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嘯,徐 勇
(1.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武漢 430074;2.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通 226019)
民國時期上海張若谷都會散文創(chuàng)作論
陳 嘯1,徐 勇2
(1.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武漢 430074;2.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通 226019)
張若谷是民國時期上海都會散文的代表作家。張氏散文文體大體包括讀書斷想、上海“一·二八”戰(zhàn)事之報告及一般的抒情小品等。作為身居都會空間,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真正屬于張若谷的是他的市民味,其散文小品所體現(xiàn)的文學世界雖談不上多有氣魄,但一定程度上卻具有著中國現(xiàn)代都會散文范式的意味。
張若谷;都會散文;刺激美;破調美
張若谷(1905-1960),上海南匯人,民國時期上海都會散文的代表作家。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一個改良氣息甚濃的舊家庭子弟。震旦大學背景。廣泛涉獵過南歐文學,皈依天主教,迷戀音樂。心折《真善美》系統(tǒng)改良派文人,與曾孟樸、曾虛白父子過從甚善。一生致力于翻譯與文學評論,創(chuàng)作以隨筆小品最富。代表性的集子有《文學生活》(上海金屋書店,1928年)、《異國情調》(上海世界書局,1929年)和《戰(zhàn)爭·飲食·男女》(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3年)等〔1〕6-7。張若谷的散文文體大體包括讀書斷想、上?!耙弧ざ恕睉?zhàn)事之報告及一般的抒情小品等。讀書斷想的多數(shù)偏什相當蕪雜但亦頗有個性。關于上海戰(zhàn)事報告性質的散文,是歷史事實的記錄,顯示了張若谷作為一個中國文學家本能的民族良心及對人類掠奪的憎惡。抒情小品則是張若谷寂寞的象征,其顯著特征是衰弱與困倦,多有頹廢的氣息,彰顯了上海某一部分知識者的典型氣質〔1〕7-8。作為身居都會空間,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真正屬于張若谷的仍是他的市民味,其散文小品所體現(xiàn)的文學世界雖談不上多有氣魄,但一定程度上卻具有著中國現(xiàn)代都會散文范式的意味。
被朋友戲稱為“母親的孩子”的張若谷至23歲之年紀,尚沒離開過上海,甚至蘇州虎丘與杭州西湖還僅在其想象之中。比之于“五四”后涌現(xiàn)于上海的富有天才的作家中,張若谷沒有正規(guī)留洋經歷,沒有接受到正統(tǒng)的西式高等教育,作為一個現(xiàn)代文人,或確有其保守之處。但也許正因如此,上海的霞飛路等即成為其馳騁想象之天地,且憑著一個東方都市人本能的對尖新之趨赴及摩登與夸張的想象,在其相較狹小的空間中,構建了一個精神上的全盤西化的感覺世界。上海的“萬國建筑博物館”和“十里洋場”,龍華塔,蘇州河等諸多物象在張若谷或為寂寞或為標榜亦不乏清明之民族意識的想象性的喋喋不休的念叨中彰顯著異域的聲色:“我們凡是住在位居世界第六大都會的上海,就可以自由享受到一切異國情調的生活。我不敢把龍華塔來比巴黎鐵塔,也不敢說蘇州河是中國的威尼斯水道。