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員,汪德榮
(廣西師范學院經(jīng)濟管理學院,南寧 530001)
從《老子》產(chǎn)生的時期——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及其當時具體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觀之:以鐵器和耕牛為勞動工具的生產(chǎn)方式極大地促進了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時代呼喚新生產(chǎn)關系的出現(xiàn)以代表新出現(xiàn)力量和新階級的利益;代表封建貴族統(tǒng)治的國家——周,已名存實亡,維系其統(tǒng)治的分封制度、禮樂制度從根本上土崩瓦解;在此之前,周王室還在春秋霸主所謂的“尊王攘夷”旗幟下,毫無尊嚴地茍延殘喘,充其量只是一個傀儡,到了戰(zhàn)國時代,竟為其治下的秦國所滅;在政治軍事上,戰(zhàn)國這一狀態(tài)和方式也必然會產(chǎn)生新的范式和秩序的出現(xiàn)。
無論《老子》其書成于《論語》之前與否,其背景大致與上述一致。就其關注的問題而言,《老子》應和儒家、墨家、法家等先秦諸子各流派的出發(fā)點是一致的:對當時秩序混亂和社會失范的反思以及對秩序重構(gòu)提出假設性方案。西漢初期的史家司馬談則一語道出“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1]758,進而指出“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物為治者也”[1]758。《老子》指向政治,出于對政治的關懷理應不謬。那種認為《老子》的思想主旨是無政府主義,任其放任自流的觀點,或者是在政治上無所作為的想法不是對《老子》的淺薄認識就是在懷有偏見下的說辭。
《莊子·天下篇》對這一時期諸子百家講求政治的狀況有一全面的認識。其認為原始的“道”能夠“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而就當時的“道”來說,由于“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道”已經(jīng)“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于是造成了“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的境況,所以“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至此則“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2]556-557。假設“道”是川、流、河、溪發(fā)源的高山之水,那么“術”就是具體的條條支流,而諸子百家(道家老子除外)論政的局面就是各自以其支流為源泉,而《老子》(道)則是“高山之水”或者是“百川所入之海”。
反映到政治上,《老子》就成為諸子百家之中特立獨行的反對者。從立場來看,老子走在了先秦諸子的對立面甚至是以代表先秦諸子的獨特高度來審視整個先秦政治學說,就算不能稱之為先秦學術的淵源,也可以說其是先秦諸子百家學術的最好歸納了。這集中體現(xiàn)在《老子》對他家的折衷批判上?!岸Y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3]215是對儒家的基本規(guī)范“禮”的直接批評;“不尚賢,使民不爭”[3]86、“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3]145則是對儒、墨的兼顧批評;“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3]280則主要是對法家的批判;“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3]147則是對他家的集中批判。
總之,《老子》宣揚解構(gòu)主義,以“無為”、“自然”的方式治理國家,與儒、墨、法家等先秦諸子強調(diào)對禮、法規(guī)范的盲目崇拜不同。但是,《老子》自涵一套完整的政治觀念。
老子以“道”為核心概念,運用“反者,道之動”的辯證思維,主張“道法自然”的治理模式,強調(diào)“無為則無不為”、“無為而治”的方法論,以“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的民治思想基礎達到“我無為而民自化”的治理境界,最終實現(xiàn)“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
《老子》中的“道”有三層內(nèi)涵:形而上的實存者,如第二十五章有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一種規(guī)則,如在“反者,道之動”中,“反”即是“道”運行的規(guī)則;一種生活準則,是前兩種內(nèi)涵在人類生活中的體現(xiàn),如“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就應當作為人類生活的準則[2]23-35。
