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傳說與端午習俗①

劉守華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端午節(jié)是中華民族古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端午節(jié)和春節(jié)、清明、中秋已被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并在全國范圍內(nèi)安排節(jié)慶假日以便利民眾歡慶。關于端午節(jié)的起源，《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觀》按專家委員會的評審意見作了概括性說明：

端午的起源，是中國古代南方吳越民族舉行圖騰祭的節(jié)日，比紀念屈原說更早。但千百年來，屈原的愛國精神和感人詩詞，已廣泛深入人心，故人們“惜而哀之，世論其辭，以相傳焉，”因此，紀念屈原之說，影響最廣最深，占據(jù)主流地位。在民俗文化領域，中國民眾把端午節(jié)的龍舟競渡和吃粽子等，都與紀念屈原聯(lián)系在一起。［1］（P344）

一

關于端午習俗同紀念屈原相關的說法，最早見于后漢應劭《風俗通》：

五月五日以五彩絲系臂者，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亦因屈原。［2］（P415）

到南朝梁吳均《續(xù)齊諧記》所述，已將這個節(jié)日的形成和一則屈原傳說聯(lián)系起來了：

屈原五日五日自投汩羅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輒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漢建武中，長沙歐回，白日忽見一人，自稱三閭大夫，謂曰：“君常見祭，甚善。但常所遺，苦為蛟龍所竊。今若有惠，可以棟樹葉塞其上，以五彩絲縛之。此二物，蛟龍所憚也?！被匾榔溲?。世人五日所粽，并帶五色絲及棟葉，皆汩羅之遺風也。［3］（P277）

《太平寰宇記》一書所引《襄陽風俗記》，其說大同而小異：

屈原五月五日投汩羅江，其妻每投食于水以祭之。原通夢告妻，所祭食皆為蛟龍所奪。龍畏五色絲及竹，故妻以竹為粽，以五色絲纏之。今俗其日皆帶五色絲食粽，言蛟龍之患也。［3］

由此可知，距今一千多年前，中國人民特別是荊楚地區(qū)，端午節(jié)吃粽子，劃龍船等流行習俗，就同悼念愛國詩人屈原壯烈殉國的史實與傳說聯(lián)成一體，獲得了鮮明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

屈原的偉大詩篇與人格距今已兩千多年。將端午節(jié)的古老習俗和屈原傳說相結合的文獻記述也有一千多年了。而在屈原故鄉(xiāng)湖北宜昌市秭歸一帶，有關屈原的口頭傳說更是膾炙人口，世代傳承不息。在近年實施的非遺保護工程中，屈原傳說已被列入省級和國家級保護名錄之中，值得我們認真關注。

對屈原傳說的采錄，是從上世紀80年代全國一盤棋編纂故事、歌謠、諺語這三大民間文學集成開始的。我當時作為湖北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的負責人之一，在宜昌市興山縣舉辦民間文學工作骨干培訓班，采錄整理宜昌地區(qū)的民間故事，當時就將屈原傳說置于重要位置，由秭歸縣文化館的寧發(fā)興承擔這一工作。他和當?shù)氐淖T光沛、周功倫、王健強、張新明等口述者合作，采錄整理出16篇作品，后編入《湖北民間故事傳說集》之中，于1980年問世。它們的篇名是：《讀書洞》、《女須砧》、《伏虎降鐘》、《靈?！?、《米倉口》、《照面井》、《金粳稻》、《濯纓泉》、《玉米田》、《擂鼓臺》、《么姑鳥》、《神魚》、《菖蒲劍》、《紗帽翅》、《紅漆棺》、《屈原廟》。

1999年正式出版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湖北卷）》選錄5篇，即《屈原夜讀》、《夜明珠》、《靈?！?、《照面井》、《神魚送屈原》。

2007年，王作棟主編《中國民間故事全書》的湖北宜昌市卷，將以前因出版條件所限未能正式印出及新采錄的故事匯編成書，秭歸分卷中選輯的屈原傳說達48篇。除保留寧發(fā)新采錄的基本篇目外，采錄者增添了鄭邦清、鄭承志等，口述人增加了杜青山、譚光沛、屈克科、譚眾孚等。這部秭歸故事集中的48篇作品，展現(xiàn)了湖北屈原故里有關屈原口頭傳說的完整風貌。