但是,馬賽港埠式的黃浦灘,紐約第五街式的南京路,日本銀座式的虹口區(qū),美國唐人街式的北四川路,還有那夏天黃昏時候的霞飛路,處處含有南歐的風味,靜安寺路與愚園路旁的住宅,形形色色的建筑,好像是瑞士的別墅野宮,宗教氣氛濃郁的徐家匯鎮(zhèn),使人幻想到西班牙的村落,吳淞口的海水如果變了顏色,那不說活像衣袖(愛琴)海嗎?”〔1〕7另外,上海的咖啡館、隔離房間(包廂)、酒店、冰淇淋、飲冰室、電影與文學等,也是作者經常提及與描述的都會物象,如此等等,構成一個視覺化的交響曲。作為英、法等國最早殖民地的上海,當然自有著異國情調,但張若谷的異國風情似乎更多了些個體想象的意味。在《游歐獵奇印象》一書里,張若谷則展示了歐洲諸國的文物制度、風俗人情,尤其是海外華僑及西方民族的生活狀態(tài),一個純然的異國情調,但又帶有中國風,是一個中國人眼中的異國。作者于1933年5月12日曾出國游歐,歷22天海途,經香港、新加坡、錫蘭、印度、埃及;橫渡南洋、印度洋、紅海、地中海,直達意大利。在羅馬淹留一月,朝覲教皇,憑吊人獸圓場,考察法西斯文物及新意大利民俗。6月避暑地中海濱,游摩那哥小王國,觀尼斯嘉年華會。7月取道馬塞,經里昂,抵法京巴黎。后又折往比利時,在魯文大學研究社會學及政治學。1934年初冬,渡北海至英京倫敦,自蘇格蘭南旋,經愛爾蘭,渡大西洋,沿葡萄牙、西班牙、北非洲各海岸,后經蘇彝士運河,依原道于1934年12月21日回到上海,做客歐洲計兩年。旅行歐洲游記諸篇,曾散見于當時的申報、時報、大晚報、時代畫報、小晨報等報紙期刊。張若谷游歷歐洲不以欣賞山水名勝為要,重獵奇,崇冒險,慕異國情調。如“永久之都”的羅馬,總是如火如荼地,有著生動活躍的景象。那里的宗教民眾和運動的節(jié)日及神秘的地窟與殉教墓道等讓人神往;法蘭西的“巡禮”則描敘了避寒避暑的圣地碧藍海岸的尼斯及尼斯富于浪漫色彩的狂歡節(jié),是人間歡樂鄉(xiāng)。巴黎的夜生活,“秘密之家”的暗娼,結婚媒介業(yè),色情小廣告,“出差姑娘”(即巴黎舞場中的一種別稱,其職業(yè)是迎接客人,誰都可以和她接近,正像出差汽車專供大眾使用一樣)。隨便一張都市速寫寫出了這浪漫之都的種種。另外,摩納哥小國的蒙德卡羅賭城,比國的男人世界的舞場,犯罪之都倫敦,戀愛之都與音樂之都的維也納等等,共同呈顯了歐羅巴大陸異國風情,一個異國都會聲色漩渦里的萬花筒。
鼎沸的都會亦似一個五光十色萬花筒一樣的充滿著各種誘惑的集合體。它是藝術文化的中心地,偉大建筑、音樂會、歌劇、繪畫展覽會、大公園、華麗雕刻等近代以來的藝術都往往非城市不足以表現(xiàn)。科技之突進,機械業(yè)之發(fā)達,以及各種各樣妝飾品、化裝品、大商業(yè)廣告術之進步,讓都會變得更為艷麗、燦爛、迷人心弦。對于習慣與流連于山林自然的東方人來說,都會似萬惡之源、墮落之窟,但也實在充滿著頗為深遠的“誘惑”!因為它代表的是世俗,按天主教理,人類有三種誘惑,一為肉身,二為地獄里的魔鬼,三即世俗。在《刺激的春天》一文中,張若谷說春天是一年四季中最為刺激的季節(jié)。因為春色之中包含一個“惱”字,“正所謂春色惱人!”并由春之“惱”,聯(lián)想到了“都會病”。都會充滿著生存的強烈競爭及飲食男女住所欲望的“世紀病”,所有這一切的病苗皆一個“惱”字。“什么煩惱、郁悶、病楚、悲苦、無聊、傷感、疲倦、寂寞等都是異名同實的變相形態(tài)?!倍疫@“惱”病有著傳染性。都會在給人以“煩惱”與“刺激”的同時,也在給人以興奮與激情。在都會里,哪一天都似春天般生機勃勃!而反觀傳統(tǒng)中國社會,“只有聽命受制于自然界的支配,秋冬夏的時節(jié),不是避暑,即是守寒,老躲在家里,杜門不出,飲酒吟詩,下棋鼓琴,算是消遣岑寂。眼巴巴的等著春天到來,陽光和煦,萬物欣欣向榮,于是大家便興高采烈地出來作戶外游散。喜歡熱鬧的,去看戲游玩,喜歡清靜的,出門旅行,游山玩水,算是逢春作樂。文人雅士,也就設酒招朋,互相酬唱‘春色惱人’‘春光明媚’一類的詩詞歌賦來?!弊鳛槎际兄白印钡膹埲艄纫苍诒M情享受著都會繁復的一切。他如是說:“我愛看豐姿美麗,肌膚瑩白,衣飾鮮艷,行動活潑的少女;我愛聽出神入化的大規(guī)模的交響樂會;我愛看可歌可泣富于魅誘性的歌?。