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三 龐三

◎李繼政

龐三 龐三

◎李繼政

龐三真正的名字叫龐禹生，今年七十多歲，排行老三。不論是在本族還是對旁門外姓，輩分最低。一出大門就是爺爺奶奶，老的少的都喊他龐三。龐禹生這個名字反而被人們忘卻了。

龐三中年喪妻，老年又喪一子，現(xiàn)有一兒一女。兒子結(jié)婚后帶著媳婦在城里撿破爛，十天半月回家一次；女兒和一個在鄉(xiāng)政府里提水倒茶姓馬的小臨時工戀愛，龐三堅決不同意，揚言女兒再和姓馬的來往就和女兒斷絕父女關(guān)系。女兒卻非馬不嫁，最后改姓媽媽的姓，姓孔，跟小馬跑了。結(jié)果，偌大的院子，只剩龐三一人，整日與沒有生命的家具、書籍作伴。面對空蕩蕩的院子，空蕩蕩的房子，龐三滄桑愁苦的臉上經(jīng)常顯露出一生所有的遺憾與期望。守著門前的老槐樹，手拄著拐杖，站在大門口看行人，一站就是一頭午。

隔壁的劉四在鄉(xiāng)政府稅務(wù)所當所長，比龐三小二十多歲。但是論輩分龐三還得叫叔。劉四同情龐三，經(jīng)常在外喝酒回來時帶些打包的剩菜給龐三，龐三很是感激。

一天，劉四噴著滿嘴的酒氣，在墻頭上喊：“龐三！龐三！快過來！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龐三聽見喊聲，立即跑到劉四家。原來劉四給他帶來一只小寵物狗。劉四說這是一個販賣寵物狗的大老板給他的，媳婦孩子都不讓養(yǎng)，看到龐三孤身一人，就想送給他作伴。劉四說：“龐三我告訴你，這可是少有的名貴犬種，五千多塊！你可給我喂好了！”

龐三如獲至寶，高興地抱回家了。這是一條小黑狗，有六七斤重，胸脯和四條小腿帶點兒白色。龐三給它起名叫“歡歡”。龐三學城里人養(yǎng)寵物的樣子，給歡歡洗澡、梳毛、搔癢。早上，帶它去散步；晚上，帶它去遛彎。夜里，怕它亂跑，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沒幾天，歡歡就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龐三的大院子全成了它的領(lǐng)地。有了歡歡做伴，既耗去了難以打發(fā)的時間，又獲得了難得的樂趣。空院子、空房子頓時有了活氣。沒有歡歡前，龐三有時睡到中午才起床；自從有了歡歡，六點多它準時來敲門。俗話說，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自從有了歡歡，龐三每天都要走二百五十步。算起來，差不多要活二百五。

歡歡好像不太喜歡小孩。成人摸它時，它會友好相處；小孩摸它時，它總會躲閃。龐三帶它遛彎時，碰見熟人打招呼，歡歡就會熱情地圍著人家跑來跑去，用身體蹭蹭，用舌頭舔舔。

歡歡給龐三帶來極大的歡樂。在屋里，歡歡在沙發(fā)上跳來跳去。有時，龐三扔給它一個塑料瓶，它就像冰球運動員一樣，用兩只前腳左右撲打，用嘴叼住再塞給龐三，扔多少回它就撿多少回。有時扔到院子里，歡歡也叼回屋里。歡歡還很喜歡拉東西。不管是衣服、被子、毛巾，都成了它的玩物。龐三高興了，就拿出一條破床單，龐三拽一頭，歡歡咬著另一頭。歡歡拼命地往后拖，直到把床單撕裂為止。