它們有哪些值得我們注意的特色呢？

第一、鮮明的地方特色。鐘敬文先生在他主編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的《總序》中指出：“一般群眾進行此種作品的創(chuàng)作不一定直接從書面記載中取材，不一定以正史定論為依據(jù)，他們往往將本地區(qū)的歷史文化的遺跡同歷來的口頭傳承結合起來，編講故事，因而許多傳說常常把本地的歷史、民族、宗教的因素綜合在一起?！鼻钤趦汕Ф嗄昵埃藗兪来鷤鞒械目陬^記憶已經(jīng)十分稀薄，可是在他家鄉(xiāng)還有不少物質(zhì)文化或者習俗化的遺跡留存在今，有關屈原的種種傳說故事便依托這些遺跡在人們口頭傳承下來。如《紅漆棺材》，筆者1980年赴秭歸，就聽人講，其他地方的老人去世，都是把棺木漆成黑色下葬，只有秭歸這里是用紅漆棺材裝殮老人遺體，據(jù)說這就是鄉(xiāng)民哀悼屈原留下的習俗。一說是屈原在汩羅投江后，一條大神魚將他的遺體吞下，穿越峽江洶涌波濤送回家鄉(xiāng)，妹妹拔下頭上金釵劃開魚肚，屈原的身子被魚肚的鮮血染紅，人們便用紅漆棺材將其安葬；一說是當時楚國皇帝死了，想上天成仙，就睡紅漆棺材。于是家鄉(xiāng)人說：屈原大夫是一位愛國忠臣，這樣的忠臣死了，也應該上天堂，我們就用紅漆棺材裝殮屈原大夫！久而久之，用紅漆棺材裝殮死者，就成了歸州世代相傳的獨特風俗直到如今。其他傳說，如《照面井》、《濯纓泉》、《屈原廟》、《女須砧》、《靈?！返龋篌w都是按照這一構想編講而成，在虛實交融中寄托著對偉大詩人的不盡懷念。

第二、屈原傳說不只是以屈原故里的實有風物為依托而是顯得分外親切，還常常將屈原親人形象楔入故事，在神奇幻想中洋溢著充沛的感情。如《我哥回》，傳說屈原有個叫屈么姑的妹妹，天天爬上家鄉(xiāng)山頂盼望哥哥平安返鄉(xiāng)，在屈原抱石投江后的那一天，她突然化作了一只嘴巴殷紅、羽毛金綠的小鳥，張開翅膀飛向東南方，一邊飛一邊凄厲地叫著：“我哥回喲！我哥——回喲！”后世人們便把它做“么姑鳥”或“我哥回鳥”，這篇故事的結尾說：

后來，神魚托回了屈原的尸體，“我哥回鳥”又飛回西陵峽啼叫起來。從此之后，每逢端午節(jié)那天，在屈原故鄉(xiāng)的蒼山翠林中，在西陵的山崖霧嶺間，到處都可以看到“我歌回鳥”，到處都能聽到“我哥——回喲”的喊聲。

民間文藝學家認為，民間傳說就是架通歷史與文學的橋梁。它一端通向歷史，一端通向文學。屈原傳說這類通向古老歷史的作品，其文學虛構性更強，“信鬼而好巫”的楚文化因子更濃重，可是人們在馳騁浪漫主義幻想構造故事時融匯于其中的對詩人的尊崇懷念之情也更為濃烈深沉，至今仍有著激蕩人心的魅力。

從見于《續(xù)齊諧記》等古典文獻記述來看，端午習俗中的劃龍船、吃粽子等，其實均源自幾則關于屈原托夢的神奇?zhèn)髡f。近幾年來，由宜昌市秭歸縣采錄的屈原傳說故事，已被列入市級、省級和國家級的非遺保護名錄之中得到彰顯，龍舟競渡習俗和口頭傳說故事的交融，使得中國端午節(jié)的文化內(nèi)涵更豐厚。在這里，不禁使我聯(lián)想起1990年端午節(jié)在貴州舉辦的一次全國龍舟文化研討會上，秭歸民間詩人劉光愚所作的一首深受好評的龍舟詩：

