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黃金時代——文化傳播中蕭紅的冷熱褒貶

李 麗

中國現(xiàn)代文壇極具個性的蕭紅，既不是一個在創(chuàng)作上對某一流派亦步亦趨的作家，也不是一個“忠實”地反映現(xiàn)實的作家。要沉浸到她的文學世界，只有先擺脫這兩個文學史研究中金科玉律般的想象性前提，才能看得到她自有的對文學的理解和追求。而在近一個世紀的歷史風云和文化波動中，蕭紅文學面孔所遭遇的“冷”“熱”不均和“褒”“貶”不一，大多并非來自其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相反，倒更折射出不同歷史時空中各種文化力量較量、妥協(xié)與合謀而致的種種誤讀。

一、蕭紅的“冷”與“熱”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有“三從”的道德規(guī)范，“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它將女性的一生密不透風地禁錮起來，一生都依附于男性。在“自由”“民主”“平等”“解放”等話語主導的“五四”時期，婦女解放成為那個時代精神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五四”時期的女性解放關(guān)注的更多的是女性沖破包辦婚姻，爭取婚戀自由，認為造成女性被壓迫的根源是封建制度，而非男性政治、經(jīng)濟、文化霸權(quán)。當新的關(guān)于階級、大眾、民族、國家的話語成為一種新的話語霸權(quán)，并確立了自身深層次的“父”的地位，進而對歷史進行新的講述時，無論是作品還是人生選擇都在宏大的“秩序”之外的蕭紅，自然受到冷遇、漠視。

應(yīng)該說，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把蕭紅歸入“左翼作家”，主要恐怕并非緣于她的作品。人們發(fā)現(xiàn)，即使是她編入奴隸叢書的《生死場》，也與其他左翼作家的創(chuàng)作有明顯的不同，甚至有很多“不足”和“缺欠”。被歸入“左翼”陣營，更多的因素來自于她的個人交誼，她屬于魯迅內(nèi)圍圈子里的唯一女作家，與茅盾、胡風等人有著良好的私交，她的愛人、朋友、導師，都屬于這一陣營。而實際上，蕭紅的作品和人生選擇，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屢遭詬病，“她想著世界上其他在苦難掙扎斗爭里人群，她便是其中的一個，但她又不屬于大眾，和人群隔離?！憋@然，在這種階級、大眾、民族、國家等大命題構(gòu)成的文學話語模式中，蕭紅是難以躋身一流作家的行列的。

及至新時期直至當下時代，“救亡圖存”和“階級革命”的話語模式顯然已經(jīng)喪失了它在文化傳播中的有效性，新時期以來，在其民族國家與世界接軌的現(xiàn)代性訴求及文化策略中，更多地注重對文化的個性、多元性和獨創(chuàng)性的推崇，相應(yīng)地，文學評價標準也就發(fā)生了偏轉(zhuǎn)，文學獨創(chuàng)性價值形成一種文學和文化生產(chǎn)中的焦慮。在這種焦慮的驅(qū)動下，文學史研究將蕭紅這類被忽視的作家重新納入新的文學秩序的前列，以彰顯文學和文化曾經(jīng)可能的鮮活性、多元性、獨創(chuàng)性。

但相較其他被用以填充這種焦慮的周作人、胡適、沈從文等男性作家，伴隨著蕭紅及其作品表面的熱絡(luò)風光的，也還有因其女性的地位而背負的道德質(zhì)疑——對蕭紅母性、妻性的質(zhì)疑，一直成為評價蕭紅時如影隨形的一種聲音，這種潛在的“冷”聲音與文學史研究的“熱”恰恰構(gòu)成了新時期蕭紅在大眾文化傳播中的穩(wěn)定關(guān)系，顯示了兩者之間的微妙“合謀”，正是這種“合謀”關(guān)系顯示了社會主流意識特殊的收編機制。

二、對蕭紅的“褒”與“貶”

在當下大眾文化對蕭紅“傳奇”的消費中，熱情的褒揚者習慣于褒獎其為執(zhí)著于自身生命感受的作家，拒絕被時代所裹挾。在剛剛上映的《黃金時代》的宣傳海報中，蕭紅被冠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無所畏懼”的字眼，歸到一個自由的“黃金時代”的大題目下，這固然是嘩眾取眾、博眼球的宣傳策略，但也間接反映了大眾文化傳播對蕭紅的解讀方式——一種對撇開歷史對人生自由的最廉價解讀。

隨著消費時代的到來，大眾也悄然褪去了階級屬性穿上了消費的外衣，在“民國范兒”、民國教材、民國史等更大范圍的“民國熱”帶動之下，民國女子們的才情和感情共同成為“八卦”的對象，而蕭紅的一生，恰恰不缺少這類“談資”。蕭紅與幾位男性的情感糾葛，“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都有男人愛，愿意接著愛”，連同魯迅對蕭紅的保護和肯定，都證明了蕭紅“謎”一樣難以置信的魅力。

