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一
大啞巴“娶”媳婦的時候,我是知道的,但后來,用更確切的說法,那只是他的一次“相親”,盡管過了三天他就結婚了。
那是一個春天的黃昏,滿村的洋槐花開得都很認真。青河里的水清澈,大壩上還有未堵上的缺口。碎石頭、小沙礫被水流沖刷,顯得又干凈又整潔,偶爾有魚飛快地隨著流水流到下游的蘆葦叢中,被某只等待已久的水鳥擒走。
風和日麗。
大啞巴的家中坐著一個女人,那女人坐在大啞巴家唯一的房子里——堂屋,正中間,瞎著一只眼睛,嘴巴是豁的。她坐在正對著大門的一張凳子上,似乎有微微的笑意,那笑意讓她看起來顯得很端莊。要是那時候我知道有一幅世界名畫叫做蒙娜麗莎的微笑,我肯定會叫她蒙娜麗莎。三天后,她就成了大啞巴的媳婦。在他們家門口,我才看見,她的一條腿也是瘸的。
她的名字叫什么我一直不知道。我們管她叫啞巴大娘。是的,按輩分和年紀,我得管大啞巴叫大爺,但是誰叫他?叫他他也聽不見。白叫了。
大啞巴還有一個弟弟,叫小啞巴。兄弟倆都一樣,又聾又啞。相比來說,我更喜歡小啞巴,小啞巴我也得管他叫大爺,兄弟倆和我爸平輩,都比他年紀大,要是小啞巴也能娶上媳婦,就不好稱呼了,兩個媳婦都得叫啞巴大娘,幸好,小啞巴一直沒娶上,我擔心的事情一直都沒有發(fā)生。
我為什么更喜歡小啞巴呢?這個我后面告訴你。咱們現(xiàn)在還說大啞巴相親那天的事。
大啞巴相親那天,我正在青河邊釣魚。二毛家豬圈蓋在河沿上,豬糞流到河里,那一片的魚特別多,還不小。我忍著臭氣,坐在河邊,專心致志地釣魚。魚鉤是從我那剛初中畢業(yè)的小叔房間里偷的。
那是我第一次釣魚。
魚浮子動了動,我一甩竹竿,一條一拃長的小白鰱被我甩了上來,可惜用力太猛,白鰱掉在河邊,三跳兩跳又跳進河里了!好不沮喪。正準備再挖一條蚯蚓裝在魚鉤上,我聽見二毛在叫我。
于是就去看大啞巴的“媳婦”。
那個黃昏我一直挺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條沒釣到手的小白鰱。我的小黃貓吃不成魚并不算什么大事,料想我也不會因此耿耿于懷。但是大啞巴的媳婦這件事,讓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鬧明白。
“真丑!”二毛對我撇撇嘴。
我看了一眼,就回家了,路過韓老五家的時候我往屋里瞥了一眼。天哪!他家堂屋里正中間的凳子上也坐著一個女人!和大啞巴家的一模一樣!
我撒腿就往大啞巴家跑,氣喘吁吁撥開人群,那女人又在這里坐著了!唯一不同的是,韓老五家堂屋里只坐了一個人,而大啞巴家還圍了一群人。我來來回回跑了三趟,都是如此。
我告訴二毛,二毛哪里肯信,我叫他去看,他堅決不去。
我告訴奶奶,奶奶說,你胡扯什么。就一個人,只有一個人。我心里充滿了疑惑,她是西游記里豬八戒變的嗎?還會法術?于是大啞巴媳婦在那個春天里帶著一種神秘降落到了布口村。
奶奶說,你管她叫啞巴大娘!口氣不容置疑。但是我們私下里都叫她大啞巴媳婦。大啞巴媳婦說話漏風。但是她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她會曬豆瓣醬,大夏天的,她在家門口支了一張軟床,軟床上鋪了一張?zhí)J葦帛,曬了一帛的豆瓣醬。
自開始曬,我和二毛就經常從她家門口過,偷偷地捏一塊塞到嘴巴里:又咸又辣!真過癮!
