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故事

葉宇婷

單手撐腰的陳琳說她餓了，想吃蛋炒飯，黃成城趕忙給妻子做。飯后，正當黃成城撩起袖子準備洗碗時，陳琳讓他趕緊送自己去醫(yī)院，她預感“寶寶要來了”。

此前兩天，陳琳的肚子便有下墜感，時不時隱隱作痛。黃成城帶著她跑遍了縣城的醫(yī)院，醫(yī)生都讓回家等著。晚上七點多，黃成城打車帶妻子去了當?shù)氐男l(wèi)生院。那時，黃成城的母親和姐姐已經(jīng)等在醫(yī)院。衛(wèi)生院晚上不提供熱水，母親讓黃成城回去拿。就在他拿好暖水壺，往醫(yī)院趕的路上，八點十五分女兒降生了。此時的黃成城毫不知情，只是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前邁步子，只想趕忙回到妻子身邊。

進到產(chǎn)房，黃成城先俯下身對妻子說了聲：“你辛苦了”。從母親手里接過還有血跡的女兒，那6斤6兩的重量讓他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做了父親。

黃成城咧嘴對著女兒笑，過去的事如放電影般飛快地在腦海里閃現(xiàn)，他在想，女兒在2013年的順利降生算是對他和妻子過去磨難的最好補償。

遠在新疆的陳琳反復撥打黃成城的小靈通，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打通了店里的座機，每次都是黃成城的父親接，而且只有一句話—“不知道”。

陳琳覺得黃成城變心了，懷著這樣的心情，她再次撥通了黃成城店里的電話。這次，她聽到了比變心更讓人絕望的消息。黃父知道瞞不住，把實情告訴了陳琳：黃成城坐牢了，要做5年牢。此時，陳琳剛從重慶去到新疆一個多月，倆人在一起也僅6個月。

2002年夏天，19歲的黃成城和15歲的陳琳相識于朋友的飯局上，倆人交流不多，沒給彼此留下什么印象。時間很快到了2004年，隨著接觸的增加，黃成城對這個干練的小個子女生“來了電”，隨即展開追求攻勢，送花、請吃飯輪番上場。但黃成城至今都不知道，真正打動陳琳的是他的一項技能。有次，黃成城帶著陳琳去給一個朋友修電腦，倒騰倒騰就修好了，一旁的陳琳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在榮昌這個小縣城用過電腦的都不多，他竟然會修電腦。當時就產(chǎn)生了崇拜感。

2003年，黃成城在老家榮昌縣開了個小門面，做酒廠的代理商，當?shù)氐牟宛^是主要的客戶?？粗S成城出去跟人談生意，跑前跑后地送酒，踏實肯干，陳琳覺得這個男人挺靠譜，越來越有好感。

初春的重慶天還很濕冷，天黑得早，找不到什么娛樂項目的黃成城向陳琳提議去壓馬路。沒想到陳琳一口答應。倆人在沒人的街上溜達了近4個小時，聊各自從前的生活，也聊對未來的憧憬。黃成城“早有預謀”地牽起陳琳的手，陳琳的心像過了一陣電，兩人算正式在一起了。

接下來的日子，有時間就膩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甚至聊到了結婚。但有一層隱痛各自心知肚明，卻沒有捅破，只希望時間走得慢點。

在陳琳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新疆打工了，她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她和父母商量好，時機成熟就去新疆打工。時間悄然而至，2004年6月份，在榮昌破舊的汽車站，黃成城送別熱戀中的女友。倆人誰也不知道何時是歸途。黃成城心中有千萬個舍不得，也擔心女友一去不復返。陳琳看穿了他的想法，說了一句：“我會回來的?！薄澳闳グ桑チ藥啄昃突貋?，我們結婚?！秉S成城也給陳琳留下了承諾。

重慶到烏魯木齊隔著三千多公里的距離，這對異地戀的情侶只能靠打電話、發(fā)短信來解相思苦。陳琳當時沒有手機，經(jīng)常跑到上班地方外面的公用電話亭，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倆人通信，而恰好是為數(shù)不多的信在此后起到了大作用。

7月份，陳琳突然怎么也打不通黃成城的電話了。再打，竟從他父親口中知道他坐牢了。黃成城因登陸境外網(wǎng)站發(fā)布敏感信息獲刑5年。兩人的關系就這樣斷了。

陳琳感到自責，她固執(zhí)地認為如果自己留在重慶，男友就不會被抓。但一切都已成定局，對于倆人的未來，陳琳不敢再多想。她從此把黃成城埋在心里，從不跟人談起，每天拼命工作緩解痛苦。

