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宏偉
“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1](P12)。自1991年我國學者梁治平將美國法學家伯爾曼的《法律與宗教》翻譯成中文以來,此話遂風靡學界,俘獲了眾多法律人的心。一時間“法律信仰”成為學術界的熱門話題。然而,隨著社會的不斷轉型,法律承諾和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愈加擴大,法律的權威性和終極價值不斷受到挑戰(zhàn)和質疑,人們對法律和法制的期望逐漸化為失望。在此語境下的法律信仰似乎成了一個“善良的杜撰”。法律人對法律信仰的態(tài)度從最初的高歌鼓噪到當下的批判質疑,為何會在短短的20余年間發(fā)生如此顛覆性的變化?究其原因,或許是我們誤讀了伯爾曼所言“法律信仰”的真正意蘊。作為西方語境下移植到中國的法律信仰,能否在沒有宗教信仰傳統(tǒng)粘連的中國土壤中生根發(fā)芽,沖出“是”“非”糾結的迷霧,確屬當下中國法制建設亟待思索之命題。
自19世紀以來的200多年間,西方社會的法律因其與宗教的不斷剝離漸漸喪失了其神圣性,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日益淪為純粹功利性的東西,成為社會公共治理的重要工具。宗教的光環(huán)日漸式微,喪失了其社會性,進而逐漸退縮到私人生活中。此時,在尼采看來,上帝已經(jīng)死了。原本建立在宗教信仰基礎上的各種法律價值觀需要重新定位和評估,西方社會的法律傳統(tǒng)及其法律思想經(jīng)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在西方社會承載千年的社會精神面臨消亡。對此,德國社會學家格羅尼邁爾指出:“當今社會最大的危險或許就是對過去回憶的缺失,即割斷了與我們文化中道德權威的聯(lián)系,是伴隨著人們生活了數(shù)百年的文化和社會傳統(tǒng)的消失的危險?!盵2](P2)正是在此背景下,伯爾曼寄希望于法律與宗教的彌合,進而重新樹立對法律與宗教的信仰。因為法律意味著秩序,宗教意味著信仰。沒有法律,人類便無法維系當下的社會;失去信仰,人類則無以面對未來的世界[3]。但是,資本主義經(jīng)濟社會的迅猛發(fā)展,使得具有工具理性和世俗理性的法律不再可能與宗教發(fā)生某種密切的關聯(lián)。與此同時,隨著對上帝信仰的不斷摧毀,在西方法律傳統(tǒng)中,法律曾凝聚而成的宗教神圣性與目的性在日益世俗化的過程中不斷被祛魅而消解[4]。由此,法律的世俗化和理性化使得西方社會進入祛魅時代,法律“祛魅入俗”,回歸現(xiàn)實生活,體現(xiàn)工具理性,并最終還原為純粹的國家法律,追求與其價值有關的正義、公平、秩序、效率、安全等。法律的世俗化,使得西方社會在祛魅的同時型塑起近代完整的資本主義精神,激勵并保護人的各項權利。法律的工具性,徹底擊毀了其被信仰的可能性,這預示著西方社會法律信仰時代的終結。
與西方社會相比,中國沒有宗教信仰的傳統(tǒng),也不可能走西方的道路。韋伯在其著作《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中對中國的儒教與道教進行過深入而細致的研究。韋伯認為,自秦朝建立封建帝制以來,中國形成了特有的家產(chǎn)官僚制的社會結構,由這一社會結構所衍生的國家形式使得政治權力變得異化:封建皇權任意而專斷。而且,帶有掠奪性的政治資本主義,并未使封建帝國疆域的統(tǒng)轄和治理形成理性化和形式化的法律秩序。同時,受儒教影響的社會精神特質阻礙了包括信任關系在內(nèi)的經(jīng)濟理性化的發(fā)展,使一種新的生活形態(tài)胎死腹中。對此,韋伯認為:受儒教和道教浸淫的中國人的獨特氣質使得制度創(chuàng)新和理性化喪失動力[5]。因為儒教所宣揚的綱常倫理,在整個封建社會對人際關系起著實際上的支配作用,社會中人的一切思想和行為都必須規(guī)范在儒家倫理的范圍之內(nèi)。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儒教作為封建社會的正統(tǒng)思想,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禁錮了人們的思維模式和行為習慣,但從封建社會的整體發(fā)展需要來看,實際上是有利于當時經(jīng)濟和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儒家的“仁、義、禮、治、信”等禮俗思想及其衍生的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在人口流動較少的社會關系機制中逐漸形成一種習慣性的靜態(tài)思維——糾紛解決機制的模式化,即采用人們約定俗成的習慣性規(guī)則來解決生活矛盾和糾紛,這種現(xiàn)象在封建法律鞭長莫及的邊遠地區(qū)尤為明顯。