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論自貢鹽商的首創(chuàng)精神

宋良曦

縱觀人類社會經濟發(fā)展史，有價格差異就有商業(yè)活動，有利益利潤就有投資行為，古今中外皆是如此。商業(yè)將人類連系成互相依賴，休戚相關而又充斥著矛盾和沖突的整體。鹽商巨賈，是中國歷代商人中最為富有的群體之一。隨著鹽業(yè)生產的發(fā)展，鹽業(yè)經濟的繁榮，各地鹽商，發(fā)跡起家。

誰是中國古代最早的鹽商，最早見于史籍記載的應為膠鬲。據《孟子·告子篇》和朱熹注，膠鬲是殷商末期人，原為商紂王的大夫，遭商紂之亂，隱遁經商，販賣魚鹽，最后被周文王發(fā)現，舉以為重臣，后世尊膠鬲為鹽商的鼻祖。然其崇祀先輩又可追溯到虞舜時代。舜曾“販于頓丘”“債于傳虛”，他的商業(yè)活動，必與解鹽的早期流通有關，所以說大舜是最早的鹽商亦不為過。關于中國早期鹽商的記載，還有《史記·貨殖列傳》“猗頓用盬鹽起，與王者埒富”①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孔子的得意門生子貢即端木賜，販鹽致富。漢初人刁間，“逐漁鹽商賈之利，起富數千萬”②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漢代時的四川，“其豪門亦家有鹽井”③常璩.華陽國志·巴志[M].濟南:齊魯書社,2000.。著名的齊人東郭咸陽，司馬遷稱之為“大煮鹽”，他以煮海致富，家資“累千金”④司馬遷.史記:卷一百六十·吳王濞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漢初吳王劉濞，“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煮海水為鹽”，不僅自己擁有巨額財富，而且“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使吳地繁華起來，成為“江東一都會”⑤司馬遷.史記·平準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2.。蜀中巨富卓王孫，在壟斷冶鐵的同時，亦利用當地資源，經營井鹽業(yè)致富。以上史乘說明，中國鹽商自發(fā)跡起家，即逐漸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社會力量。

“五方之賈，以財相雄，而鹽賈尤熾?！雹迍⒂礤a.劉賓客集:卷二十一·賈客詞[Z].在古代社會生活中，鹽商及其資本的作用十分復雜。就其積極貢獻而言，至少涉及到傳統(tǒng)市場、交通運輸、貨幣稅收、商業(yè)信用等諸多方面。鹽商一族不僅擁有巨額的社會財富，而且具有巨大的社會能量，在中國社會的構成中，各地的鹽商形成一個相當特殊、極為活躍的組分，對社會政治、經濟發(fā)展、大眾心態(tài)、社會文化，都曾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一、自貢鹽商的形成與崛起

在四川井鹽業(yè)的發(fā)展和演進中，自貢鹽業(yè)不是最早的，但確實是最好的。中國井鹽，與蜀守李冰建都江堰同步，肇始于戰(zhàn)國末期。而自貢鹽業(yè)，則發(fā)端于東漢，晉代初具規(guī)模，唐宋時聞名全川，明代成為四川26個產場之一。當時的井鹽生產，還處于“單夫匹婦”的小作坊生產，富商巨賈，為數甚少。南宋時曾到榮州攝理州事的陸游，寫下了“賣蔬市近還家早，煮井人忙下麥遲”①陸游.劍南詩稿:卷六·晚登橫溪閣[Z].的詩句，說明當地的農民一面進行農事活動，一面進行井鹽生產的情狀。

入清以來，隨著四川地區(qū)戰(zhàn)亂和殺戮的終結，隨著移民入蜀的推進，亦隨著鹽業(yè)生產的恢復和發(fā)展，“蜀鹽始蹶而復振”，井鹽技術不斷進步，井鹽產量不斷增加，市場信息不斷擴大，自貢地區(qū)出現了不少“富甲郡邑”的鹽商。清中葉以后，在“川鹽濟楚”的發(fā)展機遇中，自貢鹽商異軍突起，從工場手工業(yè)向近代企業(yè)邁進，不少鹽商成為集井、筧、灶、號于一體的實業(yè)家。這塊鹽場稱富榮的土地，更被譽為“富庶甲于蜀中”的“川省精華之地”，獨執(zhí)四川井鹽業(yè)之牛耳，成為名聞遐邇的中華鹽都。這時，一些富甲全川的鹽商和鹽業(yè)家族開始出現，他們在中國西南地區(qū)的川南一隅，創(chuàng)造了經濟的奇跡，書寫了工業(yè)的文明，締造了財富的寶典。

清光緒十四年（1888），一名叫弗吉爾·哈特的美國人來到了自流井，他被這里井鹽生產場景的宏大、街道的繁華、鹽商的富有深深地震撼了，回國后即撰寫了《自流井考察記》。他在文中寫道：“這些工廠顯示出巨大的工業(yè)能量，也許在中國是獨一無二的……現在毫不懷疑有數千口鹽井在生產，而不是一千多口鹽井在生產……這里是個巨大的貿易中心……在全世界我們能再找到一個年代這樣久遠和規(guī)模這樣宏大的企業(yè)嗎？”②弗吉爾·哈特.自流井考察記[J].梁鷹,譯.鹽業(yè)史研究,1991(4).

