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縱觀中國文學史的發(fā)展歷程,不論是就古典文學還是現(xiàn)當代文學而言,都對民間文化有著持續(xù)的觀照。這種觀照是“由局部到整體,由表層到深層,由不自覺到自覺的”[1]。這顯示出民間文學既具有傳統(tǒng)性,也具有現(xiàn)代性。20世紀90年代,陳思和正式提出了民間的概念,并在《民間的浮沉》和《民間的還原》中對民間的存在形態(tài)和價值進行了詳盡的論述,在學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這成了進一步討論民間文學和作家文學關系的理論前提。本文試從這一理論前提出發(fā),重點探討現(xiàn)當代作家文學在敘事策略上對民間文學的觀照。
王光東提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存在著三種主要民間理念,“即啟蒙文化視角下的民間觀,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密切相關的民間觀,從民間立場理解‘民間’的民間觀”[2]。作家的民間觀不同,切入民間的角度也不同,其差異進一步導致其敘事立場的不同。從民間外部切入民間的作家作品,往往帶有啟蒙或政治意識形態(tài),如賈平凹的《小月前本》、魯迅的《社戲》等作品,就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啟蒙思想?!督鸸獯蟮馈肥呛迫痪毠P寫作20年以后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從文化層面看,浩然追求的是文學的民間話語或本土化話語;……從社會層面看,他完全遵循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宗旨,將政治意識形態(tài)(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根植于民間文化的土壤中,使社會主義共同致富的社會理想深入人心”[3]。這部作品是典型的從民間外部切入民間,又具有強烈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作品。無論是帶有啟蒙思想,還是體現(xiàn)著政治意識形態(tài),這種從外部切入民間的敘事立場,我們統(tǒng)稱為官方立場。采用這種立場敘事的作家,從黨性角度出發(fā),關注主流意識形態(tài),更受讀者歡迎。把自己置于民間之中的作家,則擅于挖掘民間文化“藏污納垢”的本質(zhì)。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家族》等就將這種本質(zhì)充分地展露出來了。“這里的‘藏污納垢’是一個中性詞,并不僅僅是指民間包含著丑和惡的東西,而是指包蘊了美丑對立、善惡交織、瑕瑜互見的一種復雜文化形態(tài)和審美形態(tài)”[4]。這類作家的敘事立場從人性角度出發(fā),屬于民間立場。對絕大多數(shù)作家而言,他們的敘事立場介于二者之間,只是各有側(cè)重。馬原等作家更多地從官方立場敘事,遲子建、蘇童、余華等則更多地從民間立場敘事。
從切入民間角度的不同,還可以窺見作家敘事動機的不同。從官方立場出發(fā)的文學作品,以教化、教育和宣傳為旨意,無論是涉及意義還是題材,從本質(zhì)上講,相對而言,都屬于宏大敘事;而從民間立場出發(fā)的文學作品,以娛樂和感情的釋放為目的,其題材大多涉及狂歡化及日常生活,屬于世俗敘事。對現(xiàn)當代作家來說,他們的動機往往是從審美性角度出發(fā),集官方與民間為一體,因此,作家文學是感性與理性的交融、情思與哲思的結合。這種集官方與民間的審美維度,是基于市場經(jīng)濟及全球化背景而產(chǎn)生的。純粹的作家文學,排斥了民間的感性與情思,具有強烈的理性思考維度,但其所擁有的讀者群較少。雖然其地位高,但從文學接受角度看,其是相對孤獨的,如張煒、張承志、北村等追求純文學的作家。純粹的民間文學不能滿足大眾讀者的審美情趣,不利于文學的流通和普及。更進一步說,純文學或純民間文學,不利于文學的世界性及民族性的發(fā)展。這也是現(xiàn)當代作家文學與民間文學更全面滲透的深層原因。
