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史識”對漢魏六朝小說敘述的干預(yù)*

何 亮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047)

深受史傳文學(xué)影響的漢魏六朝小說，在敘事體例上遵循史傳慣用的“某時某地某人發(fā)生了某事”的敘事方式；為滿足大眾崇尚奇異，追求奇趣的審美文化心理，以史傳常用的倒敘、插敘、補敘、預(yù)敘等敘事方法，打亂正常的時間順序，制造懸念；為表明故事真實可信，在篇首、文中或文末特意標(biāo)示故事來源有本可依；在小說觀念上也表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擬史意識，“史識”成為編撰小說的重要原則和標(biāo)準(zhǔn)。

“史識”是歷史家的觀察力和史學(xué)家盡可能客觀公正選擇、編撰歷史事實的氣量和膽識，但歷史記敘者并非沒有自己的立場和觀點。趙白生說：“史家不再僅僅滿足于做一個奴婢式的編年史家，他要把‘判斷’、‘創(chuàng)造’和‘心靈’融入事實。其結(jié)果，我們所看到的不是純粹的事實，而是在歷史學(xué)家想象里‘重演’過的歷史事實。不少史家雖然拒絕承認(rèn)自己的主觀介入，但他們誰也否認(rèn)不了選擇本身就涉及‘判斷’，敘述過程多少含有‘創(chuàng)造’的行為，對事件的闡釋沒有‘心靈’的投入就難以賦予歷史以生命。說到底，歷史事實是史家的胎兒?！盵1][p.28]以這種“史識”編選、著錄小說，實際上肯定了主體意識對小說編撰的意義。主體意識逐漸滲透、融入小說，演變成小說家對作品敘述的干預(yù)：史傳“實錄”的敘事原則，使?jié)h魏六朝小說以“求真”為旨?xì)w；史家要求對歷史事實有獨立見解，使小說編撰者以愛憎分明的思想意識，弘揚佛道儒教；“資于政道”的歷史使命感，讓無法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補史闕”的漢魏六朝小說，發(fā)揮了“廣見聞”的社會功能?！笆纷R”對小說編撰者主體意識的肯定，使?jié)h魏六朝小說從“集體編撰”向作家獨立創(chuàng)作演進(jìn)。發(fā)展至唐代，小說家自主創(chuàng)作意識的覺醒和加強(qiáng)，小說才真正成為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

一、求 真

前人常用“實錄”一詞來評價最好的歷史著作。班固評司馬遷及其《史記》“有良史之材”，“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盵2][p.2738]對于史傳的求真，齋藤正謙也說：“讀一部《史記》，如直接當(dāng)時人，親睹其事，親聞其語，使人乍喜乍愕，乍懼乍泣，不能自止。是子長敘事入神處?！盵3][p.9902]追求真實、征信被認(rèn)為是歷史敘事的基本原則，也是漢魏六朝小說家敘事的一種追求。

漢魏六朝時期，神仙方術(shù)、迷信思想盛行，小說中不乏神奇荒誕、怪異不經(jīng)的內(nèi)容，但小說作者都是把它們當(dāng)成實有其事來記述?！端逯尽穼⑽簳x南北朝的志怪小說主要歸于史部雜傳類，其小序說：“古之史官，必廣其所記，非獨人君之舉……魏文帝又作《列異》，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傳》，以敘圣賢之風(fēng)。因其事類，相繼而作者甚眾，名目轉(zhuǎn)廣，而又雜以虛誕怪妄之說。推其本源，蓋亦史官之末事也?！盵4][p.981-982]所謂“鬼物奇怪之事”，當(dāng)時人視為實有，以史家“實錄”原則予以記載。明胡應(yīng)麟就認(rèn)為六朝小說“多傳錄舛訛”，“未必幻設(shè)”。其中的“變異之談”只是一種“實錄”，而非“意識之創(chuàng)造”。[5][p.371]晉郭璞注地理博物體小說《山海經(jīng)》時，力證書中“閎誕迂夸，多奇怪俶儻之言”[6][p.2153]信而有征。干寶在《搜神記》序言中說明《搜神記》的編寫“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dāng)時”，“訪行事于故老”，是對“一耳一目之所親聞睹”的記錄。[7][p.2]

小說家往往在開篇、文中或文末，用議論性文字強(qiáng)調(diào)故事的真實可信。如《搜神記》“成公智瓊”條，文末以干寶、郭璞由卦象論神女身份結(jié)束：弦超為神女所降，論者以為神仙，或以為鬼魅，不可得正也。著作郎干寶以《周易》筮之，遇《頤》之《益》。以示寮郎，郭璞曰：“《頤》貞吉，正以養(yǎng)身，雷動山下，氣性唯心，變而之《益》，延壽永年，龍乘銜風(fēng)，乃升于天：此仙人之卦也。”[8][p.286]