李榕在其所著《十三峰書屋文稿》卷一之《自流井記》中，也記述了這里的繁榮景象：“擔水之夫約有萬……鹽船之夫其數倍于擔水之夫……擔鹽之夫又倍之……鹽匠、山匠、灶頭，操此三藝者約有萬，積巨金以業(yè)鹽者數百家，販布帛、豆粟、牲畜、竹木油麻者數千家?！雹劾铋?十三峰書屋文稿:卷一·自流井記[Z].龍州書局,1890(光緒十六年).當時的四川總督丁寶楨在給清廷的奏折中稱，每年全廠所入，約銀500萬兩上下，年征稅銀達170萬兩之譜。1917年4月出版的《科學雜志》刊載了著名科學家竺可楨撰寫的《四川自流井鹽礦》一文，他寫道：“游子初抵此者，聞各處鹽井機械叮 之聲，以為身入歐美工廠矣！此在我國固罕見而在內地直不啻鳳毛麟角?！雹荏每蓸E.四川自流井鹽礦[J].科學,1917(4).林振翰更在其1916年出版的《川鹽紀要》中慨嘆道：“自貢兩場毗連，鹽業(yè)勞動家不下十余萬人，牛馬亦數萬匹，誠吾國唯一之大工場也?！雹萘终窈?川鹽紀要[M].上海:商務印書館,1916.

在許滌新、吳承明主編的《中國資本主義發(fā)展史》一書中，把自貢鹽場稱作“十九世紀中葉中國最大的手工業(yè)工場”，把自貢鹽商群體稱作當時全國最大的手工業(yè)資本集團①許滌新,吳承明.中國資本主義發(fā)展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曾小萍（Madeleine Zelin）教授在上世紀80年代曾多次到自貢考察鹽商們的歷史足跡，她在其所著的《自貢商人：早期近代中國的工業(yè)企業(yè)家》一書中寫道：“它的企業(yè)家們，不論大小，是創(chuàng)建產業(yè)資本并發(fā)展規(guī)模經濟與范圍經濟的先驅。最成功之處在于建立了大規(guī)模的橫向、縱向一體化企業(yè)，它們主導著四川南部的經濟，也使得它們的股東們躋身中國最富有之人的行列。”“自貢商人籌集資本、發(fā)展和利用新技術、占據市場以及組建和維持合作商業(yè)組織的能力，表明他們對于極幸運的地質條件的依賴是很有限的。同任何地方的企業(yè)家一樣，他們是在塑造了他們商業(yè)行為的文化資源和政治現實的綜合體中奮斗，而在他們追求利潤時，這一綜合體也被他們所利用。”②Madeleine Zelin ：The Merchants of Zigong: Industrial Entrepreneurship in Early Modern Chin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5.誠哉斯言！

自貢鹽商，種類繁雜，名目甚多。有專營一業(yè)者，有兼營數業(yè)者；有直接經營鹽業(yè)者，也有經營與鹽業(yè)有關的其他行業(yè)者；有獨資經營者，也有合資經營者。井商、灶商、筧商、銀錢商，還有炭商、木商、竹商、油麻商，正是這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鹽商群體，與廣大鹽工一道，共同造就了自貢這座遍地鹽井的都市，使這里成為了世界第一口超千米深井的誕生地，成為了世界鉆井之父，成為了中國的鹽都。

叩問鹽都的記憶，傾聽歷史的足音，尋訪鹽商的足跡，我們可以看到：自貢鹽商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商幫，是一個值得解讀的族群。他們同晉商、淮商、長蘆商有明顯的不同。他們并沒有闖關東，也沒有走西口，更沒有下南洋；他們并沒有依附清廷、報效清廷，以取得清廷的庇護和政策優(yōu)惠；他們并沒有把自己的經營鎖死在銷售、物流的環(huán)節(jié)，而是守望著腳下這塊廣袤而神奇的土地，靠著鍥而不舍的精神，探索著地下的奧秘，鑿井煎鹽，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企業(yè)實體，既不仰人鼻息，又能抗御風險。他們靠著誠信天下的品德，引進了外地的商人和資金。他們靠著睿智精明的謀略，抓住了機遇，拓展了市場，賺取了利潤，積累了財富。馳騁鹽場300年的自貢鹽商，以自己的首創(chuàng)精神給“因鹽所以聚人”“因人所以成邑”的自貢留下了一段輝煌的創(chuàng)業(yè)史。