晃覑坌釢庥糗胺业幕b粉麝;我愛嘗甜蜜香甘的酒醴;……”也喜歡上完了課或著作完畢后,“在熱鬧街道上散步,瀏覽百貨公司,衣裝店或書店的窗飾。到咖啡館小坐,聽音樂會,看影劇,舞蹈,歌劇,酒樓菜館,隨意小酌,圖書館看書,找朋友談天”,真是不勝罄書!盡管如此,但還是常有不滿足的欲望發(fā)生!顯然,都會的世界五色斑斕絢人耳目,但也同樣刺激著人的無限欲望。孔子在《禮記·禮運》里所講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似乎是人類永遠的話題,但在張氏都會散文中,少了傳統(tǒng)的遮掩,多了現(xiàn)代的肆意與體悟。他說:“食和性,在人類生活上,是占極大的勢力,沒有這兩種強烈的欲望,人便會變成神仙,也不成其為人間了。”但人“畢竟不同于兩翅和四足的動物。若使人都變成了動物的話,一天到晚上只是尋食性交,那就不成其為人間的世界了”〔2〕。食欲和性欲滿足了肉體的生命,但仍需學問與思想,那是靈魂的生命!戀愛也是兩性苦悶的調劑!“人類沒有學問思想,精神上便要鬧饑荒。兩性間缺少了愛,生活上也一定要感覺到干燥饑渴。”在《對于女性的饑渴》中,啟首便說:“我今年二十六歲了,我對于女性感著饑渴。”為了說明此原因,他征引希臘神話:人本只是一個,后分男女兩性,各皆不完全,為分裂而苦悶,于是在地上生活中,各再思結合而同心一體。故在未與那運命所定的某一異性相結合以前,雙方各求之不已?!斑@,是為性欲滿足或生殖的結合,真的人間的戀愛,蓋生于此?!蔽谋疽脧N川白村《近代戀愛觀》的觀點直接闡明自己的思想:一個男人,一個女子,決不能稱為完全者。一生不曾嘗到戀愛滋味的人,或終身不曾與異性接觸的人,總是在“人”的資格上有大缺陷。人本不能孤獨,尤其是個性發(fā)達者,愈感到孤獨的寂寞?!靶牡募拍碑敓o以排遣時,即往往期望以異性友侶的靈與肉來安慰,這不就是饑渴嗎?源于自己常感孤獨,故想多結交異性友侶,而因為有了許多異性友侶,卻愈覺心的寂寥,為救治這心的寂寥,便漸漸產生對于異性的憧憬,這憧憬的結果即使“我”對于女性強烈地感著饑渴,祈望天主帶給“我”那個從“我”身上取出來的夏娃,賜予“我”愛的少女,并直白火辣地說:“我不但對伊覺著饑渴,簡直使我靈魂的最深部都著起火來,伊的靈魂就是甘泉,伊的肉體就是面包,饑渴的我對于伊感著強烈的燃燒,如火如荼,啊??!渴死我嚇!渴死我嚇!……”這“饑渴”顯然是火辣的,然而更是美的。歌德有言,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這是我們人性中之至圣至神”!作者借用法國浪漫派鼻祖謝多布良《少女之誓》中老神父對青年阿達拉姑娘的話說出如下教理:“最美的愛情是從那造物的手中出來的男女的愛情。一個樂園是為他們造的。他們是無邪而不朽的。身心完善,情投意合的。夏娃是為亞當造的,而亞當也是為夏娃造的。”至此,把對女性渴念的理由說得“冠冕堂皇”而又淋漓盡致,同時,傷感真摯,坦白直率,卻沒有褻瀆意,是現(xiàn)代理性的感覺。正如王國維七律《曉步》里所說的“四時可愛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血氣方剛的盛年張氏,亦當易于受感情特別是愛情支配,“容易發(fā)火,沒有常心,有熱情,單戀過女人,寫過不倫不類的情詩,青春多熱情,難逢熱情寄托者,人生寂寞呀!”〔3〕“愛”的渴盼、傷感與寂寞也曾誘使張若谷思索過“愛”的真諦,在《戀愛八段經》中,他引述史當達(現(xiàn)譯為司湯達)關于兩性間戀愛心理的觀念,將戀愛分四類:熱情戀愛、趣味戀愛、生理戀愛、虛榮戀愛。戀愛誕生的過程,即兩性間心理現(xiàn)象的轉移,可分為七階段:贊嘆、憧憬、希望、初戀、結晶、懷疑、信仰。贊嘆者,即中國成諺“一見傾心”的心理表現(xiàn)。經“一見傾心”后,必當發(fā)生出許多憧憬。和憧憬難以分開的是希望。