對此,蘇力教授稱“在這樣的一個地理空間和人文空間中,從中央政府散發(fā)出來的國家力量來到這似乎帶有隱喻意味的‘沙漠邊緣’,勢必已是‘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6](P66)當然,在傳統(tǒng)倫理和鄉(xiāng)土規(guī)范主宰的民間社會中,基于封建法律制度的人治色彩及其腐朽性表征,會使人們產(chǎn)生“厭訴”和“恥訴”的心理,而這一切都基于人們對自身利益的權衡。因為在任何社會中,“直接支配人類行為的是(物質上和精神上的)利益,而不是理念。但是,由‘理念’所創(chuàng)造出的‘世界圖像’,如同鐵道上的轉轍器,決定了軌道的方向,在這軌道上,利益的動力推動著人類的行為”[7](P15)。故此,中國封建社會對儒家思想的尊崇和信奉,實則是皇權利益下的一種行為和心理上的附屬,同時也是社會慣常習俗固化的結晶,凸顯出封建社會高明的倫理規(guī)范,這種倫理規(guī)范雖具有技藝性的定紛止爭功能,但它不是宗教,不具有宗教的特質,當然也就不能形成宗教信仰。
同樣,中國也沒有法律信仰的傳統(tǒng)。2000多年的封建傳統(tǒng),已經(jīng)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權力私化思想和政治拜權教?!凹摇獓瑯嫛钡乃枷肜砟钚纬闪司哂兄袊厣恼谓Y構體,從而以畸形的社會形態(tài)維護著延續(xù)千年的封建專制制度,這種制度的統(tǒng)治思想完整地體現(xiàn)在封建社會畸形的法律之中。黑格爾在談到中國古代的法律時講到:“它們不是法律,反倒簡直是壓制法律的東西?!盵8](P119)從另外一個層面上講,它們是執(zhí)行道德的工具,是附加了刑罰的禮[9](P275)。在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國古代的法律與結構形式只能說是壓制權利萌發(fā)、壓制個性自由與政治民主的東西。如果說血緣傳遞為權力私化提供情感支撐,“家—國同構”為權力私化從正面設置了組織堤壩,那么畸形的法律則為權力私化從反面制定了保障措施[10](P331)。中國古代的法律是附屬于倫理道德的奴隸,它打著血緣化、倫理化的旗號維系著封建社會各種虛偽的等級和名份。如《唐律》中規(guī)定的“議”、“請”、“減”、“贖”、“官當”等按照官員的品級減免罪責的法律制度就是權力私化的集中體現(xiàn)。對此,梁治平說得好:“古代所謂官,與其說是一種職位,毋寧說是一種身份。所以,一旦獲得這種身份,就可以享有種種特權?!梢圆皇芷胀ǚ傻木惺?,還可以他的官位去交換他的罪行,好像他以私人的奴婢、財產(chǎn)去贖罪一樣?!盵11]于是,權力私化在中國古代社會的泛濫成災,使得本來歸屬于公共產(chǎn)品的法律,成為權力擁有者的私物,進而亦使權力私化本身成為滋生政治拜物教的溫床。
基于某種魔力的吸引,中國人追求權力就像西方人追求上帝,中國人對官吏的膜拜如同西方人對宗教的信仰一般。從文明的“學而優(yōu)則仕”到暴力性的“玄武門事變”、“陳橋兵變”等,中國歷史就是權力爭奪的戰(zhàn)爭史。權力是政治的附庸和奴隸,政治拜權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權力崇拜,而是有著非常明確的目的——對更高官位的追逐。一旦在政治上獲得了某種更高級別的名份,就意味著掌握了更大的權力,因為政治就是純粹權力的集中體現(xiàn)。孟德斯鳩指出:“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jīng)驗?!盵12](P154)權力濫用是政治拜權教的側面反映,是典型意義上的人治主義。封建帝王在掌握權力之后,名義上為國家制定的所有法律,其實質都是為以自己的權力所形成的利益集團服務。通過法律的形式使少數(shù)人的利益得以進一步的鞏固。這樣的法律即是政治拜權教下的畸形產(chǎn)物,是人治思想的鮮明寫照,自然不具有神圣性,當然也不能成為信仰的對象。