命運總是愛跟人開玩笑，在陳琳工作的酒店里有個服務員，長得跟黃成城很像，瘦瘦的憨憨的。陳琳做前臺工作，經(jīng)常能碰到。每次見到他都覺得是黃成城在自己跟前晃悠，她也幻想過黃成城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

漸漸地，陳琳開始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男朋友，她只能把黃成城埋在心底，輕易不去碰。

黃成城在監(jiān)獄里，經(jīng)?；貞浧鸷完惲赵谝黄鸬拿篮脮r光，靠著這度過漫長難熬的高墻生活。但對于和陳琳的未來，他想都不敢再想。

時間就這樣在各自的軌道上過了五年，2009年4月3日，黃成城出獄。他心里還是掛念著陳琳，回家后，翻看倆人原來的紀念物品，偶然從信里看到的一個座機號讓他驚喜不已。但時隔那么久，這個電話還能不能打通，黃成城也忐忑。

那是當年陳琳留的親戚家的座機號，黃成城撥通后告訴對方自己是陳琳失散多年的好友，很快知道了陳琳父母的電話。黃成城迫不及待地撥通陳琳父母的電話，心想時隔多年還能找到簡直是奇跡。可當時陳琳不在，她父母說會讓陳琳給黃成城回電話。守在店里的黃成城心緒不安，神經(jīng)高度緊繃，時不時看看手機，生怕錯過了電話。

第二天下午，按耐不住的黃成城再次撥通了電話，這次陳琳接到了。接到電話那一瞬間，陳琳簡直不敢相信，那個在心里埋了五年的人又活了過來，她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流。陳琳說想看看黃成城現(xiàn)在的樣子，倆人相約晚上去網(wǎng)吧視頻聊天。

陳琳給黃成城發(fā)送視頻請求時，全身都在發(fā)抖，她不知道出現(xiàn)在屏幕里的人會是什么樣的。黃成城故作鎮(zhèn)定地點開了視頻，當年的小女生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陳琳有點失望，覺得和以前相比，黃成城怎么胖了那么多，不過依舊喜歡憨憨地笑。

五年里各自的生活即使?jié)饪s，在網(wǎng)吧的4個小時里也不可能聊完。此后倆人幾乎天天晚上煲兩三個小時的電話粥，陳琳在新疆生活的諸多不順第一次向人敞開了心扉。知道陳琳有新的男朋友后，雖然有些失望，但仍舊克制，他自覺自己剛出來，一無所有，還沒有能力給陳琳幸福。

割舍不掉對黃成城的感情，2009年底陳琳和當時的男朋友分手，再次開始和黃成城一年多的異地戀。endprint

和陳琳再次戀愛后，黃成城暗自努力，為倆人的未來添磚加瓦。

2010年5月后，除了做原來店里的酒水生意，黃成城在臨近的璧山縣也開了個門面賣酒，很快就有數(shù)十家餐館成了自己的客戶。父親幫忙過去看店，黃成城白天則去一家生產(chǎn)汽車配件的工廠開數(shù)控機床。

生意和工作都步上正軌后，黃成城開始勸陳琳回重慶生活，此前陳琳跟他講過在新疆的生活并不如意。他不怎么正面勸說，總愛用“親戚朋友都在重慶，老了以后在新疆也沒個伴”這樣的理由旁敲側擊。陳琳倒也吃這一套，同意次年過完春節(jié)就回重慶。

從烏魯木齊駛出的火車“哐當哐當”地趕路，快到重慶時，陳琳給黃成城打了電話。黃成城在上夜班，盼著趕快下班，想著懸著的石頭終于快要落地了。沒睡幾個小時，他就坐著朋友的車去重慶龍頭寺火車站接陳琳。等了一會兒，黃成城一眼認出了身穿黑色夾克的陳琳，“長成大姑娘了，氣質都和原來不一樣了”。黃成城拼命沖陳琳揮手示意，陳琳見到他后有點不好意思，心里嘀咕：“怎么那么胖?。俊北M管已經(jīng)電話聯(lián)系了一年多，但見面還是有點生疏。黃成城帶著陳琳回家吃晚飯，母親早已做好飯等著為這位失而復得的“準兒媳婦”接風。陳琳的老家在榮昌縣城周邊的村子里，回家呆了十天走親串戶后，3月15日，她收拾好東西到璧山找黃成城，倆人準備好好過日子。