她會做冰糖葫蘆。她到大啞巴家的第一個冬天剛剛開始,大啞巴就扛著一個麥草扎成的上面插滿糖葫蘆的靶子到學校門口去了??恐鴫?,豎兩根手指頭,意思是兩毛錢。但是我和二毛從學校后面溜過去,總是用三毛錢買兩串。大啞巴媳婦熬的糖稀很亮,每一個糖葫蘆上都厚厚地裹著一層,像是玻璃。
二
大啞巴個頭高,皮膚白,小啞巴個頭矮,面相稍黑,看上去似乎不太像一母同胞的弟兄倆。他們的父母去的早,兄弟倆住在村頭上的土房子里。兩間土坯房的堂屋,一間土坯房的灶房。沒有院子,除了這幾間房,剩下的地方,被胡亂地插上幾根棉柴,當成了菜園子。大啞巴勤快倒也勤快,只是手笨,園子里也有幾樣蔬菜,小白菜、黃瓜、番茄、香菜、菠菜、大蒜、小蔥,也都是應季的一些。但是常常是菜剛長出沒多高,就被誰家的雞鉆進籬笆,東啄西撓地弄得不成樣子。大啞巴媳婦看著一園子沒菜樣的小菜,使勁比劃給兄弟倆看??稍趺幢葎澊髥“鸵矝]看明白,她急得滿臉通紅,大啞巴也是滿臉通紅。后來靈機一動,她拐著自己跛了的腿,把菜園子的籬笆一根根都拔掉,大啞巴不明所以,就傻愣愣地站著,倒是小啞巴,跟著拔起了籬笆,拔了一小截,大啞巴媳婦把棉柴理好,招手比劃叫大啞巴扶著,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截截破布條,密密地將棉柴埋進地里,綁結實。這下大啞巴才恍然大悟,趕緊地把媳婦拉到一邊,弟兄倆手忙腳亂地修籬笆,大啞巴媳婦不時地站在旁邊拽一下大啞巴的衣角:那是說,太稀疏,要重來。
重新修整的菜園子籬笆密實,一道小門做得也很精致。大啞巴的臉上笑容一直沒有消停。這些活兒,終究還是兄弟倆做好的,可沒有女人指點,竟總是馬馬虎虎的樣子。
七月份的時候,黃瓜番茄剛開始成熟,我們每次從大啞巴門口走過,看見他家園子里的將要泛紅(事實上離泛黃都還早)的番茄,眼睛就盯著走不動。大啞巴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出來,“阿伊阿伊”地比劃著,我和二毛也“阿伊阿伊”地比劃,一邊動嘴一邊動手,指著園內。大啞巴會意,大方地打開園門,叫我倆進去。他媳婦不在家的時候,我和二毛會進去,翻一翻被葉子遮蓋的,有時也能找到一兩枚想熟的番茄,但那也算是勉強,一般摘下來的都是青澀難以入口。
“背運!”二毛呸一口,趁著大啞巴不注意就把番茄扔進豬圈里。
這樣的事情,大啞巴媳婦在的時候我們是不做的。
等到整個村子所有園子里的番茄都紅起來的時候,大啞巴媳婦在園子里的時間也多了起來,澆水,薅草,更多的時候,是拿一個筐子摘菜。這時候再從她家門口過,我或者二毛會給她打個招呼:大娘摘菜?。?/p>
她也就看看我們,隔著籬笆說,過來給你番茄吃。endprint
三
青河上修橋的時候,大啞巴和小啞巴都去修橋掙錢,那時候大啞巴媳婦懷孕已經三個月了。
橋修到一半,大啞巴被石頭砸死了。
那年冬天也真奇怪,雪出奇的多,卻每次都不大。小雪算個什么呢,根本不算個事,該干活還是要干活。
出事的那天下午,我正在小叔房間里找一本書,他初中畢業(yè)后就沒再念書,現(xiàn)在到鎮(zhèn)上的酒廠上班去了。他的那些不能見人的書都藏在褥子下面的某個地方,上面往往還放著一根雞毛之類的,但每次都難不倒我??蛇@次我找來找去,也沒有在褥子下面找到一張紙片片。小叔的桌子對著窗戶,灰黑又破爛的油紙糊在窗戶上,有冷風從沒有糊結實的地方吹進來。沒找到書,我十分生氣,發(fā)狠把一塊沒有破完的油紙撕爛了一塊:把書藏起來,我叫你吃吃冷風!