當然,不管是權力私化還是政治拜權教抑或其他有關權力的表述,都詮釋出一個簡單而又明確的道理,封建社會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法律。所謂以國家名義頒行的法律,不過是封建皇權及其利益集團虛偽的心理投影。這樣的法律一旦遭受暴風驟雨的侵襲,就會轉瞬即逝。因為“法律只要不以民情為基礎,就總是要處于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13](P135)。古代社會權力被扭曲及其集中體現(xiàn)的人治思想,從另一層意思上講,就是法律工具主義。法律工具主義是一種關于法律本質和法律功效的法學世界觀和認識論,其強調(diào)在社會規(guī)范系統(tǒng)中,法律只是實現(xiàn)一定目標的工具和手段。自從階級社會建立以來,特別是中國古代“法即刑論”的思想觀念遺毒深厚,致使貌似合理的法律工具主義理論成為當下中國法制發(fā)展進程中的絆腳石。而法律工具主義的威權化思想注定了中國法律面臨著巨大的信仰危機。
既然中國法律面臨著如此巨大的危機,那么,我們就不能再沉湎于自欺欺人,不愿正視失敗,自甘消解。毋庸置疑,僅憑一廂情愿的高歌猛進式的宣傳和鼓吹是無法進行法律的救贖。因為“我們不能靠掩蓋思想中的懷疑因素來建立一種虛偽的信仰”[14](P72)。中國的法律制度需要鳳凰涅磐、向死而生,既不是托古改制式的新舊法律的糾纏,也不是新瓶裝舊酒,而是需要徹底的脫胎換骨。唯有如此,才能實現(xiàn)法律真正的救贖。
要確證法律信仰的“是”,需要厘清法律信仰的對象——“法律”的涵義。對于這個西方的舶來品,諸多學者認為法律信仰本身存在悖論,法律信仰中的“法律”一詞是指實在法,而實在法的工具性和世俗性不具備信仰對象的特質,因而法律信仰的命題根本不存在。筆者認為,僅以實在法作為依據(jù)容易造成法律的絕對化和虛無主義,會形成坐井觀天的僵化思維。實際上,伯爾曼于2006年5月9日受邀在中國山東大學的講座中已經(jīng)解答了“法律信仰”的真正涵義(伯爾曼認為法律信仰中的“法律”是指“自然法”)。那么到底什么是伯爾曼所說的自然法?自然法應該是“法律”的一個綜合體,并非單純的實在法,而是依附于實在法背后所隱藏的法律精神和德行、法律價值和品格,看似玄妙但蘊含哲學意味。按照邊沁和凱爾森的觀點,法律的目標應該是實現(xiàn)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這種集法律真諦于一身的自然法恰恰凝聚了人們對法治社會的美好情感和希冀,最大化地實現(xiàn)著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當然,這種自然法無法用感覺證明它存在,其應該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定在。對于個體的人而言,對自然法的信仰是一種價值觀、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人生追求、一種精神寄托。同時,在厘清法律信仰對象的同時,要進一步確證法律信仰的“是”,即在中國語境下,法律能夠被信仰,就需要證明法律信仰的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
證明法律信仰的可能性較為簡單,在社會生活中只需要一個實例。盡管當下中國的法治建設存在諸多的詬病和非議,如司法腐敗、執(zhí)法不公等問題。但是,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已經(jīng)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和政府不懈的追求。雖然法律被踐踏和扭曲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法律的形象,但同時也激發(fā)人們?yōu)闄嗬窢幍男判暮陀職?。對法律的信仰有時候可能會以一種犧牲自我的精神來彰顯,盡管當事人或許并不知道這是對法律的信仰,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否定它的存在,也不能假裝沒看見。如很多城市發(fā)生的抵抗暴力拆遷案件,無一不是為法律的正義而抗爭抑或獻身的活生生案例,這不正是樸素的、單純的法律信仰嗎?為追求法律的尊嚴和德性而不懈地斗爭,不正是法律信仰的最高境界嗎?法律信仰之路艱難坎坷,更加需要迎難而上,它不僅是一種義務,同時也是一種權利,一種真實的生活定在。
