum;//Flowers passed round,oh!fair dancers come,//With drums keep pace,oh!and sing with grace.//From spring to fall,oh!flowers will blow;//From age to age,oh!the rites will go.”[4]73原文押尾韻,韻式是 aabba,譯文押的是與原文相近的尾韻aabcc,譯者又在第二、四、五詩行使用了“flowers,fair”,“from,fall,flowers”以及“age,age”三組首韻,渲染了熱烈隆重的送神場面,彌補了由于英語句法結構相對松散而造成的氣勢減弱現象。由于人們對韻律的感受具有相同的生理基礎,“韻律變換”能夠起到功能對等的效果,反映了人們追求“樂音”的一種共同的民族文化心理。從詩節(jié)、分行、節(jié)奏、韻律等外在形式來看,只有以英語詩歌的形式來譯《楚辭》,才能獲得表“情”的美學功能??梢姡g者應當運用中西文化互補的對話思維,大膽嘗試《楚辭》的騷體形式在英語語境中的翻譯策略,使目的語讀者產生對原文詩性的認同感。
“譯注兼顧”的方法不但可以幫助目的語讀者理解和欣賞《楚辭》原文,而且可以引導有興趣的讀者進一步深入思考?!冻o》英譯,除了依賴譯者的直接努力之外,在很大程度上還凝聚了楚辭學專家的勞動成果。《楚辭》譯者首先應當是原文的研究者,譯文應是其研究工作的體現。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譯者事事都得追本溯源。事實上,歷代學者在校、注、譯、評等方面已經積累了豐富經驗。譯者應該借鑒吸收歷代名家的善注善譯,去粗取精,為己所用。注釋作為“深度翻譯”的輔助手段之一,“可以理解為對原文的深入理解后的詳細詮釋,可能是對原文文化項附加的注解,也可能是對原語表達的細化,它是翻譯主體闡釋文化的一種手段。深度翻譯既為文化翻譯找到了文本表達空間和表現方式,也為一本多譯提供了多維視角”[11]79。注釋詳略要根據具體情況確定,主要看如何才能將相關背景知識闡釋清楚。此外,最好采用文末加注的方法,以避免文內注釋的拖沓冗長。在加注方面,孫大雨的《楚辭》譯本給我們提供了文末加注的參照。他將音譯加注、直譯加注以及意譯加注相結合,翔實的英文注釋不僅為英語世界讀者打開了了解和吸收中國文化的渠道,而且可以讓中國的倫理價值觀獲得尊重、理解和認同,同時也表現出譯者嚴謹的學術作風。加注是典籍英譯的一種深層文化翻譯策略,也是譯者實現翻譯目的不可或缺的一種手段,有助于促進中外文化在美學、哲學以及價值觀等方面的對話。
《楚辭》英譯是一種會通古今、融合中西的文化行為,譯者應立足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擔當起民族文化海外傳播的重任,展現特定的時代背景、宏大深邃的思想境界以及堅強不屈的民族精神。正如楊牧之在《大中華文庫·楚辭》出版總序中寫道:“西學仍在東漸,中學也將西傳。各國人民的優(yōu)秀文化正日益迅速地為中國文化所汲取,而無論西方和東方,也都需要從中國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盵3]8《楚辭》的人文意蘊與科學精神對現代西方文化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爸袊鴫簟毙枰虻牧私夂驼J同,《楚辭》英譯與中學西傳正是向全世界展示中華民族五千年的追求和夢想,這會為中國的發(fā)展提供更加充分的文化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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