自貢鹽商是富有的，資力是雄厚的。鼎盛于清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年間的“王三畏堂”“李四友堂”“胡慎怡堂”“顏桂馨堂”四大鹽商家族，擁有大量的產業(yè)資本和土地資本。當時鹽場流傳的俗語稱：“河東王、河西李”，“不姓王、不姓李，老子不怕你”，折射出王李兩大家族的財勢威權?！巴跞诽谩痹跇O盛時，擁有黃黑鹵井數十眼，推水牛只一千二三百頭，天然氣鹽灶鍋口700多口，日產花鹽96000斤。三畏堂總部設在金豐井，其掌柜、職員200多人，常年雇用的工人達2000多人。據聞當年的道光皇帝，只知道自貢地區(qū)的三口井名：一是因鹽井名演化為地域名的自流井；一是被譽為“古今第一大火井”的磨子井；再就是這里最富有的鹽業(yè)家族“王三畏堂”的總部金豐井。其時，“三畏堂”開設的鹽號遍及重慶、宜昌、武漢、沙市、洋溪。其田土鄉(xiāng)莊更廣布內江、威遠、宜賓，年收租谷17000多石?！袄钏挠烟谩痹谄錁O盛時，擁有水火井100多眼，火圈800余口。僅在“四友堂”挑鹽水的工人就在千人以上，在外地開設的鹽號達 70余家，在貴州仁懷和四川綦江開設的鹽號，就擁有武裝家丁500人。“四友堂”帳房里常年儲備的現銀達30萬兩。總之，王、李兩家的資本額都在百萬兩以上，這在19世紀的中國，堪稱絕無僅有。光緒年間，“四友堂”總辦李祥庵的妻子去世，其葬禮持續(xù)一個多月，遍請附近州縣高僧合做道場9天，連續(xù)放焰火3天，通宵達旦。川內著名戲班名角登臺唱戲，奠酒開3天，來賓數千桌，耗銀數萬兩?！叭诽谩笨傓k王達之嫁女，其陪嫁有祖田800余石、火圈60口、被褥床帳達120套，堪稱豪華婚禮了。

散處全市的鹽商會館、宅邸宗祠，更向今天的人們訴說著鹽商們昔日的豪富。西秦會館是由陜西籍鹽商集資修建的同鄉(xiāng)會館，始建于清乾隆元年（1736），歷時16載竣工，道光七年至九年（1827—1829），又進行過一次大規(guī)模的維修與擴建，前后耗銀5萬多兩。會館殿宇巍峨、畫棟雕梁、金碧交輝，是中國會館建筑的珍品，也是中國古代建筑的瑰寶。湖北籍鹽商修建的禹王宮；廣東籍鹽商修建的南華宮；福建籍鹽商修建的天后宮；貴州籍鹽商修建的霽云宮；湖廣籍鹽商修建的湖廣廟；本地鹽商修建的井神祠、文武廟；鹽運商修建的王爺廟；銀錢商修建的財神廟，各具神韻，各領風采，使自貢一時會館林立，蔚成大觀。大鹽商李星橋，擁有五房妻妾，其居所名為“五云村”，寢所稱作“五美堂”。大夫第、天祿堂、胡元和，這些鹽商豪宅，無不鎖定了一段歷史，一段時光，折射出當年鹽商頤指氣使的眾生相。涵院，是抗日戰(zhàn)爭中崛起的新四大鹽商之一的侯策名私宅，別墅洋樓，花木扶疏，比起老鹽商的深宅大院，又是一番氣派。

二、自貢鹽商的首創(chuàng)精神

“咸泉上涌，水火既濟”，是自貢鹽商的期冀；“鹽澤天下，德潤家邦”，是自貢鹽商的理想；“偷得余年勤墾鑿，積念勿忘在讀書”，是自貢鹽商的理念。在當時嚴苛的政治、鹽法、律令桎梏下，自貢鹽商既不能通融朝廷，多數鹽商又不愿結交官府、賄賂鹽官。而嚴峻的現實是：不創(chuàng)新井鹽技術和管理模式，便不能提升生產力；井老水枯，不開新井便不能補舊課；山童柴少，不開辟新能源便不能維系生產。這就練就了自貢鹽商自立自強、開拓進取的品性和敢為人先的精神。