干寶、郭璞歷史上都實有其人。干寶以著作郎領(lǐng)國史，郭璞是晉代的文學(xué)家。文末借干寶、郭璞的論辯性對話，證故事不虛。晉神仙家葛洪《抱樸子·論仙》極力宣揚神仙確實存在，《神仙傳》是部紀(jì)實之作。無神論者揚雄雖言“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自然之道也”，[9][p.331]“神怪茫茫，若存若亡，圣人曼云”，[9][p.227]謂生死只不過是自然規(guī)律，神仙鬼怪之說是無中生有，但他也寫了荒誕怪奇的《蜀王本紀(jì)》。應(yīng)劭的情況與他類似。不僅如此，史書的編撰者，亦把小說當(dāng)成“信史”。在有晉一代，形成了“小說入史”，“史入小說”的潮流。《史通·采撰》云：“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詼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食伦稌x史》，多采以為書?！盵10][p.115-116]在那些“擇取不精”的史書修撰中，從小說中選材，也已屢見不鮮。《雜說上·史記》云：“近見皇家所撰《晉史》，其所采亦多是短部小書，省功易閱者，若《語林》、《世說》、《搜神記》、《幽明錄》之類是也。如曹、干兩氏《紀(jì)》，孫、檀二《陽秋》，則皆不之取。故其中所載美事，遺略甚多?！盵10][p.456-457]就連“皇家”修史，也多取于小說，可見史學(xué)家對其的信奉與推崇。

漢魏六朝的小說觀是信史的實錄觀，認(rèn)為小說應(yīng)忠實于歷史與社會事實。小說編撰者抱著還原事件真實面貌的理念，對小說作品進(jìn)行收集、整理、結(jié)集。形成于漢魏六朝的所謂“小說”，實際上是小說家將流傳于民間里巷的小家之言編撰而成的“小說書”。這些書是一種最廣義的“集體創(chuàng)作”。編采者最大的作用，只在于結(jié)集及潤色，客觀呈現(xiàn)事件的真實面貌。[11]不過，這種客觀、公正、直書本身就體現(xiàn)了作者的一種立場。

二、弘揚佛道儒教

“劉知幾倡史有三長之說，而尤重在識”，[12][p.163]要求史家“具備秉筆直書，忠于史實的品德和應(yīng)有的獨立見解”。[13][p.45]這種見解，在漢魏六朝小說中體現(xiàn)為小說編撰者以愛憎分明的思想意識，弘揚佛道儒教，傳達(dá)自己的人生信仰、理念，體現(xiàn)了作者對作品的干預(yù)。

漢魏六朝小說主要以志怪、志人為主，記錄神仙道術(shù)、巫祝龜策、殊方異物之類的怪異事物，以及人物的言談舉止和逸聞瑣事，弘揚佛法、道術(shù)、儒教。志怪作者王浮、陶弘景、葛洪、王嘉等本人都是道士，張華、郭璞、蕭吉等都是陰陽五行家，曇永、凈辯是沙門，王琰、王曼穎、蕭子良、梁元帝等為在俗的佛教徒，所以此時期特多《冥祥記》之類“釋氏輔教之書”。六朝文人也普遍接受佛道思想，宗教迷信觀念極大地支配著他們的寫作，自然也會秉筆弘法。

