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的驛站

賈文清

作為一個青海人，我非常喜歡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而對平安情有獨鐘。

我很早就知道平安，我是一名鐵路職工，經(jīng)常要到鐵路沿線去干活，每當(dāng)火車走到平安驛車站，我的心便會一下子變得踏實起來。平安驛到了，意味著下一站就是終點站西寧了，我們平安地回到了家里，這個比什么都重要。平安，它用這兩個吉祥的漢字撫慰著我們奔波后疲憊的心靈。

平安，它何止撫慰過我們幾個鐵路工人的心靈，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它撫慰過千千萬萬奔波在河湟谷地旅人的心靈。

河湟谷地，像一條狹長冷峻的玉帶，伴著滔滔奔流的湟水河，蜿蜒伸向遠(yuǎn)方，而平安，就是這條凝固的帶子上最安全最溫暖的棲息地。千百年來，行走在河湟谷地的商人、工匠、兵士、僧侶，以及各色人等，每當(dāng)旅途勞頓、疲憊不堪的時候，是平安張開懷抱接納了他們，讓他們得以喘息、休憩、休養(yǎng)生息。還用寓意非常美好的名字告訴你，你的旅途很平安，你以后的一切也會平安順利。

平安，最早以前據(jù)說叫宗哥城，我不知道是誰把它改稱為平安。我猜想這一定是個長途跋涉的旅人，走過了危機四伏的老鴉峽，走過了亂石穿空的大峽，渡過了水流湍急的湟水河，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遙望前面，是一處人煙稠密的驛站，他的心情該有多么的激動啊，他慶幸自己旅途平安，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幸福，他住在這處驛站的客棧里，安然閑適。于是，他滿足地嘆口氣，把驛站叫做平安驛。

在歷史上，平安的確是河湟谷地一處重要的驛站，從最早的趙充國領(lǐng)兵屯田，到后來的唐蕃古道、茶馬互市，平安，曾經(jīng)張開雙臂接納過多少人困馬乏、旅途勞頓的匆匆過客啊，它曾經(jīng)洗去過他們的征塵，它曾經(jīng)撫慰過他們的心靈，它用溫暖的火炕和綿長的奶茶解救了疲憊不堪的旅人，平安，不止象征著平安，更是溫暖舒適的港灣，接納著南來北往的過客。

在這處港灣里，停泊過趙充國大軍的牛皮筏子，也駐扎過張騫使團的騾馬車隊。在這處驛站中，搭起過文成公主的彩帳，也吹響過若必多吉的法螺。商人們在這里卸下過馬背上的茶葉和絲綢，工匠們在這里展示過精湛的手藝，兵士們在這里馬放南山、抱槍而眠，僧侶們在這里穿起緇衣茫鞋，重新踏上旅途。

一切，皆因這是一處給人溫暖的地方，這里有一個吉祥而美好的名字：平安，平安的驛站。

在青藏高原嚴(yán)峻的氣候里，在河湟谷地凜冽的山風(fēng)中，行走到這里，得到了意想不到的關(guān)愛和撫慰，那么，在唐蕃古道上行走了幾千年的旅人們，他們對平安有著怎樣的情懷？他們在平安落腳歇息的時候，他們在想些什么？他們在平安整備、起程的時候，他們又留下了什么？歷史的時光何其漫長，他們的故事也隨風(fēng)而散。

然而，漫長的歷史總會留下痕跡。作為唐蕃古道上一處重要的驛站，這里積淀了太多的文化遺存，這里處處彌漫著古老又悠長的歷史文化氣息，猶如綿延不絕的湟水河，如果靜下心來仔細(xì)傾聽，總能聽到它日夜奔流的聲音。

洪水泉清真寺，就是古代阿拉伯商人留下來的一處閃爍著燦爛光芒的歷史文化遺跡。清真寺在洪水泉鄉(xiāng)的一座深山里，遠(yuǎn)離縣城，也意味著遠(yuǎn)離繁華和浮躁。我一直納悶，一座堪稱中國建筑史上精美絕倫的經(jīng)典之作，怎么會修建在如此偏僻荒涼的深山里？我猜想，這正是那些商人的精明之處，在他們決定斥巨資修建這座空前絕后的寺院的時候，他們就下決心要讓它長久地留存下去。

果然，明朝時期修建的清真寺，到了今天，依舊完好如初。所以，我們有幸，可以完整地欣賞明代的工匠們留下的建筑藝術(shù)，我們可以從清真寺每一處精美的雕花和鐫刻工藝上，傾聽幾千年前工匠的心聲，感知他們的喜怒哀樂。通過清真寺，我們可以隔著時空進行心靈的對話。