劉四非常關(guān)心歡歡。在外喝酒回來，每次都隔墻喊：“龐三，龐三！來拿！”龐三就去劉四那里帶回歡歡喜歡吃的排骨、肉包、火腿腸等等。每次喊龐三，在龐三答應(yīng)的同時，歡歡也“汪汪”地答應(yīng)一聲。時間長了，這重復(fù)的動作形成了條件反射。有時龐三在屋里聽不到劉四的喊聲，歡歡就先答應(yīng)一聲。外出遛彎，別人喊龐三，歡歡和龐三總是同聲回應(yīng)。后來，人們干脆把歡歡也叫龐三了，歡歡的名字漸漸地被人們遺忘了。雖然人們喊龐三，人狗同聲答應(yīng)，但龐三和歡歡都能分辨出是在叫誰。有時候，龐三一人出門辦事，街坊就問：“哎，龐三為啥沒出來呀？”龐三就“嘿嘿”笑笑。龐三性情豁達，也不惱怒。很快，人狗同名的事就傳開了，龐三的名聲大震。

龐三所在的村子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也是大集市。鄉(xiāng)政府一旁新建了一個大超市，每天都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一天，龐三帶歡歡去湊熱鬧。剛進超市門口，就看見一個女孩抱著一個很大的毛絨玩具狗。那玩具狗頭很大，全身淺黃色的絨毛，一張寬大的嘴巴向前伸著，一個像煤球似的鼻子向上翹著，顯得很頑皮，一對藍色的扁耳朵貼在頭的兩側(cè)。歡歡一看，異常興奮，立即追著女孩跑。女孩看見歡歡追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女孩一邊驚恐地叫著，一邊圍著貨架跑，歡歡也一邊叫著緊追不舍。女孩在前邊落荒而逃如喪家之犬，歡歡在后面緊追如蓋世英雄。買東西的顧客也紛紛躲避，超市立即大亂起來。龐三拄著拐杖，氣喘吁吁地在后面喊：“歡歡回來！歡歡回來！”可是，歡歡卻是充耳不聞，連頭也不回。最后，女孩哭著跑進女廁所關(guān)住了小門，歡歡還對著小門狂吠不停。

“龐三！回來！”一聲大喝，歡歡回過頭來，搖著尾巴跑出了女廁所。原來劉四看到這一幕，對著歡歡大喝了一聲。龐三趕到，尷尬地對劉四說：“四爺！您看……您看……這……真是的！”劉四剛叫了聲“龐三”，歡歡立即“汪汪”地答應(yīng)了一聲，惹得劉四哈哈大笑，說：“以后不能再帶它逛超市，超市不允許帶寵物進來，保安看見會罰款的！”

龐三抱著歡歡剛要出超市門，被保安攔住。保安說：“你帶寵物狗進超市，擾亂了超市秩序，罰款一百元！”無論龐三如何解釋，保安就是不讓走。恰巧，龐三的兒子來找他，一聽說是狗惹的事，要奪龐三的拐杖打狗。龐三結(jié)結(jié)實實地攥住拐杖，挺著身子說：“它知道啥！不怪它，全怪我，要打就打我！”

人們都說狗通人性，狗隨主人。歡歡對龐三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龐三一個眼色，一個表情，歡歡就知道龐三想干什么、想說什么。而龐三也對歡歡的脾性掌握得極其準確。龐三記得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一個電影講馬尾巴的功能。他發(fā)現(xiàn)，歡歡的尾巴比馬尾巴的功能還要多。比如，歡歡的尾巴能驅(qū)趕蚊蠅，能像掌舵一樣操縱指揮自己撲躍時就前爪準確地落在目標上。要是歡歡豎起尾巴，表示憤怒和力量；要是歡歡夾緊尾巴，就表示投降和屈服；要是歡歡頻繁地搖動尾巴，則表示友好和親近；要是卷起尾巴來，則表示滿足和愜意。

龐三的兒子很反感老子養(yǎng)狗，每逢回家，歡歡就和他冷眼相對，龐三認為兒子缺乏“狗道主義”。有一天，和劉四聊起這個話題，龐三說：“四爺，你發(fā)現(xiàn)沒有？中國話中，凡帶狗字的話沒有一句好話?！眲⑺恼f你講來聽聽。龐三就說：“中國話帶狗的都是罵人的話。比如狗仗人勢、狗急跳墻、狐群狗黨、豬狗不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還有什么喪家狗、狗東西、狗……”