四川地域史上鹽鹵、天然氣資源的開發(fā)與合理配置，科學技術與經營方式的重大革新，大都同鹽商資本的活躍有關。當然資本的原始積累，不是一蹴而就的。自貢鹽商的發(fā)跡起家，大都經歷了一番篳路藍縷，勤儉聚斂的過程。在大鹽商王和甫的子誠公祠，供奉祖宗的神龕前，擺放著一根挑鹽水的扁擔，這是王和甫的祖父王向榮留下的。王向榮自幼家貧，中途輟學，靠挑鹽水養(yǎng)家度日，后來憑借眼力過人，看地脈、選井位，每發(fā)必中，聞名遠近，逐漸經營井灶發(fā)軔，成為鹽場巨富；他也是咸豐三年（1853）“川鹽濟楚”的倡首人，所創(chuàng)設的“仲興祥”延續(xù)百余年。王向榮的子孫祭祖時拜祭的這根扁擔，實際上是倡導傳承勤勉儉樸精神的文化符號。“胡慎怡堂”的發(fā)家人胡元海，是靠從江西遷徙貢井時帶來的棉布到自流井販賣，賺錢后開設棉布店，資金日積益多，再開始經營鹽業(yè)的?！袄钐帐缣谩钡陌l(fā)家人李振亨，給自貢人民留下了一個十分經典的故事。李振亨自幼家貧如洗，與其弟振修一起學鐵匠手藝，起早貪黑，技藝日精，后自開鐵匠鋪，專為東西兩場鹽井鍛制鑿井的銼頭，因其質量最好，深為井商贊許，聲譽日隆。在積累一定資金后，李振亨于清道光初年在自流井張家沱投資開鑿鹽井，起初還順利，但經年累月，仍不見功，而鑿井的資金已經用盡。百般無奈之下，李振亨選擇了放棄。他見老母親頭上有支金挖耳，便祈求母親給他去當鋪當了點散碎銀兩，請工人吃上一頓散伙飯。工人們感念東家的情意，便商量好第二天免費再為之鑿井一班。翌日開鑿不久，即將鹽井打穿，李振亨獲得了經營鹽業(yè)的第一桶金，從此逐年發(fā)展，以至躋身于鹽場巨擘和“老四大族”的行列之中。這口鹽井，即取名為“挖耳井”。

現雖囿于學識，仍將自貢鹽商在井鹽科技史和經濟史上的重大首創(chuàng)略加梳理于下，以求教于方家并期盼匡正。

（一）首創(chuàng)精湛的井鹽生產技術

明清時期，自貢鹽商依靠和組織鹽工，首創(chuàng)了以自流井為代表的中國古代深井鉆鑿技術，掌握了當時最為先進和科學的鹽井鉆井、修治井技術和工藝，鹽井也越鉆越深。清乾隆三十年（1765），老雙盛井鉆到 500米深；嘉慶二十年（1815）桂咸井鉆到797.8米；道光十五年（1835），燊海井鉆達1001.42米，是世界上第一口超千米深井。咸同以降，自貢地區(qū)超過千米的鹽井，已比比皆是。可以說以自流井為代表的中國古代深井鉆鑿技術，在當時是遠遠走在世界前列的。英國著名的科學史學家李約瑟博士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將古代深井鉆鑿技術列為中國對世界文明所作出的26項重要發(fā)明之一。在波士頓博物館、舊金山地質博物館、德國波宏礦業(yè)博物館，都曾以自流井的鉆井技術揭開陳列序幕。美國地質大學的鉆井教科書，第一課就是自流井；新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鉆井技術條目的第一條也是自流井。歷史學家徐中舒撰文道：“這是我國勞動人民繼造紙、印刷、指南針、火藥四大發(fā)明之后，對人類文明又一卓越貢獻?！雹傩熘惺?古井雜談[G]//彭久松,陳然.四川井鹽史論叢.成都: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12.日本著名學者島恭彥說：“這種鉆井工藝，體現了前科學之技術所能達到的最高極限?！雹谒瘟缄?鹽史論集:第四輯[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自貢因自流井而得名，直到現在，海內外知道自流井的人也遠比知道自貢的人為多。自流井成了中國古代深井鉆鑿技術的象征，成了中國鹽都的代稱，被西方學者譽為現代鉆井之父、石油工業(yè)之父而獨享殊榮。