僅過了兩天舒心日子，還沒等兩人完全熟絡過來，厄運再次降臨。

2011年3月17日，在工廠上班的黃成城被公安局帶走，那天是他生日。緣由是黃成城在2月份發(fā)到網(wǎng)上的一段信息：“朋友，這個星期天下午兩點，我在重慶市解放碑麥當勞拿朵什么花（有錢花、隨便花、磨勵花）等你……朋友，我在解放碑麥當勞泡壺茉莉花茶等你……”那天，他約了個女同學在重慶解放碑見面。

因為這條微博，黃成城被勞教兩年。

陳琳接到電話讓給黃成城帶被子和衣服，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禁怒火中燒，覺得自己是被騙回來了?？稍诮o黃成城收拾衣服時，她的心一下軟了。從2009年出獄后，黃成城就沒買幾套衣服，僅有的幾雙襪子上全有洞。看到癱倒在床的黃父，陳琳的心不斷抽搐。日子還是得過下去，陳琳開始硬著頭皮去給餐館送酒談生意。在新疆生活多年的陳琳，已經(jīng)習慣說普通話，重慶話并不利落，買家以為她是外地人都不愿意跟她做生意。原有客戶流失得很快。陳琳又想辦法在店面外擺攤賣干貨，生意時好時壞。

生意艱難地撐了半年后，陳琳在一家幼兒園找了份工作。每天六點起床，到店里把干貨擺好，由黃父守著，自己再去幼兒園上班。中午下班后，買菜做飯，一點多去上班。下午下班后，又忙著去給餐館送酒。

白天忙碌的生活讓陳琳沒有時間去悲傷，她也想過一走了之，但看著借酒消愁的黃父又覺得不忍心，自己在怎么都是個安慰。陳琳在當?shù)貛缀鯖]有什么朋友，也不能向遠方的父母訴苦，只能晚上躲在被子里痛哭，自說自話，也怨恨過黃成城。

難熬的時候，陳琳安慰自己：兩年也就是七百多天，咬咬牙就過去了，以后就是好日子了。

陳琳從小就暈車，每次去看望黃成城，天沒亮就得出發(fā)，顛簸到了后已經(jīng)是晌午，下車后坐地上緩緩惡心勁兒，見到男友聊個半小時后，又得返程，回家已經(jīng)累得動彈不得。

在律師的介入下，黃成城的勞教生涯出現(xiàn)了逆轉。2012年12月，重慶勞教委撤銷了對黃成城的勞教，理由是“處理不當”。2013年7月，黃成城獲得了11.6萬余元的國家賠償和1.8萬元的精神損害賠償。

黃成城回來了。

曾在心里發(fā)誓要扇黃成城兩耳光解氣的陳琳，看著男友那一瞬間，什么氣都沒有了。剛出來的黃成城，眼光呆滯木然，“連話都不知道怎么說”。陳琳帶著他去買新衣服，想著一切重新來過。

沒過多久，老天就給這對飽受磨難的情侶帶來了禮物，陳琳懷孕了。春節(jié)后第一個工作日，倆人就去民政局領了證，婚禮定在2013年3月24日舉行。

黃成城心疼陳琳，沒讓她操心婚禮的事，自己忙前跑后張羅開來?；槎Y辦得很隆重，辦了二十六桌酒席。剛過而立之年的黃成城站在臺上，想著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不停地用手抹眼淚，新娘陳琳也哭得止不住，帶動著現(xiàn)場的人都哭了。

音樂聲響起后，看著朝自己走來的新娘，黃成城緊張地攥起了拳頭，他覺得一切終于可以塵埃落定了。這遠比他當初從火車站接到陳琳那刻還要踏實。

從2004年初春開始戀愛，到2013年3月的婚禮，間隔十年，而倆人真正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年?；槎Y后，黃成城和陳琳才算開始了真正的共同生活。

璧山門店的生意流失很多，加上陳琳懷孕，他們便決定把店關了回榮昌。榮昌店里生意也冷清，他有更多時間陪妻子。

看著陳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黃成城覺得沒有什么比等待新生命的降生更幸福的了。

2013年10月2日晚上八點十五分，女兒降生，響亮的哭聲響徹衛(wèi)生院，爺爺給取名黃鑫玥，喻為“上古時代的一顆寶珠”。

剛開始，陳琳奶水不足，黃成城夜夜要多次起來給女兒沖奶粉。女兒不好帶，白天睡覺，晚上哭鬧，加上認人，爺爺奶奶插不上手，苦了黃成城和陳琳。

過去的恐懼依舊難以消除，陳琳幾乎每天都叮囑丈夫不要亂說話，睡覺前，會仔細翻看他的微博。陳琳和黃成城商量，等女兒斷了奶，夫妻倆就出去打工，掙錢按揭套房，好好過日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