劉四一邊笑著一邊說：“龐三，你孤陋寡聞了！你知道不知道，前幾年有一個鎮(zhèn)的老百姓把鎮(zhèn)黨委書記的狗打死了，結(jié)果，被鎮(zhèn)黨委書記逼著披麻戴孝為狗辦喪事！”龐三聽了驚得大嘴張了半天沒出聲。

鄉(xiāng)政府駐地搞舊村改造，龐三家大門正好面向了馬路。馬路上從早到晚汽車不斷。冬天，龐三就和歡歡坐在大門口曬太陽；夏天，就和歡歡坐在大槐樹下乘涼。有人從大門口經(jīng)過，歡歡總是叫幾聲表示歡迎，甚至伸出舌頭去親人家。因為歡歡與龐三形影不離，龐三從來沒有想過應(yīng)該給歡歡帶上脖套，防止歡歡被路過的汽車傷害。

可是，不幸真的發(fā)生了。

那是一天的下午，馬路對面有一個小女孩牽著一個小狗在散步。歡歡看見了，不顧龐三的呵斥，飛快地朝馬路對面奔去。恰好一輛小汽車疾駛過來。司機并沒有發(fā)現(xiàn)歡歡。就在眼看撞上歡歡的那一瞬間，龐三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抱住歡歡，司機緊急剎車還是撞上了龐三……地面上一道長長的剎車痕跡，車輪下躺著龐三，緩緩流出的血逐漸漫延開來。車體變形，擋風玻璃碎裂成顆粒狀灑滿一地……

人們立即撥打了120救護車。令人驚奇的是，歡歡竟然毫發(fā)未損。救護車拉走龐三時，歡歡拼命地在車后追趕。等到看不見救護車了，歡歡才快快地回到車禍現(xiàn)場，不顧警察的呵斥和趕攆，用嘴叼起龐三的拐杖，走到自家的大門口，用前腿壓住拐杖趴在了地上……

龐三生命垂危，一直昏迷，而歡歡也一直趴在大門口，前腿壓著龐三的拐杖，既不吃，也不喝。劉四送來排骨、肉包、紅腸，歡歡連看都不看。劉四把它抱進大門里，它又爬出來，還是用前腿壓住龐三的拐杖在那兒趴著。

龐三的兒子一直在病房陪伴老子。龐三昏迷的第十一天，醒來了。第一句話只說了一個字，就是：“歡……歡……”兒子知道老爸問的是歡歡，就在龐三的耳邊說：“爸，你放心，歡歡沒事。醫(yī)院不讓帶寵物進病房，要不我就帶它來讓你看看了?！饼嬋犕觊]上了眼睛。

晚上，醫(yī)生來查房，龐三費力地喃喃自語。醫(yī)生聽不明白他想說啥。兒子說：“醫(yī)生，他想看看他的小狗，他是為救小狗才撞傷的。能不能讓我給他帶來看一眼??？那是他的命??！”醫(yī)生難為情地說：“病房哪能讓小狗進來啊！不行??！”龐三聽了，將抬起的手緩緩地放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歡歡不吃不喝十一天，期間任憑風吹雨打，就是不動，神志接近昏迷。

第十二天早上，歡歡快不行了。龐三的兒子跑回家，對著歡歡說：“歡歡，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咱這就去寵物醫(yī)院，快起來吧！”歡歡沒有反應(yīng)。

“歡歡，你看看我給你帶來排骨、肉包，你吃后咱去醫(yī)院好嗎？”歡歡依然沒有反應(yīng)。

劉四趕來了。他蹲下喊道：“龐三！龐三！你看我是誰？起來！我?guī)闳タ待嬋?！就是你主人！?/p>

奇跡出現(xiàn)了，只見歡歡奮力地一下睜開了眼睛，用盡全身之力試圖站起來。可是，它站不起來了。

歡歡死了，它的眼睛竟然還大大地睜著。

第二天，噩耗傳來，龐三也駕鶴西去了。

責任編輯/文媛