古今語怪之祖的《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的成書年代，眾說紛紜。近代神話學(xué)家袁珂在《山海經(jīng)全譯·前言》開卷即言：“《山海經(jīng)》是一部由幾個部分組合而成的性質(zhì)非常奇特的古書。它大約成書于從春秋末年到西漢初年這一長時期中，作者非一人，作地是以楚為中心西及巴、東及齊：這便是近半個世紀(jì)以來由學(xué)者們研討大致得出的結(jié)論。”[14]融合了神仙方術(shù)、地理博物和儒家觀念。如詳述祭祀山神的儀式，“凡釐山之首，自鹿蹄之山至于玄扈之山，凡九山，千六百七十里。其神狀皆人面獸身。其祠之：毛用一白雞，祈而不糈；以采衣之”，[15][p.159]云某物出現(xiàn)昭示人間治亂，“有獸焉，其狀如禺而四耳，其名長右，其音如吟，見則郡縣大水”，[15][p.11]“有鳥焉，其狀如鴟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鴸，其名自號也，見則其縣多放士”，[15][p.10]顯然是神仙方士之言。這些在《山海經(jīng)》中隨處可見，還有一些文字意在表露作者以之宣揚儒教。如《南山經(jīng)》“有獸焉，其狀如貍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妒”；[15][p.5-6]“禱過之山”，“五采而文，名曰鳳凰，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15][p.19]《中山經(jīng)》“其上有木焉，葉狀如棃而赤理，其名曰栯木，服者不妒”，《北山經(jīng)》“其中多鮆魚，其狀如儵而赤麟，其音如叱，食之不驕”；[15][p.96-97]“有鳥焉，其狀如梟而白首，其名曰黃鳥，其明自詨，食之不妒”；《海外東經(jīng)》“君子國在其北，衣冠帶劍，食獸，使二大虎在旁，其人好讓不爭”[15][p.301]等，儒家的“仁義禮智信”、“不驕”、“不妒”等，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與《山海經(jīng)》同為地理博物體小說的《神異經(jīng)》，書中亦摻和著神仙方術(shù)和儒家觀念。如云食何樹果實可以成仙，自是神仙家言，對渴盼成仙之人，無疑有很強(qiáng)的吸引力。此書更為突出的是在異人異物描寫中處處表現(xiàn)儒家思想，上引窮奇、饕餮、不孝鳥等。再者如《東荒經(jīng)》所云：南方有人“恒恭坐面不相犯，相譽而不相毀，見人有患，投死救之，一名敬，一名美，不妄言”；《西荒經(jīng)》云渾混“人有德行而往抵觸之”；《中荒經(jīng)》云天立不孝鳥，“畀以顯忠孝憂”。小說作品“在這些近乎游戲的或正面或反面或贊美或諷喻的形象中，都包含著作者旨在宣揚儒家倫理道德的思想評價”。[16][p.151]譚獻(xiàn)《復(fù)堂日記》卷五稱其“亦有風(fēng)議之遺意”。[17][p.110]志怪小說之翹楚的《搜神記》，亦有數(shù)量眾多的宣揚儒家孝道的故事，如“王祥”、“王延”、“楚僚”、“郭巨”、“衡農(nóng)”、“東海孝婦”、“犍為孝女”、“劉殷”等。王嘉《拾遺記》也多引儒家教條，卷三善星文者游說宋景公“德之不均，亂將及矣。修德以來人，則天應(yīng)之祥，人美其化”；[18][p.85]卷三周靈王部分的錄語批評他“惟奢縱惑心”；[18][p.84]更說他“溺此仙道，棄彼儒教”，只有“觀過才能知仁”，更是堂而皇之地弘揚儒教。

漢魏六朝小說也有不少宣示佛法靈異，弘揚佛教的作品。記載鬼神物魅與人生死禍福之關(guān)系的《幽明錄》，就有不少佛法果報的怪誕之說。如宣揚奉佛得福的故事，“石長和”“康阿德”“趙泰”等，都借死而復(fù)生者的口述，進(jìn)行說教。趙泰入冥間，冥吏就開始盤問“生時所行事，有何罪故，行何功德，作何善行”。[19][p.180]并告之冥間審判以佛法為準(zhǔn)的，“人死有三惡道，殺生禱祠最重。奉佛持五戒十善，慈心布施，生在福舍，安穩(wěn)無為”。[19][p.180]文末更是赤裸裸地直接要求其返回人間后信奉佛法，昭示世人：“有算三十年，橫為惡鬼所取。今遣還家。由是大小發(fā)意奉佛，為祖、父母及弟懸幡蓋、誦《法華經(jīng)》作福也?！盵19][p.181]張華《博物志》“異聞”、干寶《搜神記》“琴高”、“人死復(fù)生”、“桓氏復(fù)生”、“王道平”、“河間郡男女”、“李娥”、“戴洋復(fù)生”、“柳榮張悌”、“馬勢婦”、“顏畿”、“馮貴人”、“杜錫婢”、“廣陵諸冢”、陶淵明《搜神后記》“徐玄方女”“干寶父妾”“陳良”、劉敬叔《異苑》“徐女復(fù)生”、“樂安章沉”、“盧貞”、“瑯琊人”等都是以“死而復(fù)生”為題材的作品，通過生人親歷冥間之所見、所聞、所感，渲染地域的陰森恐怖，達(dá)到使人信佛的目的。

史學(xué)家以自己的識見，根據(jù)事實本身的是非曲直記載史實，在漢魏六朝小說中，變成了敘述者對故事的一種干預(yù)，以“敘述干預(yù)”弘揚佛道儒教。