雪花在窗外飄得正自在,有風,但是不大,窗外那棵高高的落光葉子的楝樹上有兩只鳥窩。現(xiàn)在應該是沒有鳥在里面了。早在夏天的時候,二毛就想爬上去把鳥窩端掉,但是,我警告過他,要是敢動我家樹上的鳥窩,叫他吃不了兜著走!“我只是說說罷了,你搞這么正經干什么。”二毛唯唯諾諾,這個面子他不敢不給我。
我正在想那鳥窩里的鳥都到哪里去了的時候,二毛的尖細的聲音傳來了:砸死人了!砸死人了!
我趕忙跑出去。
“順子!快去看!石頭砸死人了!”二毛氣喘吁吁地在我們家門口喊。
家里的狗在叫。我一揮手:黑子,別叫,走!帶著黑子和二毛一起跑往青河,走了一半才想起大門都沒有關,奶奶回來要罵死我了。好多人都往修橋的地方跑。
不管那么多,先去看看!
“二毛!咋回事?”
“我也鬧不清,就聽三豐他們說青河修橋那兒石頭砸死人了,我就趕緊跑來喊你了?!?/p>
“三豐說的?你現(xiàn)在和三豐他們玩得不錯嘛!”我有點生氣。三豐是我們村另一派的,曾經指使他手下的幾個小屁孩打壞了我家的一只打鳴公雞,從此我就跟他勢不兩立了。二毛跟著我混,他要是跟三豐混在一塊了,我肯定叫他好看。
“哪有,哪有?!倍Σ坏亟忉專鞍衬锝形医o豬添點干草,我剛放下,就聽見三豐他們一邊跑一邊喊,石頭砸死人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表面上很不耐煩,心里實在松了一口氣:我手下就二毛一個了,要是他再叛變了,哎。大事不妙啊。
等我們趕到修橋的地方時,人已經圍了好幾層了。等我和二毛費勁鉆到里面,才發(fā)現(xiàn),早就有人把砸死的人抬著從另外一邊弄走了。
人群逐漸散去,雪漸漸地大了起來。幾個老頭邊啪嗒旱煙袋邊嘆息:真是作孽啊。作孽??!
我湊上去,“三爺,誰被砸死了?”
“去,去,小孩子那么多話!”
我吐了吐舌頭,趁他看不見,呸了他一口唾沫。
我朝二毛看了一眼。二毛無奈地撇撇嘴。
我們只好往回走。我一邊惦記著沒鎖的大門,一邊想著砸死的人是誰。二毛跟我說了幾句我也沒注意聽他說的啥。
但是剛進村子,我就知道砸死的是誰了。
大啞巴媳婦哭天搶地:“你這個短命的!殺千刀的!沒良心的貨啊!”翻來覆去這么幾句,間或一陣抽泣,漏風的嘴巴特有的聲音一迭聲地傳過來,我聽見我奶奶的聲音:“他大娘,小心動了胎氣。孩子要緊啊?!贝髥“拖眿D又喊開了:“我苦命的孩子喲!”緊接著就是我奶奶和其他幾個老太太的聲音:他大娘,他嬸子,他嫂子七嘴八舌地喊。
我趕緊跑過去:大啞巴媳婦暈過去了。
小啞巴在旁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咿咿呀呀地比劃著什么。
四
我回到家,大門上了鎖,我蹲在墻根邊,和二毛隨便玩起了雪?!按髥“驼嫠懒藛??”二毛問我。
“那還不是死了!”我心里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卻又說不清楚。
過了一會兒,二毛的媽叫他,他就乖乖地回家去了。我本來想去大啞巴家問奶奶要鑰匙,但一想那樣情形,又忍住了。
雪絲毫沒有停住的意思,天快黑了,奶奶還沒回來。我準備去要鑰匙了。雪花隨著風打在臉上,有點疼。我低著頭,剛拐了一個墻角,就撞到一個人懷里。我一抬頭,原來是小叔!