盡管“道”有不同的含義,但一以貫之的是“道”的絕對性和超越性。即無論是圣人、侯王還是百姓,都應“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2]301。自然地,尊重“道”并按照“道”的規(guī)律去做是一個政權得以存在和維持的合法性基礎。這樣的言辭并非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在《老子》成書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自周王室“東遷”以來,政治日益頹廢,“禮崩樂壞”,與之相應地對個人的統(tǒng)治當然有所放松。尤其是孔子開創(chuàng)“有教無類”之教育局面,使得學術下移,至戰(zhàn)國時期已有了“稷下學宮”這樣組織化的學術團體,個人的自主意識逐漸覺醒和加強。至于各國的君主們則不斷地招賢納士、加重賦稅以增強國力,遂至“春秋五霸”的次第出現(xiàn)。周王室不為諸侯所重已成公開的事實,竟最終發(fā)展至楚莊王陳兵于洛陽郊外“問鼎小大輕重”,近而發(fā)出“子無阻九鼎!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的不敬之言[1]259。且不論莊王以霸力作為政治的基礎不能取得政權,即使得之,不是也會像秦那樣二世而亡嗎?《老子》早就說過“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2]195,僅僅倚靠武力得來的政權本身是沒有合法性的。在這樣的背景下,《老子》以非人格、非意志性的“道”代替先驗性的“天”并以之為政權合法性的基礎是十分明智的,超出了那個時代的局限?!独献印肺闹嘘P于“道”之絕對性的論述不時充斥其中,尤其是相對于侯王而言,如“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2]212,“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2]169,不斷地貶低王以加強“道”的地位,似乎是為了扭轉(zhuǎn)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君王為了一人之私,出于個人意志動輒加賦增稅、發(fā)動戰(zhàn)爭的錯誤理念。另外,《老子》認為“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2]245,動用兵戈、發(fā)動戰(zhàn)爭是與“道”不相符的。
《老子》認為為政的目標是要達到“君民合和的狀態(tài)”,君和民都清靜自正,在“道”的指引下,謹遵“自然”的法則,各自固守屬于自己的邊界,互不侵擾,以致達到“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
從“道”的宏觀視野來看待“侯王”和“百姓”的關系,《老子》認為這是宇宙萬事萬物關系中的一種,不應過分地突出這一對關系,“侯王”更不可凌駕于“道”之上,肆意妄為。因此,對“侯王”來說,不應過分強調(diào)政治的功用和權力的作用,更不能因此而導致人之天然本性的泯滅。尤其是在對“百姓”的態(tài)度上:“侯王”應當“以百姓心為心”[2]253,守“道”以為“天下正”,如果其忽視“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的原則,進而無視民之基礎作用的話,后果只能是“侯王無以正,將恐蹶”[2]221。對民而言,應當“見素抱樸,少私寡欲”[2]147。反之,如果“侯王”任一人之意,賤視民眾,對之橫征暴斂,奈何“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2]328,如此,民只會走向君的對立面。在“反者,道之動”式的“道”的作用下,君民以智互為爭利,“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2]280的治理境界必將喪失,最終走向“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2]280的君民對立僵局之中。最后,君也就只好“尚賢”、“以智治國”,人的淳樸本性將不復存在。
至于“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無非是要回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5]1的自然狀態(tài)之下,不能簡單地說成是歷史的反動,充其量就是對人類美好生活和良好秩序的一種向往之情??鬃右苍f“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4]30,可見這是時人對當下政治不滿和秩序混亂的一種普遍宣泄和表達。再者,“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2]345也并非是回歸原點,假若真的是歷史倒退的話,回到“茹毛飲血”的時代不是更好?哪里會有什么“甘食”、“美服”?人們又怎能“安居”、“樂俗”?言《老子》反對歷史和文明的進步是不充分的?!独献印返谋疽饽耸鞘谷藦摹拔迳钊四棵ぃ逡袅钊硕@,五味令人口爽”[2]118的縱欲之中拔脫出來,恢復人的淳樸本性,進而為權力和政治設置一個合理的邊界罷了。
既然《老子》認為“道”是為政之基,“君民的合和狀態(tài)”是為政之的,自然地,連接基礎和目的的為政之方是“自然”和“無為”——天道自然而我無為,或者是“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2]301。天道自然所以能夠循環(huán)往復,我清靜守正而怡然自樂。這里的“我”相對于“道”而言,具體到“侯王”來說,就是要自我節(jié)制,不縱欲妄為以致過分崇拜權力的功用,造成為之愈多、愈甚,得之愈少,甚至出現(xiàn)“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2]330的局面,而應從權力解構(gòu)的角度來審視權力的功用,達到“無為而治”的效果;具體到“民”來說,就是要“不貴難得之貨”[2]86、“不見可欲”[2]86,因為“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2]245,所以“知足之足,常足矣”[2]245。由上可知,“無為”對于個人來說就是要清心寡欲,對國家來說就是君王要以節(jié)制和審慎的態(tài)度運用權力,而不是毫不作為、清閑避世的隱士做法。因為“道”運行規(guī)律是“反者,道之動”,所以“無為”的第一層含義就是不妄自作為,進而是順自然而為,即是“為無為”。相對于諸子他家思想,《老子》并不只是僅僅關注“為”與“無為”這一對矛盾中的“為”這一方面,而是關注這一矛盾的兩個方面和整個矛盾發(fā)展的全過程,其關注結(jié)果的實現(xiàn)甚于對手段的選擇。《老子》中的“為”與“無為”都是為了“治”的目標的實現(xiàn),故老子稱之為“為無為”,這與“不為”是完全不同的。在《老子》那里,實現(xiàn)了“為”與“無為”兩種治理手段和方法的統(tǒng)一。不過,就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來說,相對于“為”來說,老子更為注重的是“無為”。