在位居世界前列的深井鉆鑿技術引領下，自貢井鹽科學技術取得了輝煌成就。以補腔工藝為代表的修治井技術；以偏肩為代表的井下打撈技術；清代漸臻成熟的 盆無阻裸眼天然氣開采技術；清末巖鹽井自然連通開采技術；無壓力連通筧管輸鹵技術；植物蛋白提取有機雜質制鹽技術，在世界上都是獨一無二、遙遙領先的。大墳堡巖鹽體在其1.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先后開鑿了198口鹽井，創(chuàng)造了鹽井分布最為密集的世界紀錄。在90年的時間內，大墳堡巖鹽體的采鹽量達 903.08萬噸，占總儲量的92.53%，創(chuàng)造了世界深層薄鹽層的最高開采率③林元雄,宋良曦,鐘長永,等.中國井鹽科技史:第三篇·第九章[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7:349.。

1902年左右，自貢鹽商首次在石星井試用蒸汽機車汲鹵取得成功。1906年，貢井蜂子巖地區(qū)的奎源井，首次使用鑌鐵筒汲鹵，代替了自北宋以來用以提取鹵水的竹制汲筒。1904年4月，自貢鹽商在大墳堡的珍海井以鋼絲繩汲鹵，取代了井鹽生產史上長期以來用以汲鹵的竹篾繩索。1924年2月，自貢鹽業(yè)生產史上第一次出現了以蒸汽為動力的沖擊式頓鉆機器鑿井，使用機器鉆鑿的第一口鹽井為大安地區(qū)的鼎鑫井。由鹽商李敬才出資，通過上海英商通用電器公司，向美國開士東廠購買的第 35號汽力撞鉆機，鉆進 800事故作業(yè)之前，便要在井口一側供奉“顏公蘊三香位”，頂禮膜拜。顏蘊山生前有兩大嗜好，一是每天要洗兩三次熱水澡；一是食量驚人，每頓要吃一個肘子、一只雞。王朗云看重他的技術，除支付高薪外，顏蘊山每到一地一井，都要命人給他搭建臨時澡堂，并滿足他的口福。這在當時，即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集中體現了。

（二）首創(chuàng)中國最早的股份制經營模式

《舊約全書》說：“鹽的契約永遠有效”。自清初以降，自貢鹽商承繼和發(fā)揚了契約精神，為因應合資經濟的正常運作，普遍實行了契約股份制。它是中國人建構的一種股份制民族形式，在世界股份制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簽署于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開鑿同盛井的契約，被我國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先生稱作“中國最古老的股票”①四川省檔案局,政協(xié)自貢市委員會.辛亥革命與川鹽變革檔案實錄[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1.。自貢鹽商是契約股份制的首創(chuàng)和原創(chuàng)者。自貢鹽商以股份制經營模式，有序地將鹽業(yè)生產所需投入的資金匯聚起來，同時又有效地將鹽業(yè)經營可能遇到的風險化解開去。

在延續(xù)了200多年的契約股份制運作中，自貢鹽商在留下的數以千計的經營井、筧、灶、號的契約中，明細規(guī)定了股權單位，投資者、土地所有者的股份數額。投資者投資開鑿鹽井，一般要同土地所有人簽訂“出山約”。約定投資者投入全部鑿井費用，地主投入“一井三基”的用地，俟鹽井投產后，將全井收益合計為若干股，投資者占多少股，地主占多少股一一載明。清同治年間，吳鼎立即在其所著《自流井風物名實說》中，對《井規(guī)》即股份制通則作了如下描述：“地主出井眼、廊廠一切基址，得地脈鍋份三、四口，客出資搗銼成功得開鍋十八口，浮鍋二、三口?！雹趨嵌α?自流井風物名實說[Z]//（同治）富順縣志:卷三十.在自流井鹽場一般分為三十股，當時叫三十日英尺。1941年9月，自貢鹽商采用第一臺電動卷揚機在涼高山的利成井采鹵取得成功，開始了自貢鹽業(yè)電力采鹵的歷史。

2006年6月8日，自貢井鹽深鉆汲制技藝被頒定為全國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可謂名副其實?？梢院敛豢鋸埖卣f，19世紀中葉時，自貢不僅是中國最大的手工業(yè)工場，而且是中國最大的井鹽科技城，至今仍然是中國最大的井礦鹽生產基地和科研、設計、信息中心。

在自貢鹽商的群體中，有部分本身就是井鹽技術的行家里手?！邦伖疖疤谩钡陌l(fā)家人顏昌英及其兄顏仕超在選擇井位和鉆鑿鹽井方面，掌握了較為先進的技術且富有經驗，所鑿的鹽井均見成效，無一作廢，藉以起家。前面提到的王向榮，還在鹽場發(fā)明了一整套將井老水枯的鹽井加深復淘的技術，不僅挽救了行將停廢的鹽井，而且使其產量倍增，這就極大地提高了鹽井的生產力。至于鹽場“新四大鹽商”候策名、熊佐周、羅筱元、羅華垓中的熊佐周，更是鹽場交口稱譽的“土專家”。他聰敏好學，在鹽礦地質、鑿井、修治井等方面無不精通，不僅自己投資的鹽井水豐火旺，而且還經常被其他鹽商請去排除井下事故，每見奇效。