而要證明法律信仰的現(xiàn)實性較為復雜,必須給出一個充足的理由?,F(xiàn)實性是指包含內(nèi)在根據(jù)的、合乎必然性的存在,是客觀事物和現(xiàn)象種種聯(lián)系的綜合。一個事物只要它合乎社會發(fā)展的客觀必然性,遲早都會變?yōu)楝F(xiàn)實。法律信仰懷疑論者認為法律信仰是虛擬化的,不具有現(xiàn)實性。殊不知,任何事情的發(fā)生都具有可能性,法律信仰雖具有超現(xiàn)實性,但其一定是立基于現(xiàn)實,與人們的生活世界有關,具有完全的可能性,并不能說一切不現(xiàn)實的東西都是不可能的。法律信仰給人們描繪了一幅美好的理想圖景,引導人們?nèi)プ非蠛拖蛲戏ㄖ紊鐣l(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薩托利指出:“正是在不把理想視為現(xiàn)實時,理想才改進現(xiàn)實,理想只有在同我們保持一定距離時才會溫暖我們的心。”[15](P77)法律信仰使法律現(xiàn)實與法律理想之間既保持張力,又保持勾連,消解法律實然與應然之困惑,促進法律不斷邁向正義之巔??ㄎ鳡栒f:“一切偉大的倫理學家們的顯著特點在于他們并不是根據(jù)純粹的現(xiàn)實性來思考。如果不擴大甚至超越現(xiàn)實世界的界限,他們的思想就不能前進哪怕一步,除了具有偉大的智慧和道德力量以外,人類的倫理大師們還極富有想象力,他們那富有想象力的見知滲透于他們的主張之中并使之生機勃勃?!盵16](P76)法律信仰是對依附于實在法背后的法律精神和法律德行的信仰,它既是超現(xiàn)實的,又是現(xiàn)實的,是兩者的辯證統(tǒng)一。法律信仰的現(xiàn)實性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法律信仰的精神激勵功能和權利護佑作用;二是法律信仰的價值基礎——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與現(xiàn)代法律精神的契合;三是中國法治建設的謙抑性路徑。
其一,法律信仰的精神激勵功能和權利護佑作用是法律得以被信仰的基礎性條件。法律信仰是一個精神紐帶,是一種深層次的凝聚力,是一個團體、一個階層、一個社會或國家團結起來的精神基礎、精神動力,并以此為契機促成一個國家民族精神的養(yǎng)成[17]。在中國法治社會語境下,信仰法律意味著能夠使人在精神上獲得愉悅和快慰,這種精神激勵功能有時候并非為了單純的物質利益,而是像秋菊一樣就是為了討要一個說法。若能獲得精神上的滿足,或許比獲得物質利益更能激發(fā)人們對法律的崇敬和信仰。精神上的激勵功能在社會媒體的不斷渲染和放大之后,其發(fā)揮的功效是巨大的,可以影響和改變?nèi)说膽T性思維。當然,法律信仰的精神激勵功能和權利護佑作用是緊密相關的。法律是人民權利的守護神,權利(包括精神權利和物質權利)投影在人身上的利益性是法律信仰的基礎。可以說,信仰法律能夠盡可能實現(xiàn)人的權利的最大化,進而使人在不斷的激勵和滿足中獲得幸福。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為權利而斗爭不僅是法律秩序成員的權利也是其道義上的義務”[18](P19)。因此,為權利而斗爭是人類永恒不變的信仰。社會財富的不斷增加,源于人的不斷創(chuàng)造,人們對各種權利的不斷追求,在于法律能夠保證其安全的擁有。法律對權利的保障會不斷激勵人去創(chuàng)造,使法律信仰者在信仰法律中不斷實現(xiàn)權利的最大化。因此,法律信仰的精神激勵功能和權利護佑作用是相輔相成的,與法律信仰的價值機理殊途同歸,而法律信仰的這兩種現(xiàn)實性也恰切地契合于中國人的思維習慣。
其二,法律信仰的價值基礎——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和現(xiàn)代法律精神的契合。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是以儒家思想為基礎,儒法合流為主旨,包括“德主刑輔”、“明刑弼教”、“出禮入刑”等思想觀念。這種禮法并用的社會治理模式在整個封建社會起著主導作用,原因在于其能夠有效地抑制和化解社會的矛盾糾紛,形成“和為貴”的社會氛圍,進而節(jié)約社會成本。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在思維方式上,講求整體性、和諧性、統(tǒng)一性,注重寬仁、謙讓、和睦等,型塑成有中國特色的法律價值觀,為中國法制建設的理性化及信仰之路奠定道德基礎。雖然,遭遇經(jīng)濟社會迅猛發(fā)展下亞文化的侵襲,出現(xiàn)了道德淪喪等一些不和諧因素,但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道德底蘊還在,并未因此而喪失。而中國法律信仰的道德基礎恰恰就需要這種文化底蘊的支撐。