在戀愛初期,有了這希望,只要有機會,在一剎那間,便會實現(xiàn)初戀。愛之結晶,則是一種無色無形神妙莫測的心理現(xiàn)象,是在自己所愛的女人身上,發(fā)現(xiàn)一切新的美德。兩性間之戀愛,發(fā)生小疑惑時也難免,一經說明了解,會使感情更深一層。懷疑解除,便會筑起金剛石似的信仰基礎?!敖Y了婚以后,兩性間如仍希望享受戀愛的幸福,便是永遠把初戀時的種種階段,重新繼續(xù)溫一遍,這戀愛八段經,是兩性間早夕必通的靈經?!泵诵诠ど袒际欣?,往往是熱點也是賣點,它能滿足都會人獵奇的心理。張若谷在寫名人訪問記時,除了注重人物的新聞性外,還注意敘述名人的性情及其過去的事跡,使讀者有一個系統(tǒng)的觀照,從字里行間,可窺其人的胸襟而想見其人,也如見其人。他的《當代名人特寫》的各篇最早散見于中美周刊、大公報、大晚報、中美日報等,后來輯錄成冊,是各等名人的人物掠影。里面包括“國家元首五人: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主席林森,英王喬治六世,比王雷奧堡三世,法元首貝當,菲律賓總統(tǒng)奎松;大政治家二人:蔣委員長,巴特萊夫斯基;文學家二人:林語堂,羅曼羅蘭;藝術家三人:梅蘭芳,郎靜山,張善孖;宗教家四人:于斌,陸徵祥,雷鳴遠,饒家駒;教育家一人:馬君武,共計國際人物十七人……”〔4〕
以都會生活、都會情感為中心表現(xiàn)的張若谷,搜索著都會的新奇,是“靈”與“肉”的飲食,感覺的盛宴,體現(xiàn)著張氏天然的都會情緣與親切感,他是都會的禮贊者〔5〕。
美的基準具有時代性與移動性,每個時代及不同階級都有著不同的審美標準及其所創(chuàng)造與認可的各種美的形態(tài),“有時候所發(fā)現(xiàn)的是人間裸形的美,靜物之美,更有時候是悲壯之美,色情之美,妖怪之美。而這些美,有些跟時代一同消失,有些跟時代一同變了姿態(tài),而到現(xiàn)在那是大都會和機械的美,俱各反映在近代藝術中?!边@是張若谷在《刺激美與破調美》一文中所引用的日本無產階級文藝理論家藏原惟人在《新藝術形式的探求》一文中的一段議論。在《都會的誘惑》一文中,張若谷征引友人倪貽德的話說:“最近的藝術,像未來派、表現(xiàn)派、立體派的藝術,都是表現(xiàn)那種動亂的不安的,刺激的都市的情調。用了那電車,汽車,大西洋的橫航船,飛行船,飛行機,活動電影,淫蕩的妖婦這些東西,來代替那些田疇,鄉(xiāng)村,水面,帆影,純潔的處女等作為畫面的題材。于是一群的藝術家,他們都從山水懷里跳了出來聚集在大都會里,到充滿著酒香肉氣的咖啡館,跳舞場里,度那頹廢的流浪的生活……”在同一本文里,張氏自己亦說:“一群神經過敏的藝術家,受了資本主義的壓迫,而生出無限苦悶,于是拼命的要求肉的享樂,想忘記了苦悶;酒精呀,煙草呀,咖啡呀,淫蕩的女性呀,愈是刺激的東西愈好……而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也當然是力求新奇的刺激的東西……”都會的美與機械的美幾乎都傾向于動的“破調美”與“刺激美”的表現(xiàn),其所追求的非傳統(tǒng)性的安靜與調和。張若谷在《刺激美與破調美》一文中,將美大致分為兩種典型,一為動的美,一為靜的美,動的美憑借現(xiàn)存生活而進取,靜的美則僅受支配于人的頭腦與心臟。動的美最為生動活躍的即為刺激美,其強度高烈,是近代美中的頂點?!皷|方人趨于靜與靜的美;西方人的生活與思想,都繼承希臘藝術文化的道統(tǒng),故一切都要求追求狂熱與動搖,其生活美,就是極度的動搖與不安,其藝術美就是銳敏的感受與潑辣的刺激?!眰鹘y(tǒng)的藝術,傾向于“調和”與“均齊”,而近代的藝術則傾向于“破調”與“刺激”。音樂、繪畫、女子服裝等方面都表現(xiàn)出很強的破調美。現(xiàn)代都會一切生活的享受似乎都有著狂噪、野蠻、刺激、強烈性的色彩等,其所體現(xiàn)也往往正是“刺激美”與“破調美”。