關于“為”和“無為”還有一層內(nèi)涵,即是《莊子·天道篇》中所提到的君“無為”而臣“有為”。“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余;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貴夫無為也。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4]251-252
另外,《老子》還提出“以正治國,以奇用兵”維護正義的正義觀,進而“侯王”應守“天道”以為“天下正”?!独献印氛J為“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即“天道”是“損有余而補不足”;而“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因此“侯王”應當成為“能有余以奉天下”的有道者。[3]336這體現(xiàn)了《老子》樸素的公平觀和民主觀。“治大國,若烹小鮮”[3]291則反映了老子“不折騰”和主張“復歸于靜”的說法,無疑對其他諸子有更深刻的意義。相較之下,法家軍國主義和功利主義思想的迅速崛起及其崇法思想下秦帝國的轟然倒塌,不能不說是法家急功近利的失敗。而《老子》啟示我們靜下心來也是一種方法,不要急功近利。
《老子》政治思想在漢初政治舞臺上扮演了治國方略的作用,即使那不是純粹的《老子》思想,而是融合了部分法家思想的“黃老無為”思想?!笆捯?guī)曹隨”使得黃老思想得以從西漢建立一直延續(xù)執(zhí)行,至漢武帝初期出現(xiàn)了“至今上即位數(shù)歲,漢興七十余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1]182的富庶局面。驚人地相似,在唐初太宗時期和清初康熙時期也都不同程度地施行了清靜無為、與民休息的政策。至此,古代政治社會所標榜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和“康乾盛世”莫不與《老子》所主張的“自然”、“無為”的政治思想相關,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老子》任“自然”而“無為”的治理理念對我國有限政府的構(gòu)建提供了有益的思路。另外,其注重保持君民之間的自然和諧狀態(tài)以及重視人之淳樸天性的主張則對有限政府構(gòu)建過程中如何確保公民權利和公民自由的實現(xiàn)提出了要求。誠然,我國在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下構(gòu)建有限政府的初衷乃是厘清“市場”這只“無形的手”和“政府”這只“有形的手”兩種治理手段的權力范圍和邊界,其實這正是對建國初期那種“全能型政府”無限權力的一種否定。顯而易見,政府這只“有形的手”會受到人的認知水平和思想感情的影響,依此下去,必然會造成“法令滋彰”而行政效率低下的僵局,因為其違背了事物發(fā)展的“自然”,過多地強調(diào)了“人智”和“人力”的作用。有限政府的構(gòu)建也并非一味地減少政府的作用范圍,其作用底線就是既要保證個人權利和個人自由的實現(xiàn),又不因政府功用的發(fā)揮而導致對個人權利和個人自由的忽視。就此言之,有限政府應是保證政府功用有效發(fā)揮和個人權利良好實現(xiàn)的有效政府。
在2014年3月13日上午舉行的李克強總理記者招待會上,總理在講到當年在安徽鳳陽作村干部時說:“那時候起早貪黑,恨不得把每個勞動力當天干什么都給定下來,結(jié)果呢?到頭來就是吃不飽肚子。后來搞承包制,放開搞活,農(nóng)民自己決定干什么、怎么種,幾年時間溫飽問題就解決了?!保?]政府干部盡心盡力地為民做主,農(nóng)民卻吃不飽肚子;干部不替農(nóng)民做主制定計劃,非但不再餓肚子了,反而使農(nóng)民快速地富裕起來,促進了改革開放的進程。其背后隱藏的就是《老子》所講的“無為”之道,即“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的“自然”觀。中國的改革實際上無意識地踐行了“無為”的道理,進而釋放了民眾的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推動了社會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進一步深化經(jīng)濟體制和政治體制改革的進程中,更要有意識地踐行這個道理:積極地“無為”,積極地廢除不合“自然之道”的審批和管制,積極地釋放民眾的活力。
[1][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莊子注疏[M].[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
[3]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4]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5]余建忠.古代名詩詞譯賞[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
[6]王安寧.李克強中外記者會問答實錄[EB/OL].[2014-03 -13].http://www.chinanews.com/gn/2014/03 -13/5946659_4.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