民間敘事一般為全知視角,而作家敘事一般都有特定的視角,因此,從敘事視角上看,可能作家文學并不受民間文學影響??山?jīng)過深入的研究后,我們發(fā)現(xiàn),作家文學的敘事視角有很多都汲取了民間文學的營養(yǎng)。第一,先鋒作家慣用的傻瓜視角是一種扭曲變態(tài)的視角,這種視角通過審美裂縫來生成文學的意義,如遲子建的《雪壩下的新娘》中劉曲的傻瓜形象,就是通過敘事者與作品中人物的縫隙產(chǎn)生的。第二,作家文學中采用死亡視角敘事的作品,即借鑒了民間鬼故事而產(chǎn)生的給人新奇感的敘事視角,曉蘇的短篇小說《金米》通過死亡視角,更深刻地揭示了九女對散發(fā)著濃郁的芬芳和金色光芒的金米的熱愛。第三,異類敘事也是汲取了民間文學所采用的一種敘事視角,裘山山的《老樹客死他鄉(xiāng)》就是以樹作為主角來敘事的。這無疑是受到民間文學中的動物故事、風物傳說等題材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敘事視角。
從敘事結構來看,民間文學敘事意義指向明確,有著明顯的二元對立結構,非美即丑,非善即惡;而作家文學的敘事則超越了二元對立結構,用冷靜、零度的眼光去審視現(xiàn)實世界,沒有明確的價值判斷,審美價值含混、雜糅、曖昧,具有反思性、啟蒙性,甚至提倡誤讀。同樣是諷刺老師的作品,在民間笑話中就明確地體現(xiàn)出對老師的揶揄,但是在施放的作品中,就沒有明顯的二元對立價值判斷,而是要通過讀者自己的價值判斷去體會這種諷刺。這種作家反諷,是對民間諷刺的升華。再者,作家的比喻與象征結構,是對民間比喻結構由感性到理性的升華,比喻是局部的,象征是整體的,并且常常不會出現(xiàn)本體。對民間歌謠《五更天》和曾卓的《懸崖邊的樹》、蘇童的《神女峰》等作家文學作品進行對比后,可見一斑。其次,作家文學中的錯位結構也借鑒了民間誤會結構。但從敘事倫理的錯位來看,如從曉蘇小說集《暗戀著》中的短篇小說《兩個研究生》和民間歌謠《俺村有個張秀才》的對比中,就可以看出本質(zhì)上相同的兩種敘事倫理錯位?!秲蓚€研究生》中對兩個研究生的反諷和《俺村有個張秀才》中對農(nóng)村毫無道德和情感底線風騷女子的諷刺,在敘事倫理上,以相同的方式呈現(xiàn)給了讀者,只是作家文學的反諷中滲透著含混,而民間的諷刺具有明顯的價值判斷。
從敘事想象來看,回想、推想、聯(lián)想和幻想都是民間文學和作家文學的慣用技巧。民間回想強調(diào)還原真相,作家回想追求情感刺激,情感打撈,強調(diào)情感真實。民間推想具有單一性,通常是由已知事物的表象推知未知事物的真相,強調(diào)結果。作家推想具有多元性,不探尋真相,認為事物有多種可能性的真相,強調(diào)過程。民間幻想站在二元對立的角度,宣揚真善美,痛斥假惡丑,一般都是道德幻想、倫理幻想和功利幻想。作家幻想注重運用幻想的技巧及策略,沒有明顯的價值判斷。就聯(lián)想來看,民間文學和作家文學基本無明顯差異,都具有形象性、具體性,只是民間文學主張平衡一致,而作家文學主張打破平衡一致。
民間文學不僅在文化層面上對現(xiàn)當代作家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而且為其在敘事策略上提供了許多可資借鑒利用的素材。具體來說,現(xiàn)當代作家文學對民間文學中的許多敘事策略進行了提煉和升華,用拆解性替代了民間文學的建構性,用開放性和多元性代替了封閉性和單一性,用虛擬性代替了原生態(tài)的真實性,使民間文學及文化通過作家之手,展現(xiàn)出新的文學魅力。更進一步地說,民間“豐富了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情感,帶來富有本土內(nèi)涵的個性化藝術世界?!耖g’是新文學生成、發(fā)展的重要精神資源和審美資源,為作家的精神提供了現(xiàn)實的文化土壤和發(fā)展的多種可能性”[2]。民間是現(xiàn)當代文學取之不盡的文化寶庫,現(xiàn)當代作家應該深入民間,并全面把握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實,客觀認識當代中國與外部世界,深入挖掘民間文學敘事策略,找到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產(chǎn)生共鳴的契合點,這樣才能更好地汲取我們的民族精神、民族魂,更好地走向并融入世界,凝聚起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磅礴力量。
參考文獻:
[1]鐘福民.民間文化與作家文學:兩個世界的握手[J].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1).
[2]王光東.“民間”的現(xiàn)代價值——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民間文化形態(tài)[J].中國社會科學,2003(6).
[3]連曉霞.《金光大道》:政治意識形態(tài)規(guī)約下的文學話語[D].福建:福建師范大學,2007.
[4]王光東.民間文化形態(tài)與80年代小說[J].文學評論,2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