包括散文在內的整個都會性的文學藝術,亦都能給現(xiàn)代人以相當?shù)男M惑及滿足。都會生活、都會享樂、都會色彩、都會感覺、都會戀愛、都會憂郁等等,都會性節(jié)奏的快速性,科學的明徹利便性,新感覺的擴張,適度的享樂,試驗結婚,以及結婚破產各項問題,給人的是一種刺激,更是一種逼面而來的生活?!岸紩钣械氖敲翡J的情調,而沒有遲緩悠閑的趣味,并且還有刺激性最強烈的,有光明,有熱力,有色彩,似正午的太陽一樣。當然自然也難免爛熟糜腐的陰影,與罩著倦怠疲勞的暗象?!薄霸诙紩g所產生的文學藝術,就是把官能的纖細銳敏為夸耀,把強烈的刺激與幽婉的情緒為生命。所謂都會藝術的特色及其價值,就是在即使在官能的頹靡里,或者精神的困憊里,仍舊有一種對于‘生之要求’,即使在失敗的嘆息中,仍舊有一種對于生活強烈的欲望與愛戀”〔6〕。誠然,在美的形態(tài)與標準上,張若谷散文小品所體現(xiàn)的正是一種都市的“刺激美”與“破調美”。張氏喜歡讀法國19世紀浪漫派作家的熱情作品,欽佩新感覺派作品的形式與作風,對都市的一切充滿著同情與熱情。
在文體形式上,張若谷的散文多為急就章,重表現(xiàn),多在報紙上寫作,是報紙之文,這與其大部分時間兼著新聞記者的職務有關。報紙之文似乎本然就諧和著都會的速率,它追求著時間性、新聞性、新奇性及輕快與通俗性,形式雖談不上精練,但卻能以即興之筆,納人工妝飾之大都會中的一切可玩味的人物及動態(tài)于筆端,凸顯著新鮮的感覺,新銳的韻律,真覺的印象。當然,作為新聞記者,張氏并沒有忘記執(zhí)筆報國與寫作的正義、真理、公道,沒有忘記客觀的立場,史記的筆法,但他最為重視的還是自己的體驗,特別是感覺,是感覺的大成。他善于觀察事物,耳目鼻舌并用,色香味音聚全。重視都會獵奇,是都會巡禮與奇記,復加之于輕松明朗清利之筆調,無論所寫為何,都能引人入勝。他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喜歡尋求刺激性的題材,也常常能于習見的人事物象中,發(fā)見其異人的特點,如《創(chuàng)造社訪問記》用寫真的手法表現(xiàn)對郁達夫的印象:“看見從第五家門口走出一個穿短衣褲的少年,手里拿了一把茶壺,從他一副平正的臉,細小的眼睛與一個粗大的鼻子望上去,知道這就是郁達夫?!弊髡咦プ∮暨_夫最具有特性的部分,似夸張與漫畫之手法在文字上形容出來,使人一望而知所寫何人。即便是追求嚴謹與正確性的傳記性文章,張若谷也往往能寫出它的個性、趣味與新鮮,如《馬相伯先生年譜》,作品共分兩部分,為便于編列在《中國史學叢書》中,所以把第一部分的“年譜”作為正文,而把第二部分的“傳記”作為附錄。附錄的傳記共有兩篇:一為《苦斗了一百年的馬相伯先生》,二為《我所見聞的馬相伯先生》。在這兩篇傳記文字中,所有一切材料,都是根據(jù)著年譜的記錄,字字有來歷,句句有出處,不過加以渲染的文筆,加強了提示讀者注意的力量,有時也為了要引人入勝,采用特寫的筆法,例如馬相伯先生童年落水遇救一事〔7〕。
另外,張若谷喜歡韓柳歐陽蘇氏的詩文及近代湘鄉(xiāng)桐城諸子,氣勢務求雄壯,字句務求清新,兼古奧豪放風,雖屬“刺激”與“破調”,但亦神味盎然,義精氣淳,余味津津。不但富有東方都會的色彩,厚于東方人間的氛圍氣,而且有一種中國民族特有的寬容氣質,遠非日本民族的瑣屑,法國民族的諷刺。