我相信，在修建清真寺的工匠中，有很多漢族的能工巧匠，而監(jiān)工的阿拉伯商人也是一位知書達理心胸開闊的有識之士。因為，整座清真寺并沒有完全拘泥于伊斯蘭文化，而是滲透了太多的漢族文化。比如，清真寺山門兩側(cè)的八字屏扇上，一邊雕刻著“貔貅伴蒼松”，一邊雕刻著“老鼠拉葡萄”。貔貅象征著錢財，并且錢財只進不出。而老鼠在民間代表著“子神”，象征著生育?！袄鲜罄咸选笔嵌嘧佣喔５囊馑肌９そ硞儼堰@兩幅明顯代表漢族文化的民間故事雕刻在清真寺的山門上，并沒有遭到穆斯林商人的反對，因為，這兩幅有著美好含義的圖畫，同樣也深受回族同胞的喜愛。

我相信，在修建清真寺的工匠中，也有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能工巧匠。在清真寺的核心建筑“天落傘”下、西墻正中阿訇講經(jīng)的地方、兩邊的格扇上，雕刻的內(nèi)容卻是南方的仙山樓閣、小橋流水，甚至具體到杭州西湖的“三潭印月”“雷峰夕照”。這樣的雕刻，是展示他們精湛的手藝，還是表達他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我相信，在修建清真寺的工匠中，還有從遠(yuǎn)方云游而來的僧侶和道人。在清真寺照壁的磚雕百花圖中，居然有魚紋的太極八卦圖。在禮拜殿的格扇上，也有木刻的“吉祥八寶”和“暗八仙”。而參與修建的眾多穆斯林工匠，并沒有排斥這些明顯的佛教和道教文化。可見，當(dāng)時的他們，不僅僅是心胸開闊，容納百川，他們還具有更加超人的歷史眼光。

我還相信，所有參與修建清真寺的工匠，他們有精湛的手藝，有著開闊的心胸，有著大氣的眼光，他們心中裝著一座清真寺，用他們?nèi)康闹腔蹣?gòu)建著這樣一座超凡脫俗的藝術(shù)品。在附近村莊居住的村民，眼看著清真寺在這些能工巧匠的手中一天天地建造起來，他們在耕種之余，也跑來幫忙。更有巧手的村婦，做出花樣繁多的各種面食品，送給在工地上忙碌的工匠們。工匠們接過這些精美絕倫的饃饃，他們在贊嘆饃饃的精致時，也把饃饃的花紋刻在了正在建造的清真寺上。矗立在清真寺門前的巨大照壁，上面的青磚上，工匠們精心雕刻了幾百朵小花，刀法之精美，雕刻之精細(xì)，世上罕見。仔細(xì)看，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獨特的姿容，絕沒有重樣的。然而，再仔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這些花朵其實不是花朵，而是各種面食的造型，有鍋盔、花卷、月餅、甚至還有盤馓。其中鍋盔的花紋還有千變?nèi)f化幾十種造型。還有蔬菜，辣椒、茄子、黃瓜、芋頭。還有水果，石榴、西瓜、向日葵等等，除了道士工匠雕刻的壽字和太極八卦圖外，這些花朵，幾乎全是食品。

由此可以想見，當(dāng)時的他們在輕松、喜悅的環(huán)境里干活，他們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展示了自己的獨特手藝，他們把看到到的食物，也全部雕刻到青磚上了。

洪水泉清真寺在風(fēng)雨中堅守了幾百年，頑強地保留下來了。當(dāng)年圍寺而居的村民，一輩輩地見證著清真寺的風(fēng)雨歷程。他們一邊種田一邊守護著清真寺。只到今天，清真寺依然發(fā)揮著作用，每天，清真寺的喧禮塔中，都會傳出嘹亮的誦經(jīng)聲。

如果說，洪水泉清真寺是一個阿拉伯商人留下來的故事，那么，坐落在峽群林場石山上的夏宗寺，則記錄了一個出發(fā)遠(yuǎn)行的故事。

還得從旅行說起。

在唐蕃古道上，曾經(jīng)行走過一位著名的僧人，他的名字叫法顯，是和玄奘齊名的高僧大師。他從長安出發(fā)，沿著唐蕃古道往西走，準(zhǔn)備到西域去取經(jīng)。當(dāng)走到平安的驛站時，他和絕大多數(shù)的旅人一樣，停留下來了。在這里整修歇息，養(yǎng)精蓄銳，準(zhǔn)備再次踏上旅程。