另一方面，自貢鹽商前后雇請了不少掌柜、井口管事、山匠、灶頭，他們當中不乏其技術精英。王朗云雇用的井口管事顏蘊三，又名顏蘊山，修治井技術特別高，常以泥土作模型，研究創(chuàng)制了不少修治井和打撈井下落物的工具，流傳在鹽場用以打撈井下落銼的“活偏肩”就是他發(fā)明的。數十年中，顏蘊山準確及時排除的井下事故難計其數，以致在他死后，鹽場的井口管事和山匠們尊稱他為“顏三土地”。在進行鑿井和處理井下份，地主只占五六日份；貢井鹽場一般分為二十四日份，地主只占三四日份。出山約又分兩種，一種叫年限井，即規(guī)定鹽井投產若干年，如 10年或18年后，投資者即刻撤出且不準帶走任何設備設施，鹽井的全部產權利潤歸地主所有。另一種叫子孫井，即契約簽訂后，投資者和地主所占的股份永久延續(xù)，子孫繼承。在自貢，不少外地投資者簽訂了子孫井出山約后，逐漸演化成為了本地鹽商。那就是陜幫、晉幫、渝幫、江津幫、下江幫的先輩。民國時期，陜幫的鄔誠三、江津幫的劉灜州即是其代表。

自貢鹽商的投資經營模式，映證了中國資本主義的初始階段早期工業(yè)化；留存了工場手工業(yè)經營的模塊；折射了當時產權關系的變遷，以及土地、商業(yè)資本和高利貸資本之間的轉換，為研究中國經濟史和資本主義發(fā)展史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史料。自貢鹽商在投資經營的運作中，積累和采用了多種從實踐中探索形成的投資經營管理模式，如家族式、親朋式、“井盤井”“鹽盤鹽”“灶盤灶”，組構“大關”“堆金會”等模式。自貢鹽商所首創(chuàng)的股份制投資經營模式，是中國乃至世界經濟發(fā)展史上的卓越貢獻。

自貢鹽商在股份制經營過程中，又可依照形勢變化、資金運作、產權更迭等情況簽訂股權轉讓，出頂即做中節(jié)、下節(jié)、再下節(jié)、杜賣等各類契約，具體約定不在本文贅述。自貢鹽商在經營鹽業(yè)的實踐中，既掌握了先進的生產力，又積累和形成了一整套完善和成熟的經營管理經驗和制度。自貢鹽業(yè)被中外學者認定為是最能代表中國早期資本主義運營的行業(yè)之一，自貢也被稱為中國資本主義孕育和起步的典型地區(qū)。

（三）首創(chuàng)中國最早的“BOT”招商引資模式

“客來起高樓，客走主人收”這句流傳在自貢鹽場的俚語，形象地說明了自貢鹽商招商引資的模式。讓我們再看看“BOT”招商引資模式。自貢鹽商一直遵循著全鹽場約定俗成的招商引資模式。投資者投資開鑿鹽井，一般要同土地所有人簽訂“出山約”。約定投資者投入全部鑿井費用，地主先期投入“一井三基”的用地，即每一口鹽井占地和就井設灶所需的碓房、車房、灶房的用地，在鹽井開鑿施工期間，哪怕是三五年、十數年，都是不收取租金的。俟鹽井鑿成投產后，便將全井收益合計為若干股，投資者占多少股，地主占多少股一一載明。上文述及的年限井占股模式，即是“客走主人收”了?？梢院敛豢鋸埖卣f，這種模式應該是現代經濟運作中BOT模式的鼻祖。

我們對年限井契約稍加分析，便不難看出，年限井是投資者享受鹽井正式投產收益有時間限定的招商引資模式。這是一種甲乙雙方長期合作，互利共贏的體制。山、陜等地的投資商在契約規(guī)定的年限內，賺取了最大額度的利潤，在契約到期后，也想榮歸故里，用在自貢鹽場獲取的銀兩買房造宅，置業(yè)購田乃至捐官了，他們中的大部分是不愿長留異鄉(xiāng)的。而本地的鹽商或地主，在契約規(guī)定的年限內，雖然讓利于人，只能得到20%的利潤，但在契約到期之日，即可獲得鹽井的全部利潤，可謂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均樂而為之。歷史的事實證明，自貢鹽商以股份制契約招商引資的“BOT”模式，是一種各遂其愿，各得其所的雙贏模式。