張若谷一生致力于翻譯和文學評論,習得一手好法文,對法蘭西文學文化的介紹與翻譯尤為用力,曾試圖將法蘭西文學文化的精髓介紹到中國,甚至還惟妙惟肖地堅持過法蘭西民族的傲慢。他翻譯過《大衛(wèi)·科波非爾》,他的寓所內陳設著著名法國畫家的畫作,聽的是法國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歌劇和交響樂,讀的是法文原版著作。對法蘭西文明的崇拜甚至影響了張若谷的擇偶標準。他終生愛慕著青年時代在新亞咖啡館見到的一位并無多少深交的法國小姐。后來雖然與中國女子結婚,據(jù)說“會做法國料理”是他告訴紅娘的第一標準。對法國文明的沉醉當然或明或暗地影響著張若谷的散文創(chuàng)作。誠然,無論其題材興趣及表達形式,19至20世紀彌漫于歐洲,尤其是法國文學世界的現(xiàn)代主義思潮深重影響著張若谷,在其作品中,有著同樣的世紀末的情緒與頹廢的色彩,有著學理方向上的前衛(wèi)性質。19世紀法國享有盛名的消極浪漫主義文學作家夏多勃里昂、浪漫主義詩人阿爾弗萊·德·繆塞及最著名的象征派詩人夏爾·波德萊爾等對張若谷無疑有過太多的吸引力。而從張氏隨筆散文中,我們也不難感覺到夏多勃里昂的風采,繆塞的太息,以及波德萊爾“惡之花”的可怕和華嚴〔1〕8。張若谷在禮贊都會的同時,也在述說著都會的墮落與“誘惑”,都會在給人以新奇與生活的興奮與激情時,也伴生著無限的傷感、疲倦、寂寞與苦悶〔8〕。這當中正似乎有著夏多勃里昂式的憂郁傷感情調,此情調甚至有時還顯得些許做作與嬌柔,似感情的賣弄與虛偽的深奧。但整體上,張氏散文的基調是昂揚的,想象豐富,熱情洋溢。他大膽述說著人之大欲的“飲食男女”、都會美感及各種強烈的感覺。形象生動,論調新奇甚至怪誕。他似乎并不具有或者干脆說不執(zhí)意于深度,但卻沖決著一股充滿青春活力的、熾熱沸騰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生命的強度,有著擺脫一切活動、義務似的繆塞式的自由。張氏散文的“刺激美”與“破調美”又多似“惡魔詩人”波德萊爾式的那種不受束縛的美!〔9〕狂噪、野蠻、刺激及強烈的色彩等多元的“刺激”與“破調”,來源于都市之景同眩人的妝飾等等一切,這些并非來源于都市本身,而是人間意志的表現(xiàn),正象征著人間的生活。這生活里有光明、熱力、色彩,也有糜腐與倦怠,而糜腐與倦怠也同樣給人以生活的力。在官能的頹糜里,依然蘊有一種“生之要求”。顯然,這里的“美”并不完全等于“善”,在“惡“與“丑”中也同樣存在,似奇異的色彩?!皭骸奔床粌H僅意味著邪惡,亦可理解為善與美,一種特殊的美。它在腐蝕與侵害著人類,但又激勵著人們對生活的欲望,“惡”中似乎同樣蘊藏著希望與道德的教訓。當然,對都會的“惡”與“丑”,張若谷似乎尚沒有波德萊爾式的恐懼,他迷戀與神往于都會的斑駁迷離,歌唱著一切都會的感覺。他相信都會生活是人類生活的象征,都會生活最有人間臭味,婆娑氣味最濃,生之欲望最強,生命之光最活躍。熱愛都會,也就是熱戀最濃厚的人間生活。他曾引用惡魔主義的羅德來的話說:“都會的藝術,就是綜合多數(shù)人間的意志,集成的偉大藝術”〔10〕。其都會散文所凸顯的也正是氣味濃厚的人間,在繁復陸離躁動不安的都會人間世相中,凸顯出人類的心聲。
概之,張氏散文是工業(yè)都會的寫真畫,是都會之子眼里心中的都會物象,雖然都會繁復復雜,以至充滿著病態(tài),但張氏更多的還是愛與贊美。
〔1〕許道明.前言〔M〕∕∕許道明,馮金牛.張若谷集:異國情調.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6.
〔2〕張若谷.飲食男女〔M〕∕∕許道明,馮金牛.張若谷集:異國情調.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6:47.
〔3〕張若谷.熱情〔M〕∕∕許道明,馮金牛.張若谷集:異國情調.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6:58.
〔4〕張若谷.當代名人特寫〔M〕.上海:谷峰出版社,1941:3.
〔5〕陳嘯.中國現(xiàn)代都會散文的發(fā)生〔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37(1):68-75.