法顯是僧人，時刻不忘修行。他在平安的山林間四處轉(zhuǎn)悠，想尋找一塊安靜的修行之地。找來找去，他就找到了紅崖山中的群峽林場。

他看見這里森林茂密，野鹿奔跑。鮮花和草地在金燦燦的陽光下顯得那么新鮮、活潑。法顯決定就在這里修建禪房，清凈修行。于是，就有了最早的夏宗寺。

法顯繼續(xù)西行，夏宗寺在山崖邊靜默矗立。

后來，隨著藏傳佛教的興起，夏宗寺里住進了藏傳佛教的藏族僧侶。夏宗寺也在不斷地擴建，規(guī)模越來越大，名聲越來越響。

到了元代，西藏噶舉派的第四世活佛到北京去覲見皇帝，路過平安時，他也停留下來休憩，就在夏宗寺暫住。在這里，他給年僅3歲的宗喀巴活佛剃度受戒。之后，便離開夏宗寺，踏上了進京的路程。而3歲的宗喀巴，在完成剃度受戒的出家儀式后也離開夏宗寺，踏上了求學(xué)之路。

當(dāng)年，那位給宗喀巴剃度的活佛，他在主持著一件有著非凡意義的宗教儀式，眼前年幼懵懂的孩童，日后會成為在藏區(qū)影響極大的格魯派創(chuàng)始人，成為藏傳佛教的一代宗師，成為達賴和班禪都極為尊重的宗教導(dǎo)師。

宗喀巴大師就是從這里剃度出家，走上了他漫長的佛學(xué)之路。至今，在夏宗寺里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說當(dāng)年宗喀巴大師剃度時，頭發(fā)落下去的地方長出了一株柏樹，人們采摘柏樹葉子煨桑，就會聞到一股頭發(fā)燒焦的氣味。由此相信，這棵樹就是宗喀巴大師的頭發(fā)長成的。只可惜，古柏樹在“文革”中遭到了毀壞、被砍伐了。

今天的人們，為了表達對宗喀巴大師的崇敬，就把羊毛染成各種顏色，細(xì)心地綁縛在寺廟里的樹枝上。因而，夏宗寺的每一棵樹上，都飄蕩著一綹一綹五顏六色的羊毛，成為夏宗寺的一景。

在這處叫做平安的古驛站上，有洪水泉的清真寺，留下了一部分阿拉伯商人、紅崖山的夏宗寺，送出了一位高僧大師。而更多長途跋涉的人們來了，又走了；又有一撥人來了，又走了。古驛站慢慢演變成了古城鎮(zhèn)。更多的人來到這里，而有更多的人從這里出發(fā)，平安驛，撫慰了多少旅人疲憊的身體，焦灼的眼神。由于它的中轉(zhuǎn)和安撫，在商旅中起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因而，它成就了西邊西寧城的繁華和東邊樂都縣的厚重。平安古驛，人馬嘶鳴，好不熱鬧。

然而，在這熙熙攘攘的紛亂中，在這浮華紛呈的絢爛里，我們可曾看見古代出門人的無奈和憂傷？既然是驛站，就不可能是家園，這里永遠(yuǎn)有旅途，有奔波，還有分離，還有遙遙無期的盼望。在平安，人們口口相傳著這樣一首花兒：

牡丹的葉葉兒羊吃了，

光桿桿再開什么花哩？

我的大哥哥你走了嗎？

妹子我哭著哭著送喲，

你把我領(lǐng)上呵好唄，

撂下呵我倆兩家兒的扯心。

尕妹的心肝花你扒了，

空腔子我活什么人哩？

我的大哥哥你走了嗎？

妹子我哭著哭著送喲，

你把我領(lǐng)上呵好唄，

撂下時我就見孽障哩。

我才知道，長途跋涉的人，在這里停留，再從這里離開。離家外出的人，在這里分別，再從這里踏上旅途。那依依不舍的淚眼，那生離死別的哭訴，曾經(jīng)演繹過多少人間悲情故事。

而離家外出的男人，他們無力改變自己的處境，也無法保護撇在家里的父母妻兒，他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冥冥之中的鬼神身上，他們只盼望神佛能暗中保護自己的家人。至今，在平安的古城鄉(xiāng)，流傳著一個古老的社火節(jié)目，叫《五鬼頂燈》，就是人進入通神狀態(tài)，在和鬼神進行對話。

歷史發(fā)展到今天，平安驛早已不是驛站了，而是一座繁華的縣城。它依然是河湟谷地重要的交通樞紐。這里有火車站，一般的直快列車都在這里停靠。這里還有一座鐵路的大型貨場，年貨物吞吐量為30萬噸，是東部農(nóng)業(yè)區(qū)重要的物資中轉(zhuǎn)站。這里有飛機場，曹家堡飛機場離平安縣城僅有8公里。這里有高速公路，連接著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網(wǎng)，出行非常方便。

平安，依然是河湟谷地上的交通樞紐，每天迎來送往大量客商。依然是河湟谷地中最溫暖的旅途棲息地。再也沒有旅途勞頓的苦楚，也沒有難舍難分的別離?？旖莸慕煌ê桶l(fā)達的通訊使人們感覺天涯若比鄰，即使遠(yuǎn)在天邊也能做到近在咫尺。

只是平安，依舊平安。人們喜歡這個名字，因為，它曾經(jīng)帶給旅途中的人們很多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