自貢鹽商的這種招商引資模式是商品經濟發(fā)展的產物，是解決迅速集中社會資本，有效募集資金創(chuàng)辦鹽業(yè)的成功模式，它以股東的資本集合為基礎，可同時容納多種所有者并存其中，并且這些不同的所有者之間就生產資料的實物形態(tài)來說，并不是具有獨立性、排他性，而是具有包容性、融合性，這種模式具有強化股東內聚意識，促進不同的所有者在經濟利益上互補共贏的主動性，從而使各方利益社會化。

（四）首創(chuàng)中國近代企業(yè)管理機構——“大關”

隨著工場手工業(yè)的發(fā)展和資本主義的早期起步，自貢鹽商的經營管理不斷改進和完善。在資本的積累和擴大再生產方面，自貢鹽商探索和實行了一整套甚為先進和科學的經營方針和管理方法，難怪有美國、日本的歷史學家指出，一些日本和美國的現代企業(yè)都從清代自流井鹽商的經營管理經驗中吸取了營養(yǎng)。自貢鹽商首創(chuàng)中國近代企業(yè)管理機構——“大關”，即是其中一例。

“大關”是四川自流井鹽業(yè)井灶上的管理機構?！按箨P”有“大管”之義，這一組織所起的作用，即如同多條道路匯集的一個關口，經過這一關口再決定這些道路通向何方。“大關”約在清嘉慶、道光年間形成，多見于天然氣和鹵水共生井以及就井而設置之鹽灶房。因井灶所有權股伙多，原有柜房無力調度和管理，鹽商們經過反復思考、斟酌、商議，從而組建起大關柜房，這是自貢鹽商們將鹽場的井、筧、灶、號的所有權和經營權成功分離的有益嘗試。清末民初，大關柜房的掌柜已稱作“經理”，由股東會任免。“大關”的職責是經營井灶，管理固定資產，負責在井灶生產的全過程中安排生產、維修設備、制定章程、對外交涉、分紅或攤派等。

據曾小萍（Madeleine Zelin）教授的《自貢商人：早期近代中國的工業(yè)企業(yè)家》一書考證：“在鹽井合伙關系中，每個合伙人或合伙人小集團都拿到該井出產的屬于自己的鹵或氣的份額，用于煎燒自己的鹽鍋。隨著鑿井的成功，許多鑿井合伙關系開始分裂，有的是與最初將投資人聚攏在一起的承首人沖突的結果，有的是因為該投資集團自身，現在成為了復雜的、多個投資單位的集合體，有著各種各樣的投資組合，它們對于鹽井出產的使用目標并不總是一致。這種情況下，大關就作為全面的管理機構，負責鹽井自身的運行，監(jiān)督每日生產、重要維修，照顧與飼養(yǎng)牛只，有關工人事宜、防火防水等安全問題。大關也起草鹽井出產的鹵、氣分配章程，以一名常設人員維持自己的柜房運作，并作為鹽井與外界的聯系人?！雹費adeleine Zelin ：The Merchants of Zigong: Industrial Entrepreneurship in Early Modern Chin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5.

從上述可以清楚地看出，大關的最重要作用是對于競爭和有交叉的利益關系給予公正的裁判，有助于生產，是它進行決斷的主要決定因素。就此而論，它是人們設立以應付富榮鹽場由于持股合伙制增強、出現復雜監(jiān)督問題的主要組織之一。

（五）首創(chuàng)鹽井地質錄井記錄——巖口簿

巖口簿是自貢鹽商和鹽井的山匠、井口管事首創(chuàng)的鹽井開鑿和鹽井修治的地質錄井記錄。是古代鉆井史上的地質檔案和工藝檔案，具有極高的科學價值、歷史價值、文物價值和檔案文獻價值。

以自流井為代表的中國古代深井鉆鑿技術，開創(chuàng)了世界機械鉆井的先河，為人類文明和科學進步作出了卓越貢獻。在鉆井工藝的發(fā)展和完善過程中，人們逐漸認識到，了解井下地質情況和記載修治井過程的重要性。自清中葉以來，自貢地區(qū)的富榮鹽場以及四川的其他一些鹽場，即開始把鑿井過程中每道工序使用的工具、每天鉆鑿的進度、巖層情況、井下發(fā)生事故的原因和處理事故采取的措施和方法等，用一個專門的簿子記載下來，以作為日后修治井的參考和依據，并將其取名為“巖口簿”。