〔6〕張若谷.現(xiàn)代藝術的都會性〔M〕∕∕許道明,馮金牛.張若谷集:異國情調.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6:138-141.
〔7〕張若谷.十五年寫作經驗〔M〕.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104-105.
〔8〕陳嘯.京海合流與海派散文的生成〔J〕.江漢論壇,2013(7):45-49.
〔9〕張若谷.刺激美與破調美〔M〕∕∕許道明,馮金牛.張若谷集:異國情調.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6:135.
〔10〕張若谷.刺激的春天〔M〕∕∕許道明,馮金牛.張若谷集:異國情調.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6:11.
(責任編輯 黨紅梅)
Expounding Zhang Ruogu's Metropolis Prose Creation in Shanghai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CHEN Xiao1,XU Yong2
(1.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outh-Centr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Wuhan 430074,China;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Nantong University,Nantong,Jiangsu 226019,China)
Zhang Ruogu was a representative writer of“Urban Prose“in Shanghai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Zhang's prose style includes his thoughts from readings,the report of“12.8 Shanghai Event“and some short lyric pieces.Born and growing up in Shanghai,Zhang wrote works which are full of local civic culture,among which his prose,to a certain extent,became the paradigm of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Urban Prose“style although a great charisma can not very often embodied in the literary world of his works.
Zhang Ruogu;metropolis prose;stimulation of beauty;break adjusted beauty
I207.6
A
1672-2345(2014)05-0030-06
10.3969∕j.issn.1672-2345.2014.05.00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0YJC751007)
2013-10-18
2014-03-18
陳嘯,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京海派文學及中國近現(xiàn)代都市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