龍舟千載溯遺蹤，楚水湘江歲歲同。游客涌來山帶雨，輕舟過去水生風。不甘落后膽彌壯，奮力爭先勁更雄。屈原有知應含笑，華場輝映滿天紅。

二

值得高興的是，湖北省不僅把屈原故里的龍舟競渡，還把黃石市的西塞神舟會也一并申報，列入了非遺保護的首批國家名錄之中。

《湖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圖典》這樣介紹西塞神舟會：

西塞神舟會是黃石市西塞山區(qū)道士洑村民慶賀端午節(jié)的傳統(tǒng)盛會。每年五月初五子時由道士主持儀式為神舟開光，五月十五日至十八日為正式會期。五月十七日晚，為神舟點燃48盞長明燈，通宵打醮守夜。五月十八日上午神舟出宮，由16名小伙抬著神舟恭送入江，任由水流帶著龍舟沿江而下，東流入海。此時江上眾多漁船在船頭擺香設案，鞭炮齊鳴，繞神舟三圈，以示送行。神州入江處的大堤上，有成千上萬的村民雙手合子、跪拜神舟，祈求神舟帶走疾病，帶走瘟疫，帶走災難，祈盼一年吉祥，幸福安康。［4］（P479）

西塞神舟會從制作神舟，到唱戲，巡游，直至送神舟入江，可延續(xù)40余天，由道士主持，是最隆重完整的祈福禳災活動。建國后這一活動長時期被視為封建迷信活動遭致世人誤解。這里特別值得提起的是，早在上世紀初葉，我國著名民俗學家江紹原（1898—1983）就在1926年2月10日—20日的《晨報副刊》上，發(fā)表《端午競渡本意考》這篇被評為民俗學經(jīng)典之作的論文，認為端午龍舟競渡的本意就是送瘟除災。

總而言之，古人認為五月或建午之月為太陽或陽氣始衰之月，……他們又把陽衰陰盛之現(xiàn)象，與五之數(shù)或午之干聯(lián)在一處想；于是端五或端午被他們認為該月之中陰始盛之日；此月中命舟遣災和其他禳除不祥的舉動，也因此而漸漸移至端五或端午。有些地方關于此事的俗傳或真實的舉動，是明指競渡的目的在禳災。［5］（P32）

他的結論是：“競渡起于送災”，“競渡本是用法術處理的公共衛(wèi)生事業(yè)”。

文章還告訴我們，“離現(xiàn)在不遠的年代，我國各省在五月都有劃船送災，或命意與此相同而表現(xiàn)法不同的風俗”，其中就有鄂東的大冶、廣濟、黃岡、應山等地。黃石的西塞神舟會就是在當?shù)孛癖妸^力堅守和各方寬容庇護下歷久不衰的一個難得盛舉。湖北省文化部門和有關學人，早就關注這一奇特端午民俗，但不事聲張，更未匆忙進行“開發(fā)”，而是冷靜觀察、用心研究，幾年之后才將其作為國家級非遺項目申報。關于端午的古典習俗儀式，其他地區(qū)早已蹤跡難覓，黃石“神舟會”一枝獨秀，是非遺保護傳承這一文化工程中一項難能可貴的成果。鄂西屈原故里的龍舟競渡和鄂東的西塞神舟會同質(zhì)異彩，相映生輝，成為中華節(jié)日文化的華彩篇章。

關于端午龍舟競渡的起源，經(jīng)學人研究，有多種說法，著名學者聞一多在《端午考》中，認為“端午節(jié)的起源與龍有著密切的關系，并且還可以進一步推測，說它就是古代吳越民族一個龍圖騰族舉行圖騰祭的節(jié)日，簡言之，一個龍的節(jié)日。”這已成為學界的共識。至于附會到某些著名歷史人物身上，都是后來的事。到南北朝時期，如《荊楚歲時記》所載：“五月五日競渡，俗謂屈原投汩羅日，傷其死所，并命舟楫以拯之”。深受國人愛戴的愛國詩人屈原恰好在這眾人忌諱的惡日投江而死，于是人們以龍舟招屈并送瘟禳災，把兩項活動聯(lián)成一體，相沿成習了。在中國歷史進程中，“紙船明燭送瘟神”的習俗逐漸淡化，而屈原忠烈愛國的崇高品格卻在近百年中國人民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艱苦歲月中備受崇敬，加之新中國成立后在世界舞臺上躍居重要位置，1953年屈原又進入世界文化名人行列更是光耀全球，從而使中國端午節(jié)和屈原的名字融為一體，獲得了更輝煌的光彩。

我們應當珍惜端午這一有著悠久歷史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讓劃龍船、吃粽子、紀念屈原和做好公共衛(wèi)生以祛病消災等習俗世代相傳，推進中華文化走向偉大復興。

［1］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觀編寫組.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觀［M］.北京：北京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06.

［2］應劭.風俗通義［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

［3］聞一多.端午考［C］.聞一多全集［A］.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48.

［4］《湖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圖典》編輯委員會.湖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圖典［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12.

［5］苑利.20世紀中國民俗學經(jīng)典·社會民俗卷［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