巖口簿記載的內容，歸納起來可分為地質錄井和鉆井錄井兩大類。地質錄井包括砂樣錄井和鉆時錄井兩種類型。砂樣錄井就是通過分析鑿井時撈取的砂樣來了解地層的情況，并加以詳細記載。在清代鑿井過程中，當扇泥筒將鑿下的泥沙撈起之后，“扇起之泥并須詳細考查是何地質，用簿登記”，這就是砂樣錄井。同時，每天鉆進時發(fā)生的各種情況，亦須記錄在簿，這就是鉆時錄井。每天鉆井的進尺也詳細地加以記載，這就是早期的鉆井錄井。整個地質錄井和鉆井錄井工作在鉆井過程中極為重視，故在井口有一人專司其職，逐一加以記錄。

巖口簿中保存的大量地層信息和地質資料，為了解巖層情況和研究地質構造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從而也為人類認識地下地質規(guī)律，有目的地布井，開發(fā)鹽鹵、天然氣資源打下了可靠的基礎。清人通過對巖口簿的分析和研究，已經對鹽鹵、天然氣資源的地質情況有了一定的科學認識，并確定了地層標準層。巖口簿中的另一主要內容就是對鑿井時發(fā)生的事故和處理方法的記載。這就為處理鑿井和生產過程中的井下事故提供了良好的借鑒，有利于經驗的總結和修治井技術的提高。

自貢市擁有我國古代鹽井鉆探的絕無僅有的豐富古籍和檔案資料。隨著時間的推移，四川其他一些鹽場的巖口簿絕大多數都沒有留存下來，唯獨自貢市檔案館和自貢市鹽業(yè)歷史博物館現珍藏的巖口簿成為了全國收藏數量最多、時間跨度最長、錄井數量最多的極為系統(tǒng)和珍稀的巖口簿檔案。這既是反映我國鹽業(yè)鉆井技術的珍貴檔案文獻，也是迄今為止發(fā)現最早反映人類探索地下奧秘，開發(fā)利用地下資源的真實記錄。

（六）首創(chuàng)脫離清廷的地方鹽商政府

這里還要特別提及的是，1911年秋，四川保路同志會起義，吳玉章、龍鳴劍等人宣布榮縣獨立，成立了全國第一個脫離清廷的地方政權——榮縣軍政府。各路同志軍亦由榮縣、威遠兩地進占自貢。由榮縣方向來的秦省三部首先到達貢井，該部參謀付魯唯約同貢井團總劉子文及前清秀才林悅蔥到自流井，邀集自貢兩場鹽商和知名人士在井神廟開會，宣布脫離清廷。當時自貢鹽場的代表人物王和甫設宴招待與會人士，并請“王三畏堂”王恩溥作陪。席間，他們提出：清廷所委派的榮縣、富順兩縣知縣都已逃走，地方須有一個獨立的行政機構，應付駐境部隊和維持社會治安。于是與會人士又醞釀成立了自貢地方臨時議事會，成為脫離清廷的地方獨立行政機構，管理地方社會經濟文化等事務。這是在中國大地上，終結封建帝制，創(chuàng)立新的地方權力機構的有益嘗試。

自貢地方臨時議事會歷時兩年有余，實質上是一個鹽商政府，是一個以資產階級為主體的地方政權，這在中國近代史上是唯一的。據自貢市檔案館現存的檔案記載，臨時議事會成立時當選的60名議員和各機構負責人，大多數為當地鹽商和革命黨人。議事會內，雖有舊官僚等存在，但其實權幾乎掌握在鹽業(yè)資本家和同盟會員手中。臨時議事會時期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自貢地方的鹽商們，試圖完整地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三權分立的形式移植到中國內陸這塊土地上。臨時議事會甫經成立，立法、司法、行政機構便具雛型。作為立法機構的議事會，除設議會正、副議長各1人外，還將60名議員分為常駐議員和普通議員。議會內部設置審察、文牘、庶務等辦事機構，負責處理議會內日常工作。議會司法職能機構由裁判所、檢事局、司法警察隊、看守所組成，并相應規(guī)定了各自的職能范圍。行政方面，分別設立軍事局、鹽政科、財政科、交通科、學務科署理自貢地方政務。從議事會通過的提案來看，無不反映了自貢鹽商和地方資產階級的意愿，其目的在于通過政權來創(chuàng)造有利于資本主義發(fā)展的社會環(huán)境。由此可見，這樣一個具有資本主義性質的地方政權組織，必然注定了其充當鹽業(yè)、鹽商政治代言人的角色，即商人政府角色。

綜上所述，自貢鹽商“開拓敢為天下先”的首創(chuàng)精神，就總體、主流、本質而言，為我國的社會經濟發(fā)展和科學技術進步提供的是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