“小東西,天都黑了還往哪瘋去!”
我想起被我撕壞的油紙,心虛地說:“去大啞巴家拿鑰匙?!?/p>
“你奶奶呢?”
“在大啞巴家。大啞巴被砸死了?!蔽腋嬖V他這個消息以討好他。
“啊,大啞巴死了?”小叔拉著我的手,“小爪子怎么冰涼冰涼的!怎么死的?”他攥著我的一雙手,別別扭扭地往家走,一邊走,一邊問。
“修橋的時候被石頭砸死的?!毙∈宓氖终媾?。
“唔,真倒霉!大啞巴這次連爹也沒當成?!毙∈迨逭f。
到了家,他打開門,屋里一股冷氣。我又想起那被我撕壞的油紙。
“小叔,你做飯給我吃吧,我餓死了?!蔽蚁氤弥鲲埲グ延图埲?。
“等你奶奶回來做!”小叔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
“她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呢!我快餓死了?!?/p>
“成天就知道吃!給你!”小叔遞給我一個塑料袋子包裹的東西。一股芝麻的香味傳了過來。
“燒餅!”嘿,小叔給我買了燒餅。我剛張嘴要咬,就聽見奶奶推門的聲音。
唉,一聲深沉的嘆息聲從大門口傳了進來。
“真是作孽喲!”奶奶說,“你回來了?!?/p>
小叔點了點頭。
“順子又在吃啥!馬上做飯吃飯了!還拾掇一肚子零嘴!”
小叔說:“買了個燒餅,去給奶奶燒鍋去!”小叔拍了下我的頭。
“你去東頭喊下麻子,叫他吃罷飯找?guī)讉€人到大啞巴家去?!蹦棠虒π∈逭f。小叔應聲走了。
我咬著燒餅去抱柴火,奶奶說:“吃完再干活!”我吐了吐舌頭,趕緊鉆到小叔屋里去了。趁著他不在,趕緊把他窗戶的油紙弄好吧。endprint
五
四個月后,大啞巴媳婦生了個兒子。那小崽子丑得不行,身上皺皺巴巴,像個小老頭。我剛見的時候嚇了一跳。
奶奶說早產兒都這樣。她還說,我們小時候也差不多。
二毛說:“真丑!真丑!”我一本正經地說:“二毛,你小時候也這樣!”二毛哪里肯信:“我小時候像現(xiàn)在一樣帥!”
“回去問你媽去!”我懶得跟他解釋。
小啞巴天天抱著那小崽子,伊伊呀呀地逗他。
二毛說:“嘿,小啞巴別把那孩子抱成啞巴了?!?/p>
可是,那孩子哭聲很大,每天半個村子都能聽見他的哭聲。奶奶說:“還好不是個啞巴哦!”
于是我學著奶奶的腔調告訴二毛:“還好不是個啞巴哦。”
這天放學,二毛鬼鬼祟祟地拉著我到豬圈后面說:“順子,我發(fā)現(xiàn)個秘密?!闭f完,他還四處看看。
“啥事,搞得這樣子。”我有一陣兒沒和二毛一起玩了。二毛家的老母豬最近下了一窩豬崽子,他天天被派去在老母豬的圈里看著,說是怕老母豬壓死了豬崽子。
“你瞅見沒,小啞巴最近快活得很!”二毛得意地說。
“什么??!”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二毛的得意頓時不見了蹤影,他摸著剃的光禿禿的腦門:“你沒發(fā)現(xiàn)?”
“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嗨,我也不知道。我聽我爸說的?!?/p>
“屁!”我彈了他腦袋瓜一個栗子,“別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搞清楚再向我匯報!”
二毛立刻雙腳并攏:“噎死買得!”
星期六下午,我去放羊,隔著蘆葦叢,我聽見三豐他們在胡扯淡。一個說,我看見小啞巴住進堂屋了。小啞巴和大啞巴媳婦睡一張床。三豐立刻打了他一下:“小點聲!”