而對其貶損者，大多持對女性的傳統(tǒng)道德要求，較有代表性的是2013年《看世界》刊登了一篇名文《說說蕭紅：片刻溫暖與一生命運》，該文如是評價蕭紅：“她其實一直都在不停地不斷地抱怨”，在選擇伴侶時的“無原則”，“以為自己會是生活的寵兒，以為她可以只是得到不必回報，最終卻付出了比所得慘重得多的種種，乃至生命”。對自己孩子的“冷漠”，最終得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結(jié)語?？偨Y(jié)起來就是用對女性在當下仍行之有效的“母性”“妻性”，及個人的“責任”“擔當”來討伐蕭紅。

“褒”“貶”雙方各持流行之俗見，褒獎一方擱置蕭紅的“母性”“妻性”問題，大談廉價的自由、個性、女性的魅力；貶損一方在承認蕭紅文學成就的前提下，不顧具體的歷史背景斥責其拋棄了個人責任，違反母性、妻性。實際上，兩者共存并不矛盾，相反，這倒是大眾文化的神奇辯證法。所謂“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自由與灑脫，背后難以拿出臺面的卻是當下社會現(xiàn)實中備感疲憊不堪的個體；所謂道德倫理缺欠的指責，又恰是后現(xiàn)代道德失范社會中大眾將自身置于道德高位從未實現(xiàn)對問題的解決，也是現(xiàn)實秩序?qū)€體嚴苛規(guī)訓的潛意識化。總之，無論“褒”還是“貶”，都回避了蕭紅所處時代的復雜生存條件和真實歷史氛圍，擱置了對蕭紅在大的時代浪潮中與丁玲們截然不同的最具個性的選擇，以及“女性的天空是低矮的”這些更尖銳的、關(guān)乎生命之重的追問。

三、誰的黃金時代

也許在《黃金時代》的導演許鞍華那里，對蕭紅生活的“黃金時代”是反諷的，但一旦進入到當下消費文化場域，反諷的意味早已消失殆盡。在該片的主打海報中，“黃金時代”的意義被指向“一個自由的時代”，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愛誰就愛誰”“想罵誰就罵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等等構(gòu)成，與其說這是蕭紅所生活的時代，不如說是當下大眾文化中“民國熱”的一個組成部分，頗有些后世文人仰望魏晉風流的意味。在消費文化的語境下，大行其道的民國類電影、電視劇將“民國”打造成了一種所謂的生活情調(diào)，一種快意恩仇的生活方式，無疑放逐了真實歷史，用對民國的想象取代了歷史的復雜內(nèi)涵。

回到當下大眾消費語境中的“蕭紅”，它擱置、淡化蕭紅生活的那個“新”“舊”雜陳、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短兵相接、各種力量錯綜復雜的歷史背景，去談女性在文學、戀愛、生活選擇方面的自由，它談?wù)摰牟皇亲杂?；而擱置女性的特定生命經(jīng)驗，談的自由，更不是女性的自由。這個“自由”，更像是羅蘭·巴特所諷刺的“今日神話”，究其根本是剔除了蕭紅所遭遇并存身的現(xiàn)代中國政治和社會現(xiàn)實，對蕭紅人生加以任意切割。“蕭紅”由此成為一個滑動的能指，一些本不屬于蕭紅及其作品的意義被不斷填寫和替換，構(gòu)成當代文化場域中新的“能指”。在當下，這一能指顯然提示人們：蕭紅所處的時代是一個“神話”般的隨心所欲、敢愛敢恨的傳奇的“黃金時代”。

這個編織蕭紅“神話”的力量是什么？不難看到，是一種回避中國現(xiàn)代以來沉重的政治歷史現(xiàn)實、不對歷史與現(xiàn)實間的復雜邏輯做理性、客觀辨析的大眾消費文化，根子里是歷史終結(jié)論的虛無主義情緒。而這種去歷史化的大眾文化無視蕭紅作為一個接受了“五四”新思潮、精神上又因襲了傳統(tǒng)女性依附男性的復雜生命個體，把她打造成所謂的“女神范”的一種，陳列在“多姿多彩”的女性畫廊，其中的男性消費立場毋庸置疑。

歷史并未終結(jié)，也從未終結(jié)，蕭紅生活的時代不僅不是以“蕭紅”為代表的女性的“黃金時代”，也不是我們一個民族在現(xiàn)代以來奮斗百余年歷程中的“黃金時代”，否則，這不僅是對蕭紅的嘲弄，更是對一個民族的嘲弄。只有站在歷史的立場上，才能客觀地評價蕭紅的文學成就和人生歷程，只有直面中國近代以來的百年歷史才能找到一個民族的前行方面，不喪失我們對一個真正“黃金時代”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