三、廣見聞

漢魏六朝時期，小說編撰者主觀上希望能“補史”，如張華《博物志》卷八即名“史補”，但其地位卑微，并不能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補史之闕”。此時期特別強(qiáng)調(diào)士人博學(xué)多聞，以“一事不知，以為深恥”。孔子不斷勉勵、引導(dǎo)弟子勤奮好學(xué)，要求門徒“博學(xué)于文”，熟悉經(jīng)典的同時，“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20][p.83]對自然界的事物也要有廣博的見識。有才之士也必須熟悉種種掌故和知識，其中就包括“鬼神之情狀，萬物之變化，殊方之奇怪”，有關(guān)鬼神、變化、術(shù)數(shù)、方物的知識和傳聞?！侗阕油馄矶濉ぜ仓嚒吩疲骸安徊胖右?，若問以墳、索之微言，鬼神之情狀，萬物之變化，殊方之奇怪，朝廷宗廟之大禮，郊祀禘袷之儀品，三正四始之原本，陰陽律歷之道度，軍國社稷之典式，古今因革之異同，則恍悸自失，喑嗚俛仰，蒙蒙焉，莫莫焉，雖心覺面墻之困，而外護(hù)其短乏之病，不肯謐己，強(qiáng)張大談曰：‘雜碎故事，蓋是窮巷諸生，章句之士，吟詠而向枯簡，匍匐以守黃卷者所宜識，不足以問吾徒也?！盵21][p.31]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華陽博議下》亦云：“兩漢以迄六朝所稱博洽之士，于術(shù)數(shù)、方技靡不淹通，如東方、中壘、景純、崔敏、崔浩、劉焯、劉炫之屬，凡三辰七曜、四氣五行、九章六律皆窮極奧妙，彼以為學(xué)問中一事也?！盵5][p.394]博學(xué)多識也是榮登顯宦的入場券?！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了晉侯厚賞博物知識豐富的子產(chǎn)的史實：“晉侯聞子產(chǎn)之言，曰：‘博物君子也?！刭V之?！盵22][p.1221]趙衰推薦胥臣以為卿，原因就是他“多聞”。王猛向苻堅舉薦朱彤，是因為他“博識聰辯”。尤其是六朝時期，清談盛行。李劍國曾指出：“六朝談風(fēng)盛行，知識分子喜作長日劇談，這是名士風(fēng)流的一種表現(xiàn)……這里所云談風(fēng)，不專指清談之風(fēng)，還包括戲談和講故事……所謂戲談，就是‘嘲戲之談’，或云‘戲語’，這是同講故事極有關(guān)系的一種談風(fēng)?！盵16][p.226]描述海外神山、異域幻境、神鬼怪物的小說故事，正好滿足了人們獵奇、娛樂的心理，增長見識，贏得了人們的青睞。

受此影響，小說編撰者抱著以“廣見聞”的目的，搜集、整理流傳于民間的小說作品。梁蕭綺《拾遺記序》說此書有“殊怪畢舉”、“愛廣尚奇”的特點。書中多次提到“博識”一詞，如卷三周靈王“博識君子，驗斯言焉”，[18][p.89]“其愛博多奇才之間，錄其廣異宏麗之靡矣。”[18][p.27]卷六“后漢”劉向故事，天帝也特派太乙精到人間拜會博學(xué)的劉向：“我是太一之精，天帝聞金卯之子有博學(xué)者，下而觀焉?！盵18][p.153]《洞冥記》作者郭憲在《洞冥記》序中說，此書記載史書所沒有錄入的漢武帝與道教相關(guān)的故事，以廣見聞：

憲家世述道書，推求先圣往賢之所撰集，不可窮盡，千室不能藏，萬乘不能載，猶有漏逸?；蜓愿≌Q，非政教所同，經(jīng)文史官記事，故略而不取，蓋偏國殊方，并不在錄。愚謂古曩余事，不可得而棄。況漢武帝，明俊特異之主，東方朔因滑稽浮誕，以匡諫洞心于道教，使冥跡之奧，昭然顯著。今籍舊史之所不載者，聊以聞見，撰《洞冥記》四卷，成一家之書，庶明博君子該而異焉。武帝以欲窮神仙之事，故絕域遐方，貢其珍異奇物，及道術(shù)之人，故於漢世盛于群主也。故編次之云爾。[23][p.123]