晚上二毛到我家來找我:“昨天晚上,我聽見我爸對我媽說,大啞巴媳婦的肚子早晚還得大起來?!?/p>
“啥亂七八糟的?!?/p>
“哎。你咋這么笨呢!”二毛急了,“就像大娃沒出生的時候那樣子!”
一時間我也沒跟二毛計較他犯上的話。“要生小娃?”
二毛點點頭。大娃,就是大啞巴家那皺皺巴巴的小崽子的名字。
“生就生唄。有啥稀奇的。大驚小怪!”我白了二毛一眼。小叔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我們倆后面,這時候撲哧一聲笑了,一邊笑一邊罵:“倆小兔崽子懂個屁!滾一邊玩去!”
六
大啞巴家原來是兩間堂屋,一間灶房,自從大啞巴娶媳婦后,就又重新活泥打坯在灶房旁邊接著堂屋蓋了一間廂房給小啞巴住。大娃出生沒多久,大啞巴家的灶房就塌了。幸好是夜里塌的,沒有砸傷人。這樣小啞巴就把自己的房子當成了灶房,自己搬到堂屋里住了。
有人說,好好的灶房咋會塌,肯定是小啞巴搗的鬼。
以我看來,小啞巴是不會干這樣的事的。我現(xiàn)在可以跟你說一說,我為什么喜歡小啞巴更多一點了。
小啞巴聰明。太聰明了。我一直在想,要是他不聾不啞,一定能考上鎮(zhèn)上的高中。我們村在鎮(zhèn)上讀高中的只有三豐的哥哥一個人,所以三豐每次看我們的眼神都不一樣,屌屌的。“屌什么屌!又不是三豐他自己考上的。要是他自己,我還服他一服!”二毛雖然還沒上學,卻說出了這么一番大道理。這也是我為什么愿意把二毛收歸旗下的原因之一。
說小啞巴聰明,可以從幾件事上來證明,第一就是打撲克。夏天的中午,吃好飯,村頭河邊,一棵棵樹下都是光著膀子打牌的大老爺們。當然,也少不了我們這些人。我和三豐的仇怨就是那時候結下的。他小子打牌不行耍賴倒是很在行。動不動就藏牌,害我輸了好多個玻璃彈珠。過了好些天,我才發(fā)現(xiàn)是他耍賴。我暗下決心要把彈珠贏回來,但是藏牌我又不在行。
只好找小啞巴幫忙。
大人們玩牌是不帶小啞巴玩的。他們輸牌都是扛磚塊,肩膀上摞著磚,一邊打牌一邊罵娘,而磚頭像是長在肩膀上似的,也不見掉下來。有時候這塊磚還沒卸掉,又輸了一把,于是再摞上一塊。最多的時候,二毛他爸肩膀上摞了四塊磚。二毛在旁邊看著干著急。
他們不和小啞巴玩的原因是小啞巴牌技太好。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學來的。打牌幾乎沒有輸過。和他們玩牌,小啞巴總是贏家,即使不是頭贏,也不會輸?shù)郊绨蛏嫌写u塊。
說小孩子小氣,輸不起,我看大人們才是輸不起,人家技術好就不和人家玩?簡直像小孩子脾氣嘛。
沒辦法小啞巴只好和我們玩,消磨時間。不過他好像不怎么用心,頭贏不是我,就是四季,要不就是二毛。但是他也沒輸過。我們打八張,最末贏的要貼紙條,第一個贏了可以把紙條取下來。小啞巴沒有貼過。
小啞巴不玩的時候,我們才玩輸彈珠的。我的六十多個彈珠都被三豐給贏了去。
沒辦法,我只好找二毛借了十個彈珠去找小啞巴,又拉著小啞巴來看我和三豐玩。結果,那十個彈珠又被三豐贏去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這是我爺爺臨死的時候跟我說過的話。我記住了:十個彈珠算什么。小啞巴來了,就叫你死得難看!我在心里跟三豐說。
但是我還是著急的。想必小啞巴也看出三豐的貓膩了。就在三豐收拾他的彈珠得意地要走人時,小啞巴拽住他,伊伊呀呀示意他再玩幾把。得意洋洋的三豐,怕是從來沒見識過小啞巴的厲害,又想著自己可以藏牌,怕他作甚!
