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棵大樹安個家

翻開雜志，久美又讀到馬哲寫的童話，一把年紀的老男人了，居然還署名小浣熊。他怎么還沒有死呢，久美恨恨地想。她把雜志扔去一邊，光著腳跑過冰涼的地板，廚房的咖啡開了，咕嚕咕嚕冒著熱氣，滿屋的焦香，她無法不想起馬哲，那一年，她是他的助手，每天上班都要幫他沏一杯咖啡，他是一個沒有咖啡便不能活的男人。

那是一家很有規(guī)模的文化公司，馬哲是文字總監(jiān)，而久美那年剛畢業(yè)，總是怯生生的在辦公室走來走去，他管馬哲叫馬監(jiān)。馬哲是個脾氣無比暴躁的人，把手里的文件砸得好遠，咆哮著： “如果你再叫我馬監(jiān)，你就立刻滾蛋。”于是后來，久美便跟著辦公室的人一樣叫他小浣熊，心里卻嗤之以鼻，為什么他和他童話里的小王子相差那么遙遠。

曾經(jīng)，久美當馬哲是自己的偶像，那時候他在雜志上開了一個童話專欄，名字很可愛，叫“找棵大樹安個家”，寫一些溫暖而感動的童話故事。久美和宿舍的女生都非常喜歡他，有個女生曾經(jīng)趕了一夜的火車去參加他的簽名會。久美問她，他帥嗎?那個女生說，很帥呢，干干凈凈的，穿白襯衫，戴黑框眼鏡，只是不愛笑，很落寞的神情。

畢業(yè)之后，久美給馬哲的公司投了簡歷，面試的時候，她看見他，他好象不太符合她這么多年的想象，很干瘦，襯衫也有點皺，坐在辦公臺后面，不停地摘下眼鏡吸鼻子，也許是長久戴眼鏡的緣故，他的眼窩很深，眼神也很迷茫，像是彌漫著濃重的霧。

工作的第一個星期，馬哲把久美叫到辦公室，讓她做一期策劃，主題是“男人的性記憶”。久美捧著一大疊資料，漲紅了臉。馬哲問，有困難嗎?久美咬一咬牙，說，沒有。久美打開電腦，她擬了一份辭職信，又刪掉，然后開始寫那些讓人臉紅的詞匯和片段。

馬哲咆哮著，我們那是一本情色雜志，而不是色情雜志，我需要很內(nèi)心的東西，而你寫的，像是《玉蒲團》。同事們探頭探腦地張望著，久美忍著眼淚。馬哲是雙子座的，他有著極其安靜和極其暴躁的兩面。他安靜下來了，捧著一杯咖啡放在久美的案頭，他說，對不起。

本來久美是不想哭的，他的一句對不起，卻讓她淚如狂湖。她想起許多年前，他的童話里寫的一個故事，有一種動物，它很堅強，受傷的時候，它會一個人找一個角落，靜靜的舔自己的傷口，可是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去安慰它，撫摩它，它就會崩潰。她崩潰了。

后來，是馬哲自己做了那個策劃，他拿給久美。他真的是一個很有才華的男人，如此三級的主題，卻被他寫得無比溫暖，還有憂傷。久美最喜歡他寫在末尾的那句話，四個字，邊做邊愛。

從公司到久美住的地方有兩站路，久美每天都是一路走回去，她很喜歡那條路，兩旁長滿了茂密的夾竹桃，花開的時候，粉紫的，粉白的，湛藍的，在枝頭，喧鬧得很。馬哲也從那條路回家，好幾次在路上遇見他，開一輛銀色別克車，很落寞地托著下巴，學拓海。

那個城市，雨季總是來得很倉促，久美沿著路邊小店的走廊往前走，馬哲的車滑過人行道，他開得很慢，打開窗子朝她喊，傻女，快過來。久美也看見他了，幸福地跑過來了，她跑得太急了，居然撞翻了路邊的一排自行車，像是多米諾骨牌，嘩啦啦一片。他走下車來，幫她一輛一輛扶倒在地上的車，大雨滂沱，他滿頭滿臉的雨水，還不忘回頭罵她，比豬還蠢。

他把久美送到樓下。久美蹬蹬蹬跑上樓，站在窗前，看著他冒著雨朝停車場跑，又看著他冒著雨跑回來，啪啪啪的拍門。久美打開門，他滿身是水的過來抱著她。他問，你是不是喜歡我。久美點點頭，他側(cè)過臉去親吻久美的耳朵，兩個人濕漉漉地在地板上滾來滾去。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有一剎那，久美甚至沒有一點思維，只是不停地重復著問，那你喜歡我嗎?

地板太涼了，久美側(cè)著身子趴在他溫熱的肚皮上，他的心跳很厲害。久美說，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愛不愛我?他說，你給我一點時間。久美絕望地從他的身體上滑下來，他真的是邊做邊愛，不做不愛。

馬哲隔些日子便會來久美住處，好幾次他拍門的時候，久美都隱在門后面，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打開門。這個她從大學時候便一直喜歡的男人。他總愛很用力揉她小小的乳房，或是用力的允吸，這樣的時候，久美便溫柔地撫摸他的腦袋。漸漸地，她終于知道，他有一個戀愛五年的女友。盡管他說，他們沒有任何感情可言，在一起，也許僅僅是因為責任。但是久美還是感覺無比的難過，為什么，她不是他的責任。

后來，久美見過那個女人，她在附近的證券所工作，久美遠遠的隔著櫥窗看見她，一個很平凡的女人，總是坐在那里對著每一個人微笑。那段時間，股票持續(xù)牛市，而久美的T恤上卻印著一只大大的熊貓，所以她想要擠近那個女人的時候，許多人都回頭，厭惡地朝她看。為什么她的愛情遇見小浣熊，卻還能牢牢占據(jù)股指。