但應該注意的是,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中的義務本位已不能適應現(xiàn)代法律制度的快速發(fā)展,需要現(xiàn)代法律精神的補強?,F(xiàn)代法律追求契約精神、民主精神、科學精神、人文精神,這種法律精神是建構在民主、公正、和諧基礎上的新型的法治社會的精神狀態(tài),體現(xiàn)了對人的充分尊重,契合了以人為權利主體的觀念。但是現(xiàn)代法律制度中的過于理性化的思維,似乎并不能很好地解決中國當下法制建設中的道德難題,如見死不救等。法律只是最低限度的道德,如果用法律來規(guī)范道德,勢必會造成法律爆炸的格局,也會造成法律信仰的盲目與悲劇。因此,需要將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和現(xiàn)代法律精神進行有效結合,形成融貫性的合力,共同建構法律信仰的價值基礎。
其三,中國法治建設的謙抑性路徑——另類的法律信仰。謙抑性是指力求以最小的支出——少用或不用支出(而用其他替代性措施),獲取最大的收益。中國人追求的理想境界就是“天人合一”,這體現(xiàn)在中國法治建設的思維習慣中,在糾紛解決機制中體現(xiàn)尤為明顯。中國人擅長慣用的是一種小司法路線,即更多采用訴訟外的多元化解紛模式——另類的法律信仰,實現(xiàn)帕累托最優(yōu)。但是這種厭訴的思維習慣并非表明人們沒有法律意識,或法律意識淡??;同樣,好訴也并不必然是法律意識濃厚,關鍵要看人們選擇這種解紛模式的結果如何。根據(jù)經(jīng)濟學理性經(jīng)濟人的假設,人們在做出抉擇時會以成本最小化來獲取利益最大化?;谥t抑性思維,必然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法,這是每個正常人自然的心理表象,也恰好回應了馬克思的名言:“人們所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與他的利益有關?!盵19](P82)這種謙抑性的法律思維,實際上代表了法律應該追求的一種境遇,即法治社會的美好圖景,它與人的幸福有關,與人的追求有關。雖然其是一種另類的法律信仰,但它能夠提供給人們對法治生活的理想預期,確是一種真實的定在。
美國大法官霍姆斯曾經(jīng)說過:“要了解法律是什么,我們必須知道它曾經(jīng)是什么,以及它將要變成什么?!盵20](P33)法律既是一種規(guī)則體系,也是一種意義體系,而法律信仰在兩者之間詮釋出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西方社會法律“祛魅入俗”之后所遭遇的各種危機,都預示著一個新的時代的到來。社會群體意識的失落,在伯爾曼看來,這是死亡的體驗,需要一個新生文明秩序的出現(xiàn),故寄希望于法律與宗教的復合。然而宗教已經(jīng)退回到私人生活中,在物欲橫流的資本主義社會,宗教要想重返歷史舞臺幾乎不可能,伯爾曼的設想或許只是一廂情愿、一種無奈之思。而中國自有人類以來,雖有各種圖騰崇拜,但并無宗教信仰的遺痕。儒家思想雖然在整個封建社會一直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所有人都必須按照儒家教義行事,但其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不具有信仰的特質和屬性。而且,封建法律只是少數(shù)人的愚民工具,其注定不能成為信仰的對象。為此,我們就需要探尋法律的真諦是什么?法律信仰不是世俗世界的功利體認,而是在型塑法律品格的基礎上,砥礪并形成正義與秩序衡平的精神家園——真正的法治社會。
在人類前行的道路上,有一種力量值得尊重,那就是信仰。人類社會的發(fā)展終究要以法治文明秩序為價值依歸,人只要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中,就注定不能離開法律。既然人無法選擇在法律之外生活,那么就應該生活在有信仰的法律之中。在當下中國法治語境下,為法律的正義奮勇抗爭抑或獻身的各種鮮活事例,不正是法律信仰的確證嗎?或許一個案例就能給法律信仰懷疑論者反戈一擊。信仰需要溫情與敬意,才能型構法律的意義世界,通達法律信仰。建構法律理性的共識之路,切不可陷入“致命的自負”之中,因為法律信仰承載著對法治社會的道德關懷和深切期望。
作為一種超現(xiàn)實的神圣體驗和理性確信,法律信仰摒棄了法律工具主義色彩、消弭了世道人心的緊張、彰顯了法律規(guī)則的應然世界、實現(xiàn)了法律與信仰的無縫對接。法律信仰立基于現(xiàn)實生活,關乎我們對法治社會的美好愿景和生活在法律帝國的福祉,我們理應認真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