哈哈哈,天助我也。幾次下來,三豐口袋里彈珠都到了小啞巴跟前。他藏牌也無濟于事。
三豐灰溜溜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不干不凈地罵了一句什么話就走了。
小啞巴把彈珠都給我了。還了二毛的十個,我數(shù)了數(shù)還有三十多個。雖然沒有原來的多,我也算是很滿意了。
這當然只是小事。他的牌技好,卻常常無用武之地。但是他另外一種聰明,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他會吹笛子。這和他的牌技一樣,好像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因為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會吹笛子的。
原來布口村東頭有個老頭會拉二胡,那老頭是四季的小爺爺,一個老光棍,脾氣怪得要命。一間破屋子里,只有幾把二胡和幾根亂七八糟的笛子,又舊又破。沒事的時候,他就拉二胡,鬼哭狼嚎一樣,凄凄慘慘的。他死了之后,四季的爸爸弟兄幾個把他埋了,二胡被當了柴火,四季把幾把破笛子拿了給我們玩。我們胡亂吹著,也吹不出啥完整的聲音。小啞巴看見了,把笛子從我手里接過來,東摸摸西看看,又從葦子垛上找了一根發(fā)皺的老葦子,小心翼翼撕掉葦子里面的薄膜,貼在笛子上的一個小孔里,竟然吹出了大花轎的調子!
一傳十十傳百,小啞巴會吹笛子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我們幾個還有四季膜拜得不行了,剩下那幾把破笛子,也纏著他修好了,正式地拜了他師傅,學倒是學了幾天,卻怎么也學不會,也許是小啞巴教不好,后來也就放棄了。
小啞巴還有一件聰明事,除了我和二毛,別人是不知道的。
那就是小啞巴會寫字!
他看過我們的書,只看兩眼,上面的字就會寫了。小啞巴從來只是用手指頭對著空氣劃,要么就拽住我的手,寫在手上,要么就是夏天光膀子寫筆畫在我和二毛脊梁骨上。
這個倒不是我們刻意隱瞞,只是說了別人全都不信罷了。而且無憑無據的,聽起來總像是天方夜譚。我最先告訴的是我小叔,我小叔一瞪眼:“老子念了七八年的書都沒學會寫幾個字,小啞巴會寫字?!你讓他寫給我看看!”小啞巴照例是不寫的。他從來不當著人的面寫字。即使我和二毛再怎么求他他都不寫。
七
但是除了這三樣,小啞巴別的聰明似乎是再也沒有的了。說他會故意把灶房弄塌,我是不信的。但是二毛卻很懷疑。
“他沒睡過女人。一定是想睡女人了?!倍\兮兮地跟我說。
“鬼扯!你懂個屁女人!”我裝作大人樣子訓斥二毛。但是,二毛的話很靠譜。他一定是從他老爸那里聽來的。
二毛咕咕唧唧地接著說:“我爸說是小啞巴的主意,我媽說是大啞巴媳婦的主意,你覺得呢?更何況大啞巴死了那么久了?!?/p>
的確,大娃都一歲多了。大啞巴死了將近兩年了。大啞巴家里似乎沒有什么變化。大啞巴死了,大啞巴的兒子出生了,家里還是三個人;大啞巴死了,家里還是三間房子,盡管灶房塌了,可是小啞巴住的新土坯房當成灶房真是不錯;大啞巴死了,大啞巴媳婦到了時節(jié)還是種菜、曬豆瓣醬,冬天,還熬糖稀,做糖葫蘆。只是,賣糖葫蘆的差事是小啞巴來做了。
我越來越相信二毛的話了,二毛今年秋天也要上二年級了,時間過得很快。果不其然,大啞巴媳婦的肚子又大了起來。到了冬天,下雪的時候,大啞巴媳婦又生了一個兒子。
“又是一個兒子!”奶奶嘖嘖個不停,“豁楊的肚子還真爭氣!”
我才知道大啞巴媳婦原來姓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