張華是博學(xué)之士，幼年好學(xué)不倦，涉獵廣泛、駁雜，“圖緯方技之書，莫不詳覽”。他編寫《博物志》描述了山川地理、歷史人物、奇草異木及飛禽走獸，“出所不見”，望“博物之士，覽而鑒焉”，[24][p.7]有采四方風(fēng)俗異聞，廣見識之意。書成后上奏武帝，雖因“記事采言浮妄”招致詰問，但武帝也認(rèn)為展現(xiàn)了才綜萬代、無與倫比的博識。劉知幾《史通·雜述》也承認(rèn)小說“百家諸子，私存撰錄，寸有所長，實廣見聞”，[25][p.115]《雜述》篇論雜記類時云“博聞舊事，多識其物”。[25][p.277]

漢魏六朝小說作品內(nèi)容蕪雜，牽涉廣泛，多為常人所不知?！端焉裼洝贰磅?、“腹瘕病”、“蕨蛇”等記錄了奇特、怪異的病癥。《神異經(jīng)》、《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十洲記》、《漢武帝別國洞冥記》等多記異域神物，如入火不燃的“火浣布”、割肉不盡的“無損之獸”、飲之不少的“玉饋之酒”、食之止邪病的“橫公魚”、服其皮可魅惑丈夫的“貢細(xì)鳥”、萬歲不枯的“聲風(fēng)木”、食之千歲不饑的“五味草”、帶之香終年不減的“女香樹”、知夢之吉兇的“懷莫草”等。小說中涌現(xiàn)了眾多博學(xué)多識的人物形象?！逗?nèi)十洲記》武帝見證神奇的續(xù)弦膠，始“益思東方朔之遠(yuǎn)見”，[26][p.67]親歷月支神香救活長安城內(nèi)百姓，“益貴方朔之遺語”?！抖蹿び洝分?，東方朔見常人之所不見，知常人所不知，識神駒步景、神草吉云草、使少不老的地日之草、春生之魚?！鞍吆鼤敝械目渍拢安┪锸恳病?。[7][p.220]聽張華言前來拜謁士子的情狀后，即知此物為老精。不僅如此，小說中的精魅鬼怪也博學(xué)多識。如《搜神記》卷17的“胡博士”條：

吳中有一書生，皓首，稱“胡博士”，教授諸生。忽不復(fù)見。后九月初九日，士人相與登山游觀，但聞講誦書聲。命仆尋之，見空冢中，群狐羅列，見人即走。老狐獨不去，乃是皓首書生。[7][p.224-225]

老狐幻化成人形，以“博士”自稱，“教授諸生”，自是一只學(xué)問之狐了。老狐不僅傳授知識與世人，也教自己的同類。同卷的“斑狐書生”，文章、歷史、經(jīng)傳等無不精通，“論及文章，辨校聲實，華未嘗聞此。比復(fù)商略三史，探賾百家，談老、莊之奧區(qū)，披風(fēng)、雅之絕旨，包十圣，貫三才，箴八儒，擿五禮，華無不應(yīng)聲屈滯?！盵7][p.219]唐代小說中“學(xué)問狐”頻頻出現(xiàn)，如《廣異記》中的《崔昌》，《靈怪錄》中的《王生》，《宣室志》中的《尹瑗》等，當(dāng)是受到《搜神記》之啟發(fā)。

從以上論述可知，漢魏六朝小說家以“史識”編撰、收集小說作品，逐漸演變成對作品敘述的干預(yù)：史傳“實錄”的敘事原則，使?jié)h魏六朝小說以“求真”為旨?xì)w，真實也相應(yīng)成為衡量其價值的重要尺度。史家要求對歷史事實有獨立見解，與佛道迷信盛行一時的風(fēng)潮，使小說編撰者以愛憎分明的思想意識，弘揚佛道儒教。小說本只被視為小道而充當(dāng)茶余飯后的談資，不管編撰者怎樣強(qiáng)調(diào)“以補史闕”，也無法改變其受人輕視現(xiàn)實的地位。但是，小說內(nèi)容廣泛，舉凡天文地理、朝章國典、草木蟲魚、民情風(fēng)俗、學(xué)術(shù)考證、笑話奇談、佛法靈異等，均有關(guān)涉?！百Y于政道”的歷史使命感，以及清談盛極一時，“博學(xué)”為文人雅士所尚的時代風(fēng)尚，使小說編撰者搜奇獵異，寫不尋常之人、之事，讓小說發(fā)揮了“廣見聞”的社會功能。“史識”對主體意識的肯定，使?jié)h魏六朝小說逐漸從“集體創(chuàng)作”向作家獨立創(chuàng)作演進(jìn)。到唐代，小說家自主創(chuàng)作意識的覺醒和加強(qiáng)，使小說才真正成為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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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唐]劉知幾.[清]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M].

[26] [漢]東方朔撰，王根林校點.海內(nèi)十洲記[A].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