馬哲知道久美去找那個女人，發(fā)了很大的火，他暴跳著，咆哮著，他問久美，你為什么就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呢?久美也喊，一點點的時間?一年?兩年?三年?還是五百年?馬哲轉(zhuǎn)身離開，把門關(guān)得震天響，久美靠在門的背后，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為什么他剛走，她就開始想念他了。

辦公室里，她把咖啡放在他的案頭。她說，今天晚上你有空嗎?馬哲說，現(xiàn)在是工作時間，請你注意。久美流淚，馬哲，你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我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會再去找她了。有八卦的同事假裝路過，偷偷地笑。久美覺得自己也很可笑，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連一點點尊嚴也沒有。

馬哲直挺挺的躺在地板上，呼哧呼哧地喘氣，久美把頭枕在他的胸前。她問，你真的能給我一個家嗎?馬哲說，當然能，但是你要給我時間。久美不知道這個時間是多久，但她還是答應(yīng)等，其實就算沒有一個結(jié)果，她也情愿當一個第三者，她覺得自己很無恥。

那個初夏，路兩旁的夾竹桃都轟轟烈烈的開得瘋了，久美回家的路上，路過影樓，她看見馬哲還有那個女人的合影被掛在櫥窗最顯眼的位置，他們穿著禮服，很幸福地依偎在一起，還有一幅，是她在喂他吃一顆蘋果。她不敢相信，這就是馬哲說的，那個彼此沒有任何感情的戀人。

久美走進馬哲的辦公室，他正在審新一期的稿件。她問他，我給了你時間，你給了我家嗎?他說，還需要多一點時間。她說，給你多一點時間，讓你結(jié)婚嗎?馬哲知道隱瞞不了，只能沉默。久美把一疊的稿子全都砸在他的臉上，我只是想安個家，為什么這么難?馬哲說，我只是不想你太難過，才騙你。也許，我便不是適合你的那棵大樹。久美咆哮著，那你為什么還要將我吊上去?

辦公室的窗外是蜀崗森林公園，茂密的香樟樹遮天蔽日，久美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她覺得自己是個笨獸，活該受傷。

回家的路上，好幾次遇見馬哲的銀色別克車從自己身邊滑過去，她追著跑，他卻不肯為她停下來。他說，我們結(jié)束吧，這是為你好。久美問，你到底愛沒愛過我?馬哲說，愛過，只是我真的無能為力，我沒有勇氣打破眼前平靜的生活，我也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我卻傷害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那個午后，馬哲把久美叫過去，他為她沏了一杯咖啡。他說，久美，公司在長沙設(shè)了一個新的記者站，想要安排你過去。久美說，這就是你給我的結(jié)果嗎?馬哲說，這是個不錯的機會，我是你為好。久美冷笑，你是在趕我走嗎，如果是這樣，那我辭職好了。馬哲不說話，他起身走到窗邊，久美也走到窗邊，把一杯熱咖啡全都倒進他的脖子，她說，你怎么不去死?

久美走的時候，整個辦公室都彌漫著咖啡濃郁的焦香，她收拾文件，微笑著跟每一個同事說再見，也跟馬哲說再見。走在那條開滿夾竹桃的路上，久美不禁想，不知道自己留給馬哲的是怎樣的記-h己，好像他們之間，除了做愛就什么都沒有做過了，所以，只能留下邊做邊愛的性記憶吧。

離開那個文化公司之后，久美選擇做一個自由人，給一些時尚雜志做策劃，或是寫小說，她常常會在樣刊上看見馬哲的童話，他依然用小浣熊那個筆名，依然寫得那么可愛，而久美心里卻只有恨，她總是憤怒的想，這個流氓，他為什么還沒有死?

后來，終于有一天，久美無意間打開電視，聽見那個面無表情的新聞主播在說：愚人節(jié)下午三點二十分，汶河路發(fā)生嚴重車禍。知名童話作家馬哲駕駛一輛銀色別克與一輛逆行的貨車相撞，當場死亡。

久美趕緊給舊同事打電話，盡管她那么想他死，可這一刻，她多么希望這條新聞是錯誤的，只是同名同姓，或是一個愚人節(jié)的玩笑。而電話那頭的女同事旱已經(jīng)泣不成聲。

馬哲走的那一個月，久美常?；厝那耙黄鹱哌^的那條路，因為道路拓寬，兩邊的夾竹桃全都移走了，剩下滿是灰塵的路面，一切都面目全非。有一天，她又路過那個影樓，居然遇見了馬哲的未婚妻，久美在證券公司見過她，只是更憔悴。她來取照片，他們的婚禮還來不及舉行。

隔一天，她居然找到久美住的地方，輕輕的拍門，她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很得體的微笑，她問，你是久美嗎?久美把她讓進來，說，是啊。她說，我從馬哲的舊同事那里打聽到你，我很想見見你，這個馬哲心里“同心而離居”的女人，到底是怎樣的?

久美很疑惑的看著她。她說，馬哲死后，整理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兩本日記，我都不知道他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在日記里反復寫到你，我才知道，原來他對我，早已沒有感情可言，只是因為責任才在一起。久美接過她手里的日記，很干凈的封面，上面用藍色的自來水筆寫著“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她很溫柔地跟久美道再見，久美把她送到門口，突然說，對不起。她還是溫柔的笑，說，也許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是我。久美站在窗前，看著她一路落寞的走遠，她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她連走路的姿勢都跟馬哲很像。都說生活在一起久了的兩個人，會變成越來越像，像是連體人，難怪馬哲不忍和她分開，那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痛。

馬哲的日記還有淡淡的油墨香，久美把臉埋進去，哭出聲來，